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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五年之約

  章台宮,風南嘉以手支額,倚案而坐,冷冷睨了眼突然闖入的少年,斥道:「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九辰迅速掃視一圈,見除了素衣凈顏、端坐椅中的母后,殿中並無其餘人。連負責殿中掃灑的宮人,亦是進出有序、毫無異色。


  難道,是自己算錯了么?東方祜,也許,是落入了薛衡手中,或者,真的是他自己逃走了……只是,這殿中,確實安靜的過分。


  九辰終於意識到古怪,脫口問:「茵茵呢?」


  巫后緩緩放下手臂,鳳目逼出一道冷厲光芒,陡然喝道:「放肆!世子是要本宮再教你一遍,問話回話的規矩嗎?!」


  九辰自知失態,急行至殿中,撩袍跪落,垂眸道:「兒臣叩見母后。」


  一陣靜寂,見巫后並不命起,九辰抬起頭,又不甘心的問了句:「母后,茵茵去哪兒了?」


  宮殿深處,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隱有嗚嗚之聲。


  九辰騰地站起來,就要往裡衝去。


  啪!

  巫后重重拍案,如平靜湖面上,乍然碎裂的冰柱,震得人肝膽俱顫。


  周圍宮人皆嚇得面如土色。


  「我何時命你起來了?跪下!」


  裡面的響動又清晰了幾分,似有人在用力掙扎。


  九辰咬緊下唇,不肯退回去,低首道:「對不起。」


  巫后大怒而起,喝道:「攔住他!」


  十數名黑甲侍衛,立刻提刀湧進來,將那黑袍少年團團圍住,顯然早有準備。


  巫后靜持而立,盯著九辰染血的右手,揚眉冷笑:「這些都是禁衛高手,你連武器都握不住,根本沒有勝的機會。」


  她話音方落,眼前驀地出現一片黃霧,吸入鼻腔,刺激得她不得不掩袖遮住耳目。


  那些禁衛也沒想到,這位小殿下竟敢在王後宮中放迷霧彈,一時也亂了方寸。


  九辰趁機奪了一人長刀,縱身躍出,直奔章台宮最裡面的一間佛室。那裡緊鄰巫后的寢室,是章台宮的禁地,尋常宮人是不能進去的。


  但沒有人比九辰更清楚,巫后辟出那間蘭室,根本不是為了供奉什麼神佛。幼時,他每次犯了錯,隱梅姑姑都是滿目憐憫的看著他走進去,承受母后滔天怒意。


  巫后揮袖掃落遮眼煙霧,嗆咳數聲,直氣得花容顫抖,逼視左右:「世子忤逆,立刻拿下!」


  四名提刀侍衛當先飛掠而上,甩出臂上鐵鏈,欲纏住九辰雙腿。九辰點足避開,迅速飛奔至佛室前,揮刀去劈槅扇門。一名黑甲衛從側面攻來,雙掌運力,長刀自手中飛旋而出,恰隔住九辰手中刀刃,刀刃交擊,在槅扇面上擦出朔朔寒光。


  巫后看準時機,揚聲喝道:「鎖住他!」


  侍衛手中的鐵鏈再次毒蛇般纏了上來,一條纏住九辰右臂,一條纏住他手中刀柄。九辰見勢不妙,左掌運力,震斷縛住刀身的鐵鏈,推出長刀。幾乎同時,另外兩條鐵鏈,緊緊纏住了他雙腿。


  長刀勢不可擋,直接擊碎另一把刀,飛劈下去,佛室門,轟然而開。


  眾侍衛道了聲:「得罪!」猛地收起鐵鏈,九辰被拖倒在地,在地面擦出一道血色。一名侍衛迅速上前鎖了他的左手。


  佛室內,豎著一個刑架,上面綁著一個身形瘦弱的青衣公子,正是失蹤不久的東方祜。此刻,他雙目微闔,唇無血色,臉色蒼白至極。他的右腕,被割出一道口子,正滴滴答答的流血。


  含山公主則被綁在一旁的石柱上,此刻,正哭得梨花帶雨、奮力掙扎,因被堵了嘴,才只能發出嗚嗚之聲。見到九辰,她絕望的雙眸驟然亮了起來,掙扎的愈加厲害。


  九辰扶地嗆咳不止,見巫茵茵果然被關在裡面,他欲要起身,身後侍衛立刻收緊鏈子,將他死死按住。


  巫后驚魂甫定,滔天怒火不可遏制的涌至心頭,她一步步走到那少年跟前,鳳目含恨,顫聲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跟本宮動手!」


  九辰抬眸,滿是失望的望著自己的母后:「攻心比殺人更恐怖,母后想讓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輩子都活在噩夢中嗎?」


  「本宮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教訓!」巫后雙目血紅,怒火中燒,厲聲喝道:「來人!把世子拖下去,給本宮狠狠的打!沒本宮的命令,不許停!」


  掌刑侍衛應聲而入,大手一揮,兩名黑甲衛立刻將鐵鏈纏到臂上,強押起欲掙脫綁縛的少年向外走。


  這時,內侍在宮外高聲傳報:「王上駕到!」


  巫后一驚,不及反應,一道青影,攜著赫赫威勢,已大步流星的走進殿來。


  巫後分開眾人,緩緩跪落:「臣妾恭迎王上。」語罷,她抬首,頗是不自在的笑問:「王上要來,怎麼也不提前派人通傳,臣妾這裡亂糟糟的,實在有辱聖瞻。」


  巫王居高臨下的望著她,驀地冷笑一聲:「難得王后還知道「有辱」二字。」


  巫后渾身一震,片刻后,端靜如故,道:「王上說過,不插手此事。」


  巫王沒有理會她,反而墨眸一縮,冷厲的目光掃過一眾黑甲衛,怒道:「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對著世子拔刀!」


  幾名黑甲衛面面相覷,忙撤掉九辰手腳上的鐵鏈,將手中長刀卸於身前,單膝跪地請罪。其餘衝進殿內的禁衛亦紛紛退了出去。


  九辰擺脫束縛,立刻活動了一下手腳,重新跪好,道:「兒臣見過父王。」


  巫王揚袖拂落未完全散去的淡黃煙霧,環顧四周,見整個大殿都被搞得烏煙瘴氣,微有不悅道:「這迷霧彈是誰放的?」


  九辰抿起嘴,垂眸,輕道:「是兒臣放肆。」


  巫王驟然擰眉,俊朗的面上,沉得似要滴出水來。他負手成拳,緩緩步至九辰跟前,喜怒不定的盯著地上的少年片刻,忽然飛起一腳,將九辰踹倒在地。


  這一腳挾著內力,正中心口,九辰咬牙迅速跪好,不敢嗆咳,更不敢出聲,唯獨嘴角,緩緩流出一道血色。


  「膽、大、包、天!」


  巫王一字一頓,說罷,徑自越過九辰,向佛室走去。


  自入殿起,湘妃便默默跟在巫王身後,冷眼旁觀。此刻,她卻不顧眾人驚詫目光,半跪到九辰前面,掏出白色絲帕,輕輕去擦那少年嘴角的血跡。


  九辰迅速偏過頭,欲要躲開。


  湘妃卻極自然的扳過他的臉,一邊擦,一邊道:「殿下總這麼淘氣,難怪王上要生氣。你若真喜歡玩迷霧彈,改日,去我宮裡放。」


  這話不僅九辰聽得一呆,連巫王和巫后都將目光投向了她。


  「湘兒,不許胡鬧。」


  巫王如是道。


  湘妃若無其事的起身,也不曲意應好,反而走進佛室,上上下下打量起來。許久,她將目光落在東方祜流血的手腕上,先是黛眉微顰,而後綻開一抹幽麗笑容:「既要公主死心,王后殺人的方法也太不高明。若是我,定會在佛前挖上一坑,將此人架到坑上慢慢焚燒。待燒到半焦爛時,用水把火澆滅,將屍體扔到坑中。日後,這坑裡的水,就可做成燈油,長供於佛前,年年不滅。那時,含山公主只怕再也不會惦記著這人了呢。」


  滿殿人皆被她說的毛骨悚然,連向來殺人不眨眼的黑甲衛都聽得有些反胃,一個膽小的綵衣侍婢,當場就嘔吐了起來。


  被綁在柱子上的巫茵茵聽了這話,目露驚恐,渾身抖如篩糠,連連搖頭。


  巫后目中劃過嫉恨之色,不過是生了副神似西陵語的皮囊,還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么?


  開口,她維持著一國王后該有的姿態與冷傲:「久聞勾欄中人,見多識廣,深諳旁門左道之術,今日一見,倒真讓本宮長見識。」


  頓了頓,巫後轉首,盯著湘妃,道:「依本宮看,這種死法,很適合你這等禍國妖姬。」


  湘妃面冷如故,只垂袖於身側,輕施一禮:「王后繆贊。」


  她雖如此說,姣麗的面上,卻沒有一絲恭敬可言。巫后冷哼一聲,不做理會。


  巫王輕牽起湘妃的手,示意她不可再胡言亂語,才不輕不重的問:「王后,這便是你給孤的交代么?你可知,擅殺一國質子,該當何罪?」


  巫后平靜抬目,道:「唯有如此,才能徹底解決這件事。」


  巫王搖頭,沉沉嘆道:「南嘉,你太令孤失望了。」


  這一聲「南嘉」,如春風乍起,在巫后心湖中,吹起一層漣漪。不似往日的虛情假意,也不似往日的委與虛蛇,是真的在為她惋惜么?就像很多年以前,那個性烈如火的黃衫少女,誤入獵人陷阱,那個俊美無儔的銀衣少年,坐在上面看足了好戲,才肯拉她上來,口中不忘奚落:「你射術不錯,就是有點蠢。蠢,可是一種很難治的病!哈哈!」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的她,再不會像當初一樣,氣得羞紅了臉。而他,也再不會在她的面前,無所顧忌,放肆大笑。他們,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不知不覺間,巫后鳳目,已隱隱含了水色:「王上已經插手一次,難道,還要插手第二次么?」


  「淮王剛剛將北關五城劃歸巫國,目的,就是要給東方祜戴上一道平安符。你這麼做,是要逼淮王徹底與孤撕破臉!」巫王負手說到此處,忽道:「孤與王后做個交易如何?」


  交易?巫后凄楚冷笑,微微閉目,道:「臣妾恭聽。」


  「五年內,只要風國不與楚國結盟,孤絕不出兵伐風,劍北以外,風國過處,巫,避而不戰。」


  巫后猛地睜開雙眸,巫王正深深的望著她,聲沉如戈:「條件只有一個,放了東方祜,別再插手含山的婚事。」


  「王上,是要臣妾犧牲女兒的幸福,來換取風國平安。」許久,巫后無限諷刺道。


  巫王勾唇,挑起眉峰:「你該知道,孤想做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告訴薛衡,他有本事把人從威虎軍里弄出來,這是孤對他的回禮。日後,王后也莫要再操心國事,只需替孤將後宮打理好就行。」


  「好!」巫后緩緩起身,揚眉道:「臣妾答應王上。」


  說罷,她話鋒一轉,道:「但今日,世子膽大包天、忤逆犯上,王上不能再回護縱容。臣妾若連管教兒女的權利都要被剝奪,王上倒不如直接廢了臣妾!」


  巫王掃了眼沉默跪在一旁的少年,擰眉,微有不耐:「孤方才已教訓過他,王后還有何不滿?」


  巫後轉身,冷冷逼視著九辰,問:「日將西落,本宮讓你抄的《孝經》在何處?」


  九辰盯著地面,思索該如何作答,暗暗盼著孟梁趕緊出現。


  「怎麼?無話可說?」巫後涼薄的諷刺了一句,揚聲道:「來人——」


  「奴才請見!」


  殿外,驟然傳來孟梁的高呼聲,片刻后,他便帶著碧城,將那些簡冊悉數搬到殿中,伏地稟道:「回王后,殿下抄寫了一夜,未敢倦怠,奴才都帶來了。」


  巫后斂住眸中利光,命一旁的宮婢去點數。那宮婢數完,低聲稟道:「回王后,一共四十八冊。」


  「好!好!小小年紀,便會投機取巧、欺騙本宮!」巫后氣得渾身顫抖,指著九辰,喝道:「來人,傳鞭,給本宮打爛他一雙手!」


  見王后暴怒,很快,一名內侍便哆哆嗦嗦捧了一根烏黑色、一指粗的藤鞭上來。那鞭身濕漉漉的,卻泛著油亮,顯然長年浸泡在鹽水中,保養的極好。


  巫后指著尚跪在殿中的兩名掌刑侍衛:「立刻給本宮打!狠狠地打!」


  兩名侍衛不敢違逆,忙起身,一人捉起九辰的左手,另一人拿起藤鞭,便要動手。


  沉默而立的湘妃忽然握緊巫王的手,道:「看來,王后對公主攻心不成,又要廢了世子呢。」


  巫王皺起眉峰,嘆道:「王后——」


  巫后立刻搶聲道:「王上真的連臣妾這點權利也要剝奪么?」


  九辰趁機抽回自己的左手,灼灼的看向巫王,急聲道:「父王說過,要保兒臣一雙手的。」


  巫后怒道:「你閉嘴!」


  巫王輕咳一聲,緩緩道:「王后,世子還得習武練字,別再碰他的手了。」


  「王上!」巫后終於變色,直直跪落,決然道:「您真的要逼死臣妾么?」


  巫王雙目驟然鎖緊,默了默,他負在背後的雙拳,漸漸鬆開:「那就改成鞭臂罷!」


  巫后掩住滿目恨意,轉首,厲聲道:「還不動手?!」


  那兩名侍衛忙解開九辰箭袖,將他兩隻袖子沿著手臂一路挽起,折到肩上,露出臂上皮肉。


  九辰低著頭,緊緊抿起唇角,他之前鞭傷初愈,此刻,尚有淡紅色鞭痕纏在臂上。眾目睽睽下,這讓他覺得很是丟臉。


  一名侍衛道了聲「得罪!」,捉起九辰右臂,懸在半空,另一名侍衛便揚起藤鞭,從上到下,依次打了下去。


  掌刑侍衛跟了王后多年,深知王後用刑規矩,每一鞭下去,都能見血。不一會兒,九辰右臂上,已布滿血口子。另一名侍衛便放下右臂,捉起九辰的左臂,按同樣的高度,懸在半空。如此依法泡製,不出半刻,那少年的左臂上,亦布滿血痕。


  自始至終,九辰都盯著地面,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見王后依舊顏色冰冷、怒意未消,掌刑侍衛只能翻擰九辰左臂,露出皮膚完好的內側,繼續落鞭。內側肉嫩,對疼痛極為敏感,每落一下,九辰都咬唇一顫。


  湘妃盯著那少年染血的手臂,眉尖越蹙越緊,突然,她掙開巫王的手,施施然走到巫後跟前,道:「王后心意難平,何必拿孩子撒氣?若想挽回王上心意,這苦肉計可不管用。這番情景,倒讓臣妾有些懷疑,世子到底是不是王后親子?」


  「你——!」


  巫后驟然變色,她咬牙切齒的指著湘妃,揚手便要扇她耳光。


  湘妃毫不畏避,雙眸淡漠的看著她。


  巫后氣得顫抖,眼看便要打爛那張毒蛇妖孽般的皮臉,掌至半空,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生生擋住。


  「王后,你失態了。」


  巫王強按下她的手臂,淡淡道。


  「王上!你便由著這賤人,如此侮辱臣妾么!」巫后咬緊丹唇,既恨且怨。


  巫王冷酷的墨眸,陡然刺出兩道鋒利刃光,他一點點攥緊巫後手臂,一字字,沉聲道:「第一,記住,她是孤親封的湘妃,不是賤人。第二,王后的苦肉計,孤看了這麼多年,的確看夠了!」


  說罷,他雙目如隼,指著那兩名掌刑侍衛:「滾出去!」


  兩名侍衛如蒙大赦,立刻攜藤鞭退了下去。


  巫王掃了眼正扶地嗆咳的少年:「把餘下的兩遍《孝經》抄完,讓孟梁儘快送到你母后這裡。」


  「是。」


  九辰忍住咳意,迅速卷下雙臂的袖子。當他正費力束袖時,一個輕嚀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殿下這麼急,就不怕壓疼傷口么?」


  然後,一雙如雪皓腕,欲捲起袖口,替他擦拭血跡。


  九辰觸電般抽回手臂,攥緊袖口,抬頭,倔強的盯著那張麗顏,不肯示弱道:「只有懦夫,才會在意這點疼。」


  說罷,他一陣風似的,騰地起身,三兩下束好箭袖,奔入佛室去解開巫茵茵和東方祜的束縛。


  湘妃怔在原地,這位小殿下,一定是以為,她在可憐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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