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漏之魚
棲霞宮外,景衡帶著小僮,給守門的護衛遞上身份名牒,又經過兩層搜檢,才順利進入這道宮門。
自從湘妃在南山寺遇刺后,巫王便加重了棲霞宮的防守,除帝后之外,其餘人必須經過搜檢才能出入這裡。
即使,景衡是巫王親自指派給湘妃的醫官,也不能例外。
暮秋之季,薔薇正香。
湘妃如往常一樣,坐在苑中的藤椅上,抬眸凝視著花架之間躍躍跳動的陽光。
景衡診完脈,又例行詢問了一些問題,便寫了張方子,命小僮下去煎藥。
「娘娘傷勢已無大礙,今日之後,當以調養為主。」
見湘妃依舊注視著花架,毫無反應,景衡又捋須道:「這風,不宜多吹。」
湘妃這才轉目而笑:「太醫令的話,本宮記下了。」
景衡將新配的藥膏交於白芷,正欲退下,湘妃盯著他左手小指上一塊醜陋的疤痕,似是不經意問:「景館主手上的傷,也是當年南山寺鐘樓失火所致么?」
景衡手上肌肉不禁一抽,面色波瀾不驚,朗朗一笑:「煉藥時不慎灼了手,實在不該在娘娘面前露醜。」
湘妃靜靜注視著他,手裡卻搖起美人扇,不急不緩道:「那真是可惜了。那日,刺客為躲避戍衛營追殺,將本宮挾持至鐘樓——」
景衡手上肌肉又是一抽。
湘妃恍若未見,繼續搖扇道:「那鐘樓里的景象,當真是慘烈得很。每一層,皆是白骨累累,屍油遍地。莫非,當年王後生產,南山寺一半僧尼,都陪著御醫們進去找止血的香灰去了?」
景衡垂手道:「當日,能止血的香灰,確實只有鐘樓有。」
「可令本宮不解的是,那些白骨,平躺於地,排列整齊,毫無掙扎痕迹,實在不像是突然遭遇了天火之態。景館主當時也在裡面,可知曉其中內情?」
湘妃目中突地凝起一團冷光。
景衡惶恐道:「老臣愚鈍。」
湘妃見狀笑道:「每每提起這件舊事,景館主都緊張的很呢。聽說,太醫出宮,必須貼身攜帶戍衛營特製的腰牌。當時,先王共派去三名醫官助王後生產,可據本宮所知,那鐘樓里,其實只找到了兩塊腰牌。」
頓了頓,湘妃幽柔的眸光緊緊纏住景衡:「也就是說,除景館主外,還有一名醫官,從鐘樓里逃了出來。」
這是十六年來,景衡第一次感覺到,某種不可控制的力量,抑或危機,正在悄悄的靠近自己。
「為了找到那名醫官,王后不惜冒險啟用風國暗探,看來,那夜鐘樓里,的確發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湘妃半嘲半諷的說罷,便繼續抬眸欣賞花架子。
景衡剛離開,白芷便忍不住道:「娘娘既知那日的刺客是王后所派,又抓住了這件舊事把柄,為何不直接回稟王上,藉機扳倒王后,讓他們帝后離心。」
湘妃眉尖一蹙,露出抹涼薄笑意:「你真當巫啟是伶俐智昏的庸君么?他若真的沉迷於美色,就不會派人監視我在南山寺的一舉一動。這深宮之中,稍有差池,便是殺身之禍。若非王后精心安排的這場刺殺,我也不可能將計就計,進入鐘樓。」
她不緊不慢的啜了口白芷遞來的湯藥,冷冰冰笑道:「本宮尚來不及感激王后,怎會落井下石?更何況,那件舊事,若真有內情,便是足以攪亂這巫國前朝後宮的內情,時候未到,本宮何必急著收線?」
由於巫后近日感染了風寒,離開棲霞宮后,景衡便到章台宮為巫后例行請脈。
所有宮人俱被屏退,巫后素妝披髮,斜躺在暖榻上,形容甚是憔悴。
景衡請完脈,憂心忡忡的道:「王后憂思過慮,太傷心神,切要保重鳳體才是。」
巫后卻取來銅鏡,直勾勾的盯著鏡中的自己,慘然笑道:「本宮花重金買來的殺手,為了活命,竟然挾持那賤人進了鐘樓,本宮怎能不恨!」
景衡聞言,眉心一跳。
果然,巫后將視線鎖住他,用一種成竹在胸的姿態問:「她都與你說了什麼?」
事已至此,景衡只能垂首嘆道:「誠如王后所想,她發現了腰牌之事。」
巫后握著銅鏡的手指,因突然用力而變得慘白。
景衡略有愧疚,道:「當日,是臣疏忽,沒有及時取走他們身上的腰牌。等返回時,鐘樓已經坍塌了一角,恰恰封住了入口。」
「一個來路不明的禍國妖女,不過仗著一張假皮囊,竟也妄想在這後宮掀起風浪!」
巫后深深閉目,平復片刻,才有些疲累的擺擺手,道:「本宮乏了,太醫令先退下罷。」
日暮之時,巫后才慵懶起身,獨自坐到銅鏡前打理妝容。
自從隱梅伏罪、被發配到浣衣局永不得出之後,她便習慣了自己做這些事情。
待一切打理完畢,巫后看了看天色,卻只喚來掌燈宮婢,吩咐道:「今夜,只點三盞燈。」
那宮婢低聲應是,生怕惹王后不快,小心翼翼的問:「請王后明示,哪三盞為好?」
巫后卻難得婉柔一笑,理著鬢髮道:「就點三盞竹燈罷。」
守在殿外的宮人正要詢問王后是否用膳,巫后已當先道:「本宮乏了,你們在外面伺候即可,不必傳膳。」
半個時辰之後,槅扇裡面的佛室,突然傳出了極輕的叩擊之聲。
巫后怔了一瞬,才緩緩起身,握起一隻燭台,朝章台宮最裡面的佛室走去。
佛室正中,是一尊白玉鑄成的觀音像,觀音像前,則豎著一個木製的十字刑架。
隔著飄曳的燭火,隱約可見,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正背對著佛室門,站在刑架旁邊。
巫后凝視著這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手中燭台,倏然抖了抖。
滿室燭火中,那人緩緩轉身,露出斗篷下清秀乾淨的臉龐,卻是子彥。
巫后把燭台放到觀音像前,虔誠的拜了一拜,才睜目注視著對面的少年,唇角牽起絲笑意,道:「你瘦了。」
子彥神色晦暗不明的回望巫后,未置一語。
見狀,巫后冷峭一笑,鳳目微挑:「怎麼,你還在因為刺心草的事與我置氣?」
子彥眸底立刻凝起兩團冷冰。
巫后移開視線,伸出手,一點點撫摸著木質刑架上沉積多年、早已乾涸的血跡,抬高了幾分語調道:「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一個計劃,就是在這裡啟動的。」
子彥眸底的冰乍然碎裂,他自然記得,很多年前,那個本就重傷高燒的小小少年,只因為在宮宴上跟他的妹妹含山公主搶了一口菜,便被他自己的母后綁在佛室的刑架上,餓了整整兩日,險些脫水。
他知道,他一個人住在沉思殿里,無人照顧起居,無人照顧衣食,每次從東苑大營訓練回來,都要繞道到司膳房去領自己的那份吃食。
那小小少年,被放出那間佛室時,正是深夜,司膳房早已關門。於是,自己派了名影子,用一隻香噴噴的燒雞,就輕鬆把他帶進了西苑,製造了那場意外的兄弟相見。
這些年,這些片段,總是零零碎碎,反覆在他腦海深處翻湧。
子彥眸光越縮越深,彷彿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一般,直到巫后指尖掠過刑架上垂落的鐵鏈,發出一連串聲響時,他才驀然驚醒,恢復往常的純凈眸光。
「今日,究竟是為何事?」
子彥微微側過頭,斗篷下,神色模糊不清。
巫后滿意收回手,恢復端肅神色,道:「華氏遺孤,可有消息?」
子彥冷淡道:「尚無。」
巫后無端生了絲清冷,她緊了緊披風,帶了一絲警惕意味,道:「有人發現了鐘樓里的秘密,當年華氏僥倖逃脫的那條漏網之魚,必須儘快剷除。」
「昨日,王上將龍首四衛重新調回了暗血閣,血衛動起來不方便,只能動用影子。」
子彥斟酌片刻,抬眸道:「最好讓薛國師派風國暗探相助。」
巫後轉目不語,似是想起了什麼,道:「有一個人,如果你能說動他幫你,比十倍的風國密探都管用。」
「是。」
子彥經由暗血閣的密道,一路返回西苑時,思戾殿窗前,正立著一個身著龍紋披風的人影。
子彥近前幾步,垂眸跪落:「兒臣見過父王。」
巫王轉身扶起他,皺眉問:「這個時辰,去下面做什麼去了?」
子彥恭敬答道:「關於血衛調配之事,兒臣還需和龍首四位長輩商量。」
巫王頷首,笑道:「算你懂事。」
子彥這才波瀾不驚的問道:「龍首四衛是父王最信任的血衛長,如今調回暗血閣,兒臣惶恐,正尋思給父王再挑幾個信得過新晉血衛長,護駕左右。」
巫王抬掌截住他話頭,若有所思道:「龍首四衛,只是暫時調離孤身邊。」
見子彥露出疑惑之色,巫王負手,面色多了分凝重:「雲棠暴斃之事,想必你聽說了。此事影響太過惡劣,孤必須揪出那個幕後黑手,穩定軍心。威虎軍中,猛將雖多,論起調查追蹤,卻輸暗血閣許多。」
「父王的意思,可是讓龍首血衛協助列英將軍調查雲棠之事?」
「不,是協助你。」
子彥目光倏然一凝。
巫王墨眸深深的望著對面的少年,沉聲道:「孤已給列英下了道密旨,讓他全力配合你調查此事。威虎軍上下,但有阻礙,可先斬後奏,龍首血衛,也聽你調派。」
「雲棠之死,與破雲弩脫不了干係。查出真兇,只是第一步,你最重要的任務,是替孤取回延氏手中那張破雲弩草圖,助孤造出破雲弩,讓阿語的心血重現世間。」
「你——可能辦到?」
子彥撩衣跪落,深深一拜:「兒臣必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