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有佳人
世子府,小廚房
孟梁一邊嘆氣,一邊攪動著鐵勺,鍋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的冒著滾泡兒,不時飄出點香甜。
前日清早,他在府後門發現了九辰。這位小殿下不知喝了什麼怪酒,睡了整整一日都不見醒,正當他焦頭爛額之際,那個神秘的青衣人出現了。
孟梁是記得此人的,之前,他夜闖世子府,曾被九辰困在了箭陣之中,還拐著彎的害九辰挨了一刀。孟梁自然十分警惕,那人卻毫無自覺,青袖一拂,輕鬆將他和碧城擋在閣外,然後……解了九辰的酒。
孟梁本以為,是自己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這位不知名的俠士,正要拜謝,那青衣人卻攔住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帶鎖的銅盒:「替我轉達世子殿下,這些,就當是他的拜師禮了。」
那銅盒眼熟的緊,孟梁心肝俱顫,此人,竟是捲走了府內所有錢財。臨走時,那人竟還恬不知恥的留了句:「仗義疏財。」
因為這一遭,偌大的世子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財政危機,徹底虧空了。孟梁悄悄變賣了幾件家當,才勉強湊出來一月的油米錢。
不過,鑒於他的小殿下天生長了副熱心腸,時不時就要給府門外討飯的小乞丐老乞丐們端碗飯、送點錢,孟梁不得不精打細算。
更何況,這位小殿下愛馬成痴,一日三餐,有他一份,就得有馬一份,孟梁更得仔細理理這筆賬。為了保險起見,孟梁還特地在府里開闢了菜園子,不僅種菜施肥,還兼養鴨養雞。
以往,府里的早膳都是吃糕點,現在,早膳只剩下一碟鹹菜、一碗玉米粥、一個饅頭。人還好對付,最讓孟梁頭疼的,是後院的那幾匹馬。這些畜生的嘴被九辰養的甚刁,自從早膳換成了饅頭鹹菜,就不好好吃東西,還總鬧脾氣。
孟梁捉起勺子,舀了滿滿一大碗玉米粥,與剛剛騰好的饅頭一起放在托盤裡,又切了碟腌芥菜,才拿起盤子出了廚房。
碧城正抱了大大小小一堆盒子,從屋裡出來,因為盒子堆得擋住了眼,險些與孟梁裝了個滿懷。
孟梁脾氣上來,斥道:「毛毛躁躁的,你做什麼?」
碧城從盒子堆里鑽出頭,慌忙道:「殿下說,讓奴才把這些東西丟到他看不見的地兒。」
孟梁掃了眼那些盒子,眉心一跳,忙把手裡的托盤放到一邊,讓碧城把那些盒子擺到階上。
碧城一邊擺一邊問:「孟老,這府里,哪裡是殿下看不到的地方?」
孟梁沒空搭理他,把那些盒子打開一看,果真都是些九辰從宮裡帶出來的小玩意,有泥塑,有木雕,還有皮影、糖人。這些東西,無一例外都被雕成了一對對栩栩如生的人像,男子廣袖俊彥、不怒自威;女子則眉間端靜、鳳目含笑。兩人或十指緊扣,或相視而笑,或相偎而立,端得神仙眷侶一般。
碧城心思細膩,立刻發現了些端倪,道:「這二人,好像是王上和王后的樣子,但又有些不像。」
這些東西,據說,都是他的小殿下住在沉思殿時,一刀一刀刻出來的。離宮開府時,除了弓箭課業,九辰只帶了這些東西。按理,九辰從不允許任何人觸碰它們,今日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他忙問碧城:「昨夜,殿下睡得可好?」
碧城吞吞吐吐道:「殿下在書閣看了一夜的書,奴才催了幾次,都不頂事。」
孟梁有些擔憂的拿起托盤,趕緊往書閣走去。
九辰正坐在窗邊的小榻上,自己跟自己玩棋子。
孟梁把早膳擺好,旁敲側擊的問:「老奴看那些東西精緻的不得了,丟掉多可惜。」
九辰扔了棋子,如泄氣的皮球般,道:「以前,總覺得他們會有恩愛和好的一日,現在才知道,是不可能了。那老和尚,果真是騙子!」
這語氣,倒像是在說一件沒有完成的課業。「他們」指誰,孟梁自然心知肚明,他沒膽子隨意議論,只能拿熱騰騰的粥去轉移話題。
九辰端過碗,喝了兩口,忽問:「你還有親人么?」
孟梁不想他突然說起這個,想了想,道:「鬧災荒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基本上都死了,只剩一個遠房的表妹,因嫁的遠,才躲過一劫。」
九辰道:「別人府中的奴才,都是衣著鮮亮、吃香喝辣,還拿著高俸。你這麼大年紀,跟著我,卻日日為生計犯愁。你可有看中的府邸,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可以介紹你進去。」
孟梁嚇得撲通跪倒在地,臉都綠了:「殿下別趕老奴走!」
九辰甚是無奈的看著他:「我知道,是父王派你來的。但你也看到了,我除了愛玩這些東西,沒什麼野心。」
孟梁渾身一顫,將臉埋在地上,隱有哽咽:「老奴從未想過對殿下不利。」
九辰道:「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了。你年紀大了,我不想讓你再守著一座空府,終老一生。」
孟梁大驚,道:「殿下又要去劍北?」
九辰搖頭,隱有失落:「我去不了那裡。不過,我會求父王讓我入威虎軍。」
說到后一句,他的眼睛里又跳動著孟梁熟悉的火光。
孟梁真有些急了:「就算是去軍中,也可以回府里住呀!」
九辰道:「我會想辦法入死士營。」
一句話,讓孟梁猶如五雷轟頂。
以前在宮裡時,他聽隱梅說過,死士營,不死不歸,是威虎軍最隱秘最強悍的一支部隊,那裡的人,據說,都是死屍堆里爬出來的魔鬼。死士營的人,在入營前,都要簽一份死亡協議書,把命賣給威虎軍,以軍中為家,將帥為父母,不約而親,不謀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想到這些,孟梁忽然冷靜下來,篤定道:「王上不會同意的。」
九辰端著玉米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會的。」
不知為何,冥冥中,孟梁真的感覺到,這話會一語成讖。
九辰道:「這兩日,你可以考慮一下新的去處。或者,我求父王讓你回宮。」
孟梁撐著地面站起來,平靜道:「殿下稍等片刻。」
然後,他有些步履蹣跚的出了書閣。
片刻后,院子里傳來了碧城的驚呼聲,以及,重物墜地聲。
孟梁半身是血的回到書閣,右邊袖子空蕩蕩的飄在半空,他重重一跪,朗然笑道:「老奴這幅模樣,不會有人要了。殿下若不嫌棄這幅殘軀,老奴願意一輩子替殿下守著這座府邸,直到咽氣。」
九辰騰地站起來,他走了一步,又忽然僵住,就那麼獃獃的看著孟梁。
「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孟梁道:「老奴想讓殿下相信,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相信的。」
九辰轉過身,鼻子有些發酸,眼睛有些發澀。
孟梁緩緩抬首,望著逆光下,那少年的背影,道:「殿下是個好孩子,按道理,應該得到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寵愛的。」
「你住口!」
九辰深深吸了口氣,眼睛里已經浮起了一層霧氣:「我不會再當他的棋子,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你想留就留,說這些廢話做什麼!」
說完,他又騰地坐回原處,賭氣般,一口氣喝光了碗里的粥,才把嚇呆在門口的碧城叫過來,一起替孟梁處理傷口。
孟梁疼得死去活來,依舊不死心的問:「殿下真的不怕死士營嗎?」
九辰沒好氣的道:「現在,我無牽無掛,有什麼可怕的!」
孟梁恍悟,自從子彥公子離開西苑后,他的小殿下的確喪失了些人生目標。
午後,風國小世子風止雲不知被什麼風吹到了世子府。
九辰自覺同他沒什麼話題可聊,便誠懇的邀請他到後院洗馬。
幸而,風止雲也是個愛馬成痴的,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洗起馬來,不僅認真,且頗有耐心。
向來跳脫且嫉惡如仇的風止雲能甘心呆在這兒洗馬,九辰自然是不相信的。果然,洗到一半時,風止雲就幽幽道:「我來這兒,只是覺得,太無聊了。」
九辰默默的聽他說下去。
風止雲繼續幽幽道:「咱倆這世子,做的都挺窩囊。」
九辰不冷不熱的瞧了他一眼。
風止雲把脖子伸過去,擠眉弄眼:「你也別不樂意。我沒本事得到你妹妹,你沒本事得到我阿姐,這是事實。」
九辰嘩啦一聲從木桶里撈出刷子,道:「就算茵茵不嫁給西陵韶華,也輪不到你娶她。」
風止雲乾脆挽起袖子,一邊賣力的刷,一邊咬牙切齒的道:「我倒寧願,我阿姐嫁的人是你。總好過,那隻狐狸。」
九辰一腳踹到他腿上:「你說誰是狐狸?」
風止雲疼得呲牙咧嘴,紅著眼道:「就是你那笑面虎兄長——巫子彥!」
因為這句話,九辰徹底失去了興趣和耐心,直接將嗷嗷亂叫的風止雲隔牆扔出了世子府。
南市,楚腰館。
館門兩側的一副對聯,尤其惹人耳目。左聯為:大抵花顏最怕秋;右聯為:願效綠珠墜玉樓。橫批:紅顏永駐
滄冥城內的娼妓館數不勝數,楚腰館里的姑娘,不是最美的,楚腰館的酒菜,不是最好的,楚腰館的床,不是最舒服的,就連價格,也不是最便宜的。
然而,楚腰館卻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這是一家,以「貞烈」著稱的娼妓館。楚腰館的姑娘,賣藝不賣身,一夜只接待一位客人;她們一旦嫁人,絕不侍二夫,且長到三十歲,紅顏將馳時,會墜樓赴死,只為留住最好的年華。
因此,滄冥城裡的達官顯貴,若要納妾,首選之處,就是楚腰館。他們買的,不僅是一位侍妾,更是那份貞烈。
此刻,正有一名中年男子,廣袖藍衫,手搖摺扇,立在館門前打量那副對聯。
負責拉客的老鴇在一旁悄悄打量,見這人容色俊朗、氣度非凡,通身都是說不盡的玉樹風流,計較片刻,便問:「公子可是眼生的緊。」
那人略一頷首:「聽說,湘女已歸。」
老鴇挑眼:「今夜,湘女有客人了。這兒的規矩,公子該知道。」
「規矩?」那人咀嚼片刻,嗤之一笑,從袖中緩緩滑出一枝染血的青菊。
老鴇臉色變了變,有些緊張的攥著衣角問:「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勾起唇角:「湘女要等的人。」
老鴇再不敢深問,竟是恭恭敬敬的領著那人進了楚腰館最後一重院落。
幾近廢棄的小樓上,一道紅影,正背對著他們,持弓而立。
聽到動靜,她緩緩轉身,將銜在口中的羽箭搭在弦上,對準某處,拉滿弓。
箭出,穿袖而過,那男子袖中的青菊散落一地。
紅衣女子展顏一笑,漫漫天地,頓失顏色。
那人喃喃喚了聲:「阿語……」
三日後,街頭巷尾皆在議論,巫王新封湘妃,以天女之姿侍君,寵冠后官,一時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