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落花辭> 第63章 東窗事發

第63章 東窗事發

  湘妃目中似凝了團冷光,一動不動。


  世子受刑,妃嬪在旁,已是極不合乎禮儀的行為了。


  晏嬰心急如焚,掌刑的內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暫時停了杖責。


  僵持間,一個淡漠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響起:「湘兒,你怎麼來了?」


  巫王握了卷簡冊,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書閣外五步之地。


  晏嬰總算鬆了口氣,忙帶著其餘內侍一起伏跪在地。


  巫王是從寢閣直接出來的,只穿了件寬鬆的閑居白色絲袍,也未束冠,一頭墨發隨意披在肩上,乍一望去,倒像是個閑賦在家的士大夫。


  看向湘妃時,他長年冰冷的墨眸中,難得流露出些許溫柔之色。


  湘妃感受到這道目光,轉過頭,默默看著持卷而立的巫王,沒有回答。


  巫王回以一笑,也不以為忤,洒然自若的牽起她的手,在書閣內的軟榻上坐了,才問掌刑的內侍:「多少了?」


  一名內侍擱下杖,躬身回道:「剛過四十。」


  「繼續。」巫王冷冷淡淡的吐出兩字,自始至終,看都沒看一眼正扶地喘息的黑衣少年。


  兩名掌刑內侍暗自一驚,巫王的言下之意,便是不避諱湘妃了。


  湘妃卻低下頭,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少年指下劃出的道道血痕,以及他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指節。


  巫王也看到了那些血痕,他皺眉片刻,咬牙道:「你們看仔細些,世子若再敢傷手,傷一次,加十杖。」


  那內侍沒料到,巫王會下如此冷酷的命令,因為,這已是那少年唯一的借力方式了。


  他心底暗暗嘆息一聲,才躬身應道:「是。」


  於是,接下來的杖責,成了九辰的噩夢。從記事起,他就知道,巫王的每一句話,於他,都不是兒戲。稍有差池,他就會付出慘烈數倍的代價。


  內侍再落杖時,那少年喉間終於溢出一絲極低的悶哼,豆大的汗珠沿著他額前兩縷碎發淌流下來,不到十杖,已經在玉石面上積成一小灘水。劇痛折磨下,九辰不敢再抓地,十根慘白的手指一時伸得筆直,一時又攥住顫抖,手背更是青筋暴突,連帶著骨節都咯咯作響。


  巫王似是想起什麼,隨手將榻上的一副簡冊卷進袖中,眉峰展開,凝視著湘妃明艷的臉龐,道:「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孤已命人在大殿備好了午膳,去嘗嘗新貢的柑橘罷!」


  晏嬰聽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前面引路。


  湘妃任由巫王握著她手,緩步向外走去。當所有人都暗暗引袖擦汗、以為這場風波總算了結之時,這個始終對一切無動於衷的女子,忽然用力擺脫巫王的鉗制,轉身向後撲去,一直撲到那正默默受刑的少年身上。


  這場□□,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掌刑內侍根本來不及收手,連著兩杖,先後落在了湘妃背上。


  巫王在場,內侍落下的每一杖,都不敢有絲毫放水,湘妃只覺肺腑震蕩,嘴角緩緩流出一道血色。


  兩名杖刑內侍立刻嚇得扔了刑杖,伏地請罪。


  「湘兒!」


  巫王攥緊袖中簡冊,滿是震顫的望著眼前的情景,只覺一股熱流從心頭竄上頭頂,喉頭似有某種滾燙的東西在翻湧。


  「再打!」


  湘妃柳眉一豎,大喝一聲,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勢驚住了。


  「湘兒!」


  巫王聲音抬高了一分,顯然也沒料到她會做出如此行為!


  湘妃眸若碎冰,指著兩名掌刑內侍,容色錚錚道:「再打!聽到沒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娘娘饒命!」


  兩名內侍嚇得不停的磕頭,幾乎顫不成音。


  「湘兒!你鬧夠了沒有?!」


  巫王陡然爆喝一聲,面色鐵青、整個垂文殿都在一瞬間凝滯了下來。


  殿內殿外所有人盡皆伏跪於地,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次,是真正的君顏大怒了。


  湘妃仰首,抬袖擦掉唇邊血色,綻出她入宮以來,第一抹明艷笑容:「我只是想知道,這刑杖打在人身上,到底有多痛。王上可知,剝皮割肉、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巫王踉蹌一步,臉色刷得變作慘白。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巫山,阿語拖著火紅色嫁衣,雙目血紅的走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問:「阿啟,你可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如今,十六年過去,他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當日當時。他一定會告訴她,他知道,在她決然沉入漢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品味到了這世間最長久最刻骨的痛。


  如果不是那人戰死的消息傳來,阿語,定會遵守諾言,與他攜手而歸,為他出謀劃策、陪他指點江山、同他策馬揚鞭、共攬九州山河,而不是,獨留他一人,在這空曠孤冷的宮殿中,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承受這漫無邊際的寂寞。


  每每想到這些,他就不得不恨那個打碎他一切美好期許的罪魁禍首。若非她暗施毒計,阿語又怎會與他反目成仇,不惜以死相抗。這種恨意,折磨了他十六年,幾乎要將他的心臟炸裂。


  湘妃伸手摸了摸肩上傷處,滿目憐惜的望著被她護在懷裡、正劇烈嗆咳的少年,道:「他還小,肯定很怕疼,王上別打他了。」


  巫王終於緩緩鬆開了袖中的拳頭,他默立片刻,目中血色與怒火漸漸褪去,有些疲累的吩咐:「停杖,都下去罷。」


  兩名掌刑內侍如蒙大赦,立刻撿起木杖告退了。


  九辰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單手撐地,咬緊下唇,努力抬起沉重酸澀、被汗水粘濕的眼睛,想要看清那綽約紅影,究竟生了副什麼模樣,又長了副什麼心腸。她不惜忤逆巫王,也要幫他,究竟存了什麼目的?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情誼。


  可惜,他實在是沒什麼力氣了,只費力撐了一會兒,就眼前一黑,軟軟跌回到了地上。


  巫王俯身挽起湘妃,款款邁出書閣,冰雕玉刻般的俊臉上毫無溫度:「潑盞茶,讓他跪好。」


  湘妃還欲再言,巫王驟然握緊她的手,道:「中途停杖,已是破例,這是孤的極限。」


  湘妃回首,最後看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少年,才肯移步離開。


  午膳之後,巫王獨自返回了書閣,身上,已經換了件深青色的龍袞常服。


  九辰面色慘白的跪在正中央,背脊挺得筆直,額前幾縷碎發,依舊在不停的淌流冷汗。


  巫王負手看了片刻,才問:「還能走路么?」


  九辰挺了挺肩膀,極力掩住虛弱之態,道:「能。」


  巫王唇邊擠出一絲涼薄笑意:「那就跟孤去趟昭陽宮,看看這五十杖是怎麼來的。」


  九辰一顫,抿起嘴角,道:「是。」


  巫王喚來晏嬰,道:「給世子找件披風裹上。」


  昭陽宮外的玉階上,巫后靜靜佇立著。半個時辰前,巫王一道旨意將她宣來,她一直等到現在。


  隔著守衛森嚴的重重殿門,她第一覺得,有些東西,開始有些抓不住了。


  這時,一旁的宮婢悄聲提醒:「王后,王上過來了。」


  巫后張目望去,果然見巫王穿著件黑色龍紋披風,乘坐著車輿向這邊來了。車輿後面,兩個內侍扶著一個少年,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


  待晏嬰扶著巫王下了輦,巫后已在階下相迎。


  巫王面沉似水、嘴角抿成刀刻般的一條線,語氣淡漠的命巫後起身,便揮退一眾守衛,徑自入昭陽殿去了。巫后心中莫名一寒,不由將目光轉向車輦旁的那個少年。


  九辰雙腿劇烈顫抖著,幾乎站立不穩,從垂文殿到昭陽宮,長長的宮道上,每一步,他都如同走在刀刃上。巫王也似乎忘了後面還跟著一個重傷的少年,一路上,都陰沉著臉,命令車輦快行。


  九辰扶著車輦乾嘔了好久,才勉強壓制住胃裡的不適。此刻,他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嘴角的幾處血痂,混著灰塵,愈發乾結開裂,冷汗,順著黏在臉上的碎發,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個不停。


  所謂狼狽,也不過如此了罷……自己的父王,永遠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折辱自己的母后。


  他夾在他們中間整整十六年,非但沒能消除他們之間的那堵牆,反而成了他們相互抗衡的籌碼。


  為人子者,混到如此地步,只怕這一生,他都註定與那個「孝」字無緣了。


  季侯、阿劍、阿星、哥哥……在他長大的過程中,這些光亮曾照徹他的生命,又轉瞬即逝。他不知道,有沒有一盞燈,能陪他走到最後,更不知道,他心中始終未曾泯滅的那絲光明,究竟何時才能到來。


  就像兒時,他坐在沉思殿的石階上,仰首望著漫天星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一顆挨著一顆的數著,卻始終無法確定,究竟哪一顆,才是屬於他的。


  巫后挑起一雙鳳目,冷漠的看了那少年片刻,便轉身,頭也不回的進殿了。


  晏嬰趕開那兩名小內侍,親自扶著九辰,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陪他走上台階。


  空空蕩蕩的昭陽宮內,含山公主一人抱膝縮在寬大的床榻上,眼睛瞪得滾圓,瑟縮的偷望著立在殿中的巫王。即使巫后緊跟著進來,也依舊沒能消除小公主的戒心。


  直到九辰出現時,含山小公主才陡然從床榻上跳了起來,光著腳就衝到了那少年跟前,緊緊抱著他,肆無忌憚的大哭了起來。


  這一日的驚懼、恐慌、害怕,早已在小公主的心裡積成一座高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有這個懷抱,才能讓她徹底鬆懈,任山洪在心中決堤,把所有情緒都傾瀉出來。


  九辰沒有力氣回抱住她,只能費力把手臂抬起來,放在懷中少女的發頂上,輕輕撫摸,任由她在他懷裡發泄,釋放所有恐懼。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了,血脈相連的力量。


  巫王負手立在殿中,不急不緩的壓沉聲音,道:「今早,威虎大將軍列英來報,東方祜私藏宮中物品,已被羈押起來。」


  含山小公主渾身一顫,立刻止住了哭聲。


  晏嬰捧著一物,呈到眾人面前,九辰一看,正是當日巫茵茵用御貢蠶絲繡的一隻香囊。


  巫后毫無心裡準備,猛地見了這一幕,容色霎時雪白。


  巫王撿起那香囊,只看了兩眼,便仍回托盤中。然後,他墨眸如電,冷冽無溫的盯著九辰,眉間滿是譏誚:「孤聽說,當日,這傳物之人,還是世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