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血獄之會
巫王離席不久,巫后也因不勝酒力,要幽蘭陪她去殿外透透氣。
兩人一路無話,走到采綠湖上的迴廊里時,巫后才揮手屏退隨行的侍女,容色微醺,有些慵懶的道:「今晚,你好像不開心。」
幽蘭也沒打算掩飾,反問:「聽說,當初姑姑剛來巫國,也不開心。」
巫后挑起鳳目,打量著她,幽幽笑道:「至少,面對自己的夫君,我總是很開心的。」
幽蘭想起子彥沖淡卻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只覺渾身不舒服,冷冰冰得反駁:「現在,他還算不得我的夫君。」
巫后忽然笑得前合後仰,直到笑出眼淚,她才憐憫的道:「幽兒,當初,我將你們姐弟從冷宮接出來時,就告誡過你:要想做一個體面的公主,就必須斷情絕念,踩著別人往上爬。你要嫁的,是鳳神血脈,至於……那個人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見幽蘭明眸凜冽,不肯接話,巫后施施然道:「聽說,你心裡有了別人?」
說罷,她刻薄的笑著,好整以暇的看對方的反應。
「沒錯。」
長夜蒼茫,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扶欄而立的素衣少女眼睛一彎,如是道。
巫后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
幽蘭偏過頭,有些悵然:「可惜,早在九年前,他就死了。」
這滿是挑釁的姿態,讓巫后忽然疲累了。她伸出冰涼的手指,撫摸著對面少女皎然如月的臉頰,徐徐嘆道:「你這樣子,倒真是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
幽蘭卻驕傲的仰起頭,道:「不,我跟姑姑不一樣。我相信,這世上除了出賣感情,還有其他更敞亮的路可以走。」
巫後涼薄一笑:「等到你摔的遍體鱗傷、無路可走的時候,就知道這些話是多麼愚蠢可笑了。」然後,她恢復了掌控一切的姿態:「現在戰事吃緊,巫紫曦恩寵正盛,你們姐弟除了薛衡,只能倚仗我這個姑母。就算是演,你也得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這場談話,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巫后悠然理了理鬢髮,沿著水榭長廊往回走去。
幽蘭望著她清瘦背影,壓在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巫子彥此人,看似與世無爭,行事卻縝密機敏、城府頗深,絕非善類。今日,您利用他的身份掌控風國朝局,日後,便不怕他十倍百倍的反咬回去么?」
巫后冰冷的鳳目中,浮起一絲詭異莫測的笑意,她微啟丹唇:「這世上,誰都可能反咬我一口,除了他。」
垂文殿,匆匆趕來的景衡甫一靠近龍榻,便被榻上昏迷的少年視作「仇敵」,用匕首一陣亂戳。
巫王忍無可忍,直接點了九辰的睡穴,終於成功奪下那把匕首。
景衡皺著眉毛替榻上的少年診完脈,表情有些沉重。
在巫王目光的逼迫下,他嘆了口氣:「老臣儘力。」
見巫王滿臉疲累,且陰沉似水,景衡解釋道:「殿下的箭傷拖得太久,早已錯過了醫治時間。現在,傷口感染,整個肺部都發炎了,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
「什麼意思?」巫王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目,聲音異常低沉。
事已至此,景衡又是一嘆:「王上要做好心理準備,今夜,若殿下退不了燒,就不用再治了。」
半晌,巫王喉頭才溢出一絲干啞的自語:「是么?」
景衡展袖,垂下眼皮:「王上可否開恩,解了殿下身上的刺心草之毒?」
一句話,令巫王錯愕不已。
景衡有些心疼的看著劇咳不止的九辰:「此物最傷心脈,殿下年紀尚小,還是半個孩子呢,病成這樣,就別讓他再遭罪了。」
半晌沉默,巫王才有些陰鬱的開口:「景老以為,是孤下的毒?」
景衡微訝,惶恐道:「老臣不敢。」
巫王負袖起身,恢復往常淡貯神色,只說了句「孤知道了。」便向殿外踱去了。
這些年,景衡大約也知道,巫王心裡是不怎麼待見九辰的,這不冷不淡的態度,倒也稱得上正常。他很是無奈的搖了搖頭,便打開藥箱,開始給九辰處理傷口。
睡穴控制下,再加上殿里點的檀木香,九辰睡得很沉。
小小的少年,手裡拖了把長劍,灰撲撲的從東苑大營奔出來,袍角在地面落下一串又一串血跡。他計較片刻,便裝作看風景般,繞著巫王宮兜圈,直到天色黑透。華燈初上時,少年略施小計引開侍衛,偷偷溜進了王宮馬場,然後十分輕車熟路的走到最後排倒數第三個馬圈裡,興奮得抱住那白馬的脖子,將小腦袋擱在馬兒雪白的鬢毛間,蹭來蹭去。
那白馬耷拉著頭,似乎沒什麼精神,也似乎早已習慣了這少年的鬧騰與愛撫。少年貼著馬肚子喃喃自語:「阿星,你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麼不理我?巫子玉那個混蛋,是不是又欺負你了,等過幾日,我在宮外找到了水草豐盛的好地方,就把你偷出去。」
馬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乖順的屈蹄跪下,目中流露出溫柔神色。少年呲牙一笑,乾脆挨著它,枕臂在馬槽里躺下。
滿天星辰映入他明亮的眼睛里,彷彿雪夜千帳燈火,凈如琉璃,照徹天地。
那是,他年少時最難忘記的一段時光,那裡,曾讓他獲得最純粹最真實的安寧。
九辰一點點睜開被汗水粘濕的眼睛,喃喃喚了聲:「阿星。」
十六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類似於回歸母體的安寧。
原來,要離開的感覺,是這樣的。
景衡驀地對上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隱隱的不安浮上心頭,忙問:「殿下冷么?」
九辰不答,反問:「我好像看到阿星了,你看到了么?」
疾步趕來的晏嬰僵立在殿外,手中藥碗墜落於地,碎成一片。
景衡按住少年臂上一道化膿的鞭傷,再問:「這裡還疼嗎?」
九辰輕輕搖頭,不說話,復睡了過去。
景衡皺眉,問身後失魂落魄的晏嬰:「阿星是誰?」
晏嬰忽然老淚縱橫:「就是九年前,王上不許醫治的那匹馬。」
景衡一怔,倏然憶起,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暴怒的君王,跪在雨里的少年,以及那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馬。
那夜,杏林館的大門因為一道王令緊閉不開,門上,是那個小小的少年用拳頭砸出的血印子。
偏閣內,身著血紋金裳的男子捏起金針看了片刻,恭敬道:「這是修羅殺手慣用的鎖喉針,手法獨特,中針者,喉管寸斷。」然後,他話鋒一轉:「方才,屬下檢查那些內侍的屍體,發現其中一人,心口有傷。」
巫王眉間浮起一絲陰沉:「被何物所傷?」
金裳男子頓了頓,吐出兩字:「氣劍。」
巫王神色有些複雜:「他果然去過禁室。」
殿內氣氛安靜的有些詭異,良久,巫王才拉回思緒,問:「夭黛之事,可有新線索?」
金裳男子鬆了口氣,忙道:「楚腰館的老闆,前日,已回到滄冥。」
巫王總算顏色稍緩:「算時間,這次流入宮中的夭黛,只怕也與她脫不了干係。」
「可要暗衛秘密緝捕此人?」
「不。」巫王抬掌,冷笑:「先盯緊。孤最想知道的,是她背後的人。」
「若無他事,屬下告退。」金裳男子舉步欲行,始終擰眉沉思的巫王忽然抬起頭,問:「刺心草,如何解?」
男子惑然一笑,道:「主上怎麼忘了,暗血閣的東西,向來不配解藥。」
說完,他又補了句:「種葯的人已經死了,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配出來了。」
巫王側顏隱在暗處,雙掌用力捏緊,面如寒冰:「替孤查查,誰曾私用過刺心草?」
「是。」
巫王有些疲累的靠上藤椅,這麼多年來,他冷硬如鐵的心,第一次滲進了絲絲涼意,甚至,還混雜著他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恐懼。這令他感到極不適應。
片刻后,掌燈內侍悄悄進殿,準備點燈,卻被怒火積壓的君王厲聲喝退。
幾乎被嚇得肝膽俱裂的內侍,連滾帶爬的逃出偏殿,閉門前,他分明看到了巫王黑深無溫的雙目,布滿血紅之色。
至次日清晨,九辰高燒依舊未退。
景衡折騰了一夜,見這情形,便將晏嬰拉到一旁,嘆道:「再燒下去,殿下怕是不行了,勞煩晏公去回稟王上一聲。老夫已儘力,餘下之事,看如何處理罷。」
臨近午時,巫王獨自一人去了血獄。
最裡面的石牢內,離恨天依舊一襲青衣,負手而立。
聽到動靜,他並未轉身,只是淡淡一笑:「你終於來了。」
巫王睨著他背影,新仇舊恨在心頭洶湧翻滾,只恨不得這一刻就將他千刀萬剮。
離恨天十分應景的輕笑:「看來,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他這才緩緩轉身,看著牢外一身青色龍袞的男子,問:「對嗎?師兄。」
只這兩字,足以將陳年往事血淋淋的揭開。巫王驀地冷笑:「你何時死,只是孤一句話而已,何來失望。」
離恨天不由哈哈大笑:「你這等自負,倒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巫王揚起眉峰,哼道:「當年,師父逼我學醫,說能磨練心性、練就慈悲心腸,我不屑一顧,你卻熱衷不已。今日看來,這醫道,果然能讓人沉得住氣。」
離恨天神色淺淡如故:「堂堂一國君上,百忙之中,還記得來探望我這階下囚,想必不止敘舊這麼簡單。」
巫王頷首,負袖道:「不錯,孤來,是想要你救一人性命。」
離恨天驀地笑出聲:「君上這模樣,可不像是在求人辦事。我很好奇,究竟是何人,有這麼大的面子,讓師兄親自走這一趟。」
「是巫國的世子。」
「你該知道,風南嘉的兒子,我不會救。」離恨天面色泛起寒意。
巫王倒無意外,踱了幾步,沉吟道:「只要你肯救,我就放你走。」
離恨天滿是嘲諷:「你該知道,若放我出去,有朝一日,我定會取你性命,為雲國報仇,為阿語討回公道。」
巫王冷冷勾起唇角:「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離恨天有些意外的苦笑:「沒想到,為了風南嘉,你不惜下如此賭注。你該知道,阿語的死,跟她脫不了干係。」
巫王驟然變色,咬牙道:「孤不用你來提醒!」
離恨天眸底亦浮起層層恨意,良久,他道:「人我可以救,但,有條件。」
「說!」
「我若救了他,他必須拜我為師。」
巫王斷然道:「不可能!」
離恨天卻不急不緩道:「你的這位小世子,不愧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小小年紀,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為了傷人,不惜傷己。他身上,有太多你和風南嘉的影子。你若真想讓我救他,日後,必須讓我來管教他,直到,他改掉這些毛病。否則,不如不救。」
巫王沉吟良久,沒有回答。他知道,離恨天不僅是在挑戰他的底線,更是要抓住一個能威脅到他的籌碼。
「當然,我肯救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巫王擰眉:「孤沒時間聽你兜圈子。」
離恨天嘆了口氣,滿是悵然:「你並未將蒼龍七十二式傳給他,而是傳給了另外一個孩子。你對阿語,總算有些情義。」
巫王胸中怒火翻滾,雙目陡轉犀利,他死盯著牢內的青衣男子,冷冷警告:「你的條件,孤可以答應。但孤與阿語之間的事,無需你來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