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護身之符
夜色漸深,群山伏睡。
離恨天孑然獨立,靠在洞外吹那管竹簫,曲調是慣有的蒼涼悲壯。
見九辰渾身濕漉漉的回來,他收了曲,涼涼道:「若兩軍對戰,戰鼓將擂,你也要洗完澡再披甲上陣么?」
九辰不理他,進洞重新架起篝火,然後盤膝而坐,用內力緩緩蒸干外袍。
城門已關,這一夜,他們只能睡山洞了。
九辰撿了個角落,把匕首插在旁邊,剛準備靠壁休息,離恨天卻將今天新採的一筐藥草扔到他跟前,甩出一句:「把這些全部烘乾再睡。」
九辰雙目一閉,不做理會。
離恨天抽出腰間青藤,手起藤落,對準九辰肩頭就是一記。
九辰嘴角緩緩流出血色,只覺整個肩胛骨都要被人生生捏碎。
離恨天施施然負手而立,問:「去不去?」
這力道,離恨天只怕是動了至少三分內力。
九辰疼得眼睛發酸,緩過一陣,才挑起嘴角:「我好歹也算個人質,離俠可真不見外。」
離恨天冷笑:「做我的徒弟,沒有養尊處優這條!」
九辰仰首看他,咬牙道:「我說過,我從未答應拜你為師。就算是父王應下的,也要等他親口告訴我才算數。」
「呵,想聽巫啟親口告訴你是么?」離恨天拎著那根青藤,悠然道:「正巧,咱們師徒聯手、幫著風南嘉對付西陵韶華的事,我上次忘了告訴他。巫啟肯定也百思不解,神女枝為何會跑到了薛衡手裡?」
「你——!」
九辰沒料到他還留著如此陰招,若再糾纏下去,自己只怕要吃大苦頭,便悶頭撿起竹筐,去洞口重新架火。
離恨天盯了會兒,看九辰還算老實,便展袍而坐,自行閉目養神。
第二日清晨,離恨天是被熱醒的。
睜眼的瞬間,他才發現,整個山洞火光衝天,足足點了十餘個大小不一的火堆,恰恰把他圍在中間,而那些草藥被分攤在各個火架子上,正冒著濃烈的白煙與葯香味。
這陣仗,他不被燒死,怕也得被嗆死吧。
而肇事者,此刻正躲在洞外吹風。
見離恨天面色不善的出來,九辰抬頭打量天色,微挑嘴角:「再過半個時辰,城門就要開了,看離俠容色煥發,想必睡得極香。」
離恨天神情甚是冷郁,沒說話。
九辰出了這口惡氣,心頭大爽。
入城時,已近辰時。今日的滄冥似乎格外熱鬧,剛進城門,便見許多百姓正擠在一處城牆議論不休。又走了兩條街,還是這樣的情景。
九辰心頭一動,擠進裡面一看,果然是威虎軍招收新兵的告示出來了。
作為巫王啟一手帶出來的軍隊,威虎軍三年才招一次兵,有本事入威虎軍者,無論貧富貴賤,立升二等軍銜,賞地分銀,全家由朝廷供養。對巫國百姓而言,若能送子入威虎軍,不僅代表一輩子衣食富足,更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榮譽。
九辰卸下竹筐,悻悻道:「我有事,必須回府了。」
離恨天看得直皺眉:「威虎軍招新兵,你湊什麼熱鬧?」
九辰沒有回答,自顧揚長而去。
離恨天掃了眼那告示,若有所思。
這時,城外西南方向的上空,忽然炸開一個五色煙花。
那是……修羅內部使用的求救信號。
離恨天臉色一變。
世子府外,孟梁遙遙看到九辰身影,便急迎過去:「殿下,宮裡出事了!」
九辰一路上都在想威虎軍之事,好久,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孟梁急得不知從何說起,一連跺腳:「公主假扮太監,欲翻出宮牆,結果被戍衛營的人誤當做刺客抓了起來,還中了一箭。王上大怒,幾乎杖殺了昭陽宮所有宮人。」
「那茵茵呢?」
「被王上禁足於昭陽宮,任何人不得探視,連王后都被擋在了殿外。」
孟梁說的不差,昭陽宮外,已密密麻麻圍了七重護衛。獨孤信親自帶兵鎮守,隔絕了殿內殿外一切音信。
當九辰站在殿外時,獨孤信恭敬行過大禮,擋在他面前道:「王上有令,除了醫官,任何人不得踏足昭陽宮半步。」
九辰抱拳為禮,笑道:「統領不必緊張,我只是過來瞧瞧,別無他意。」
獨孤信暗暗鬆了一口氣,呵呵笑道:「殿下莫怪,職責所在,臣也沒辦法。」
九辰轉眸,忽問:「是誰先發現公主的?」
獨孤信忙道:「是湘妃娘娘宮裡的小內侍。」
九辰挑起嘴角:「聽說,父王把棲霞宮賜給了湘妃居住。棲霞宮在東南,而公主走的是西北側門,她宮裡的人,倒真是會挑路。」
獨孤信依舊呵呵一笑:「也的確是巧的緊。」
這時,一個青衣內侍疾步走了過來,道:「王上聽說殿下入宮了,請殿下立刻去垂文殿一趟。」
九辰看了看天色,問:「王上可有說是何事?」
那內侍道:「並無說起。不過,東陽侯和季小將軍也在,許是軍務要事。」
阿劍?
九辰正奇怪這個時辰,季禮和季劍怎會入宮面君,腦中一個念頭閃過,臉色刷得慘白。
獨孤信察覺到異樣,忙問:「殿下怎麼了?」
「無事。」
九辰搖頭,便跟著那小內侍走了。
晏嬰已經在殿外等了許久,見九辰來了,忙使眼色讓他進去。
大殿內並無人影,倒是裡面的書閣不斷飄出巫王的笑聲。
九辰進去一看,才發現巫王正和季劍玩沙盤遊戲,季禮則坐在中間當看客。
見九辰過來,季禮正欲起身作禮,便被巫王按下。
「別總顧著這些君臣禮儀,先陪孤走完這一局。」
巫王大笑著說道,顯然心情不錯。
九辰只能抱臂站到一側,靜觀沙盤裡的戰局。
季劍正玩得起勁兒,排兵布陣,咄咄逼人、處處都是陷阱,絲毫沒有避讓之意,直把季禮瞧得冷汗直流。
巫王的興緻卻是越戰越酣,不僅露了幾個當年他自創的陣法,還連連稱讚對面的白袍少年有用兵天賦。
三局下來,季劍手中的白旗被吃的乾乾淨淨。
巫王握著最後一面白旗,哈哈笑道:「跟孤比,你呀,還嫩著呢。」
季劍懊惱的看著沙盤裡的陣法,急道:「再來一局!」
季禮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來!」
「愷之言重了!」巫王把弄著那邊白旗,笑問道:「劍兒,你願意跟著孤學用兵之道么?」
季劍立刻雙目放光:「包括陣法么?」
巫王頷首:「自然包括。」
季劍大喜,幾乎是雀躍起來:「臣願意。」
巫王將那面白旗反扣於沙盤中,道:「那就入威虎軍罷!」
一句話,足以令季禮膽寒,他最擔心的事,終是發生了。
他穩了穩心神,反覆告誡自己,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失態。
殿內,乍然響起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不可!」
季劍和季禮同時轉過頭,詫異的看向忽然開口的九辰。
巫王恍若未聞,依舊和顏問道:「劍兒,你可願入威虎軍?」
季劍張了張嘴巴,又瞅了瞅自家爺爺的臉色,不知該如何應答。
巫王也不著急,緩緩摩挲著掌中的白旗,耐心的等待著。
這時,他才似想起了什麼,隨意問:「世子剛剛說什麼?孤沒聽清楚。」
九辰默了默,忽然撩袍跪落,黑眸明亮的看向巫王:「父王說過,今年免試入威虎軍的名額,要給兒臣留著。現在,為何要給別人?」
巫王沒料到他說出這一句,便笑道:「這有何難?你若也想進去歷練一番,孤讓他們多加個名額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兒臣可以再帶一個人進去么?」
巫王皺眉,有些不悅:「何人?」
九辰嘴角輕揚,高聲道:「文時候,子玉王兄。」
巫王扣著白旗的手驟然一緊。
許久,他抬起寒不見底的墨眸,第一次開始認真打量地上的黑袍少年。
天下皆知,威虎軍中,有一條鐵令,那就是「一人犯錯,整營連坐」。他拉子玉進去,只怕,就是要給季氏尋一道護身符罷……
如此想著,巫王的臉色,也一點點沉了下去。
季禮在一旁看得清晰,心底無端生了些寒意。
九辰卻毫無自覺的繼續問:「王兄已經和兒臣說好,一同去報道了。我們可以自己隨便挑營盤么?」
呵,原來是有備而來!
巫王心頭的火氣一下子就竄了上來,忍不住哼了聲:「怎麼?新兵營還容不下你了?你以為那裡是什麼地方,還由著你挑三揀四!」
九辰低下頭,一副知錯的模樣,不再說話。
巫王便不再理會他,端起茶碗啜了口水,看向了季禮:「此事,愷之怎麼看?」
季禮起身離坐,誠惶誠恐道:「王上,能入威虎軍,是這小子的福分,更是季氏一門的榮耀,老臣叩謝王上恩典。」
說罷,他回頭剜了季劍一眼,斥道:「混賬東西,愣著做什麼,還不過來謝恩!」
季劍自知今日是躲不過了,便撩袍下榻,依禮謝了恩。
巫王這才將掌間那隻白旗仍回了沙盤之中。
大局已定,回天無力,季禮又表述了一番惶恐之意,便帶著季劍告退了。
熱鬧的里殿霎時就安靜了下來。
「晏嬰。」巫王擱下茶盞,面無表情的叫了一聲。
晏嬰本就焦急不安的在外面候著,聽到傳喚,忙疾步入內,躬身道:「老奴在。」
巫王盯著沙盤,隨手一指地上的少年:「宣內廷司刑的人過來,打他五十杖。」說罷,又加了句:「就在這裡打。」
晏嬰大驚,有些想不通,明明方才殿里還歡聲笑語,怎麼東陽侯剛離開,巫王突然就起怒了。
「王上,這——」晏嬰試圖提醒一下自己的君上,這位小殿下舊傷未愈,可是剛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巫王直接打斷他:「六十杖。」
晏嬰立刻嚇得閉上了嘴巴,躬身退下。
午時,性子高冷、從不肯以笑臉示人的湘妃,難得主動來了垂文殿,欲陪巫王用膳。
晏嬰忙迎了過去,賠笑道:「娘娘來得不巧,王上正午睡呢。」
湘妃忖度片刻,問:「昨夜,王上可是又熬夜批閱奏章了?」
晏嬰點頭稱是。
湘妃瞭然,轉身欲要離開時,忽聽里殿傳來沉悶的杖擊之聲,便問:「誰在打人?」
晏嬰神色躲閃,似有難言之隱。
湘妃蹙起眉尖:「宮人犯了錯,自有司刑處處置,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垂文殿里徇私刑!」
說罷,她竟不顧阻攔,徑自往書閣闖去了。
晏嬰大呼不妙,忙帶人去攔,只可惜,這湘妃身懷武藝,他們又哪裡能攔得住。
而另一邊,湘妃剛循聲闖進書閣,便僵住了腳步。
閣內空地上,跪著一個少年,雙手撐著地面,額角不斷淌著冷汗,幾縷碎發,凌亂的貼在他面上,形容十分狼狽。
兩個內侍,正站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交替落杖。透過日光反射,可看見黑金色玉石地面上,濺滿星星點點的血跡。
聽到動靜,那少年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的黑眸,以及,因疼痛而扭曲的俊美臉龐。少年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隱隱透出些灰敗之色,下唇更是凝結了兩三塊血痂,想是咬破之後,混著汗水血水結成的。
但縱使如此,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如星,灼灼燃燒著烈火。
那雙眼睛……
湘妃心中莫名一痛。
晏嬰不著痕迹的擋在她身前,躬身道:「娘娘該回去了。」
湘妃失了魂一般,抓著心口一角衣裳問:「他是誰?」
晏嬰低眉垂目,恭敬道:「是世子殿下犯了錯,正在受罰,娘娘請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