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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神枝為聘

  次日,天色未明,九辰便至垂文殿外,撩袍長跪。


  這一日正值早朝,巫王在章台宮陪巫後用完早膳后,直接便去了朝堂,一直到午時才回到垂文殿。下了車輿,巫王一眼視見殿外跪著的少年身影,眉梢一挑,與晏嬰道:「孤還以為,劍北五年,他早不記得規矩了。」


  晏嬰小心回道:「王上定的規矩,殿下向來記得清楚明白。」


  巫王冷笑,道:「若是如此,他便不會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盜走暗血令,矯詔王命,私離王都。」


  晏嬰聽巫王提起此事,唯恐禍從口出,便再不敢多言一句。


  巫王看他一眼,帶著淡淡的嘲諷,便徑自進了垂文殿。


  午時的日頭正是毒辣,巫王簡單用完膳,也不午睡,便於殿內批複奏簡。


  晏嬰忙命內侍多搬些內廷專用的玄冰進來,驅逐燥熱,並親自去側殿煮了降暑的青菊茶,仔細侍候。


  待日影西移,暑熱消散之時,巫王才吩咐晏嬰:「讓世子進來。」


  晏嬰應下,忙急急行至殿外,去傳達王令。


  九辰虛弱之下,被暑氣蒸得頭暈目眩,眼前發昏,只能扶著晏嬰,才勉強站穩,艱難進殿。


  晏嬰只覺臂上的那隻手滾燙的厲害,擔憂道:「殿下還好么?」


  九辰點了點頭,入殿後,便鬆開晏嬰,疲軟至極的重新跪落於地,啞聲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瞥見他模樣,冷冷道:「世子若是跪不好,便出去跪,該做什麼,難道還要孤提醒你么?」


  九辰只覺得眼前有些抑制不住的發黑,咬牙凝神跪直后,才艱難的扯開與傷口黏在一起的黑袍,轉過身,背對著巫王,道:「兒臣請父王驗傷。」


  入目處,九辰整個背部已然血肉模糊,一道道縱深鞭傷交錯其間,均是深可見骨,皮肉翻卷,十分可怖。


  晏嬰看得心驚肉跳,喉頭酸脹的難受,眼中不由就溢出一層霧水。


  巫王看罷,便坐回案后,道:「晏嬰,傳孤旨意,戍衛營秉公執法,不徇私情,賞金千兩,以示嘉獎。」


  晏嬰張了張口,一時失聲,許久,才發出音,道:「老奴遵旨。」


  九辰費力的穿好上身黑袍,道:「父王若無其他吩咐,兒臣告退。」


  巫王臉色驀地一沉,道:「孤何時讓你退下了?」


  九辰動作頓住,道:「兒臣知錯。」


  巫王命一旁的青衣內監搬出兩沓厚厚的奏簡,道:「今日,掌書內監請了病假,你就留在宮中,替孤謄抄這些處理好的奏疏。另外,孤這裡還有幾份未處理的奏疏,正想聽聽你的意見。」


  九辰道:「兒臣遵旨。」


  晏嬰見這情勢,便命一名青衣內侍去搬竹簡,巫王卻冷聲道:「以後,這些事情,讓世子自己做。」


  那內侍嚇得住手,忙退到一側。


  九辰撐著地面起身,將竹簡搬到左側長案上,分類整理妥善後,才跪坐到案后,試著腕上運力。


  巫王抬眼,瞥見九辰筆力虛軟,字跡不正,且不停的淌著冷汗,將尚未乾卻的字暈得不成章法,當即蹙眉道:「不過一點暑熱,便能將世子折磨成這番模樣,倒真是讓孤長見識!晏嬰,給他換冰席。」


  巫王宮的冰席乃九州極北處的水晶玄冰製成,奇寒無比,遇熱不化,只有酷暑之時才會鋪在榻下解熱,且每次鋪設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時辰。


  晏嬰自知冰席之苦,更忘不了以前他的小殿下被冰席折磨的那些情景,一邊命人去取,一邊心疼得難受。


  九辰低頭,眼睛依舊發昏,並不能看清楚那些字的輪廓,只能繼續將全身力氣都凝在腕上,憑著感覺去寫。


  兩名內侍很快抬了冰席進來,內廷司造為防他們被寒氣傷到,特地在冰席之外裹了兩層質地厚密的竹席。


  縱使如此,一路抬過來,那兩名青衣內侍依舊被冰席滲出的余寒襲得臉色發白,渾身打顫。


  晏嬰忙引著他們將竹席去掉,展開裡面剔透的冰席,替換掉九辰膝下的竹席。


  巫王扔下一卷竹簡,道:「這是宮城戍衛營右將軍懷墨的請罪書,世子有何看法?」


  竹簡挾著霸道剛硬之力,堪堪砸到案上,動靜之大,讓旁側侍立的青衣內侍們嚇得發顫。


  九辰撿起來,迅速攬了一遍,一怔之後,才道:「南北兩市的巡查防衛由懷墨負責,淮國質子在南市遇刺,確是戍衛營巡防疏漏之過,懷墨難辭其咎。」


  巫王盯著他,滿是探究,道:「孤還以為,你會替自己的「生死之交」說幾句好話。」


  九辰捲起竹簡,道:「事關重大,兒臣眼中只有國法,沒有私情。」


  巫王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這處罰之法,便由世子便代孤擬定。」


  九辰變色,道:「兒臣不敢擅自干涉戍衛營事務法度,請父王收回旨意。」


  巫王眼底多了絲審視,道:「既是孤的旨意,何來擅為之說。說起來,懷墨所犯之事,也不止這一遭,世子若覺得為難,不仿將前些時日的欺君之罪一道替他定了,也省得孤再費力氣。」


  九辰總算明白今日巫王怒從何來,默了片刻,道:「朱雀道之事,全是兒臣授意,與懷墨無關。」


  巫王挑眉,道:「世子眼中既然只有國法,便跟孤講講,欺君該當何罪?」


  半晌,九辰道:「死罪。」


  晏嬰垂首侍立在一側,只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里。巫王卻並未露出慍色,反而極有耐心的道:「若不是暗血閣查出此事,世子打算糊弄孤到何時?」


  九辰沉默,無言以對。


  巫王臉色陡沉,道:「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九辰只能實話實說,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王,只是,兒臣確實沒有想好何時將此事稟告父王。」


  巫王似乎也並未打算深究,只讓人換了盞茶,道:「朱雀道之事,孤要看到結果。」


  九辰平靜道:「兒臣遵旨。」


  當夜,巫王依舊去章台宮用膳休息。


  九辰謄寫到夜半時分,實在熬得眩暈,便伏到案上小憩。


  晏嬰悄悄趕回垂文殿,甫一靠近九辰,冰席散出的寒氣便裹挾而來,生生讓他打了個哆嗦。


  九辰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人卻十分安靜的伏睡在那裡。這場景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晏嬰幾乎以為眼前的少年依舊是多年前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在無數個漫漫黑夜裡,痛苦掙扎。


  他雙目酸脹許久,讓人取了厚實的披風,輕輕的替九辰蓋上,便復又悄然離去。


  九辰睜開毫無睡意的眼睛,側枕在臂上,靜靜的盯著晃動的燭火許久,才起身繼續謄寫案上竹簡。


  次日,巫王在章台宮用完早膳,並未回垂文殿,而是直接帶了文時侯子玉去戍衛營蹴鞠為樂。


  九辰一直寫到中午時分,才謄完案上所有奏疏,待將它們一一搬回原位后,便昏昏沉沉的離宮回府。


  日光炙烈,西市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九辰已經臨近虛脫,步履踉蹌的混跡在人群之中,緩緩向著安巽坊的方向行去。


  一騎快馬穿街而過,肆無忌憚的橫衝直撞,毀了不少貨架攤位,惹得行人紛紛避讓到街道兩側,唾罵不止。


  一片混亂中,只有九辰依舊毫無所覺的向前走著,幾個眼尖的路人見街道中央尚有一個黑衣少年,俱是變色,想阻止卻已然來不及。


  九辰這才察覺到異樣,耳畔轟然掠過急促的嘶鳴之聲,那馬正迎面風一般揚蹄沖了過來。


  九辰皺了皺眉,沒有動,周圍人立刻失聲尖叫起來。


  風馳電掣之間,一隻手不知從何處伸了過來,快到至極,卻又輕到極致的將他拽了出去。


  疾風旋影擦身而過,九辰轉眸看了眼身旁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微微一笑,道:「多謝。」


  那年輕公子將他打量一番,道:「沒想到,戰無不勝的黑雲騎主帥亦有坐以待斃之時。」


  九辰望著那馬消失的方向,默了默,道:「名駒「追風」,雖是千里良馬,卻頸弱腿硬,不善變通。弱易傷,硬易折,我若一箭斬馬首,雙箭斷馬腿,此馬必死無疑。只可惜,這馬上之人,乃是風國使臣,他若死了,一則麻煩甚多,二則後患無窮,三則於我無益。」


  年輕公子眸間含起一絲笑意,道:「如此,九幽受教。」


  九辰復又看他,道:「幽蘭公主獨擋邊關數載,膽魄過人,機謀無雙,想必,能將此事看得更加透徹。」


  九幽被他一言拆穿身份,也不慌亂,反而淡靜作禮,道:「既是故人,殿下也該將故物歸還幽蘭。」


  九辰想了片刻,道:「你不辭千里來滄冥立市賣馬,想必不止做生意這麼無趣。我聽說,風國的女子最重名節,那件故物,不妨留作印證。」


  說完這些,他點頭為禮,便徑自離去。


  阿鸞從人堆兒里跳出來,嘻嘻笑道:「公子可討回東西了?」


  九幽斜瞪她,道:「鬼丫頭。」


  阿鸞滿是遺憾道:「公子,咱們真該讓明染大人的馬兒碾了他,到時,看他還如何囂張!」


  九幽搖首,道:「他不是囂張。」


  阿鸞極是贊同,道:「沒錯,他是無恥。」


  九幽看著她,道:「東西拿出來。」


  阿鸞縮縮腦袋,攤開手,掌中赫然是一枚刻著精緻麟紋的黑玉玉佩。


  九幽盯著那玉佩,眸間秋波流轉,漸漸生出溶溶笑意。


  這一日,宮中恰恰傳出消息,含山公主於采綠湖遊玩時,不慎墜水,幸而戍衛營及時施救,才免遭大難。公主體弱,因久滯湖中,寒氣侵體,便生出一場大病。


  巫王愛女心切,詔令杏林館悉心醫治,並取消本定於三日後舉行的國宴,暫緩兩國求婚之事。


  三日後,楚王再遣國使赴巫都滄冥,攜神女枝並楚王親筆書信,昭示求娶含山公主的決心。


  神女枝,生於楚境神峰巫山,傳說鳳神棲於其上,死後化靈,以血滋養神樹,使其參天繁茂,枝枝交錯而生,衍息不止。


  在楚國,神女枝不僅代表著無上的高貴與聖潔,更是「鳳」與「后」的獨特象徵。


  楚王以神女枝為聘,其心昭昭,九州俱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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