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青緹之約
冷月如霜,映照在扶窗而立的素衣少女身上。
她就那樣虔誠的長望夜空,任及腰青絲隨風漫舞,彷彿暗夜裡,悄然綻放的幽曇。
她的身後,一個布袍青年正端坐在輪椅中,雙目沖靜的凝視她的背影。
「七日前,巫紫曦順利誕下一子,舉國歡慶,王上愛不釋手,喜得三日未眠,賜名「麒麟」。朝中早已暗潮洶湧,以巫國的強勢和巫紫曦的手段,易儲風波,早晚都會發生。風國世子娶了巫國公主,算不得什麼,想要站穩根基——名揚天下的幽蘭公主,必須嫁與鳳神後裔。」
說到此處,布袍青年沉靜的眼睛里陡然激起一道精光:「到時,你們姐弟在風國的地位,將無人能憾,也無人敢憾。」
幽蘭依舊不動,恍若未聞。
仰首望著這異國的夜,她忽然憶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月冷千山,遍地雪落,曾經有一個少年,渾身浴血的闖入她的地盤,搶走了她最心愛的馬匹。
那是她費了很大力氣才得到的越影啊,如今,她的越影長大了,卻早不認得她了。
幽蘭輕輕漾起一抹笑靨,眸間,水色一點點的溢出,復一點點的在月下蒸干。
她終於緩緩轉身,柳眉一揚,還是慣有的驕傲姿態:「若日後阿雲不能執掌風國,我會親手殺了你。」
布袍青年頷首而笑,眉間坦蕩,滿是讚許:「如此,才像我薛衡的徒兒。」
這一夜,劍北卻是傳來了緊急軍報。
原來,三日前,風楚兩國交界處,雙方守將因口角之爭發生激戰,俱是傷亡慘重。楚人好戰,哪肯在戰事上吃虧,戰火一起,便立刻從四方增調兵力至邊關,大有攻城略地之勢。風王連夜派了使者,攜帶國書及重禮至楚營賠罪,誰知,楚國大將熊暉非但不買賬,還斬使焚書,撂下狠話要風國血債血償。
風國力不敵楚,只能寄託外援。當時恰逢巫王正式下詔宣布巫子彥與風幽蘭定親之事,風王及群臣也顧不得顏面與禮儀,只得連夜準備儀駕,提前送幽蘭公主至巫國,行「問名」與「納吉」之禮。
禮數未全,風國公主的儀駕便已啟程趕赴滄冥,風王必是心急如焚罷……這場戰事,恐怕也不僅僅是口角之爭那麼簡單了……
劍北緊鄰風楚交界,若楚人真是另有圖謀,主將不在,那劍北也勢必危急。
此刻,巫王酒醉微酣,太陽穴突突疼得不停,一個青衣內侍正跪坐在榻邊,輕輕為他按揉頭部。
聞得奏稟,他揉了揉額角,沉聲吩咐:「立刻宣東陽侯入宮。」
風楚這場交戰來得太過突然,三日後劍北才傳來消息,季禮乍聞此報,亦是吃驚得厲害。
他匆匆換上官服,冒著星月入宮時,巫王正披衣立在垂文殿的書閣,盯著一幅九州地形圖看。
見東陽侯進來,巫王免了禮,直入正題:「若楚人突襲,劍北大營可有應急之策?」
季禮指著地圖上一處凸起的地方,道:「首當其衝的,當是烏嶺。而烏嶺西南邊上的壁亭,恰是巫、楚、風交界之處,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可作倚重之地。只要馬彪指揮得當,楚人占不到便宜。」
巫王看他面色凝重,便指著烏嶺旁側一處斷裂地帶,問:「這是何處?」
季禮被戳中心事,嘆道:「老臣不敢欺瞞。此處,是一道斷裂的峽谷,深達千丈,瘴氣漂浮,毒物叢生。月城的百姓將這峽谷稱為「死人谷」,因為以前試圖攀崖進谷的人,皆是屍骨無存,再無音訊。老臣初到劍北時,還不信此事,特意抽掉了步兵營的將士駐紮在附近。誰知,到了第二日,那些將士全部面色烏青、七竅流血的死掉了。營中的軍醫,根本看不出來他們中的是什麼毒。」
老侯爺的言下之意,便是此地並無任何駐防。若楚人當真不顧性命,以此為突破口,後果將不堪設想。
巫王瞭然於心,道:「暗血閣的毒使,百毒不侵,孤倒是可以派他們前去劍北查探地形。只是,他們不懂軍務,恐怕,尚需愷之另派大將協助。」
季禮猶豫半晌,十分謹慎的道:「其實,昔日老臣軍中,有一隊人,曾從谷中生還。」
巫王大為意外,頓時展眉:「他們都是何人?可在滄冥?」
季禮虎目睨向一側,語氣異常複雜:「一年前,劍北大旱,半年不雨,世子殿下曾不顧軍令,帶人進谷尋找水源。」
東陽侯語帶尷尬,殿內一時陷入死寂。
大半夜,巫王帶著東陽侯來了禁室,生生將一幫老內侍從睡夢中驚醒。
石室內的少年,已經再次陷入昏迷。兩名老內侍立刻輕車熟路的提了數桶冰鹽水進來,一桶接著一桶的朝著九辰兜頭澆下,直到他從嗆咳中醒來。九辰早已習慣,這兩日,他自己都數不清一共被潑醒過多少次。
醒來之後,九辰就沉默的抱膝坐著,眼睛始終盯著地面,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凍得還是痛得。
一雙青龍靴尖,漸漸出現在視線里,九辰抬頭,只看到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隱隱有些熟悉,但混沌間,實在想不起來是誰,就繼續垂下眼睛,盯著地面看。
巫王皺眉,甚是無語,東陽侯則喉嚨干啞,看得目瞪口呆。
那兩名老內侍見狀,只當世子無禮,復提了桶水照著地上的少年澆了下去。
九辰嗆咳不止,大約明白是必須要清醒過來了,便摸出指間的那根金針,扎進了左肩。
這一招刺穴的方法,還是他從金烏那裡學來的。
眩暈感逐漸消失,眼睛也一點點清明起來,九辰盯著那靴尖看了半晌,終於意識到來人是巫王,才費力挺直肩膀,偏過頭,試圖止住咳嗽。
巫王並無心思去計較他的失禮行為,沉聲問:「劍北死人谷的地形,還記得么?」
九辰點頭,咳得愈加厲害。
巫王與季禮同時舒了口氣。
季禮立刻上前將手中羊皮帛攤開在地上,恭敬的遞上硬朗的竹筆:「軍情緊急,請殿下以最快的速度為老臣繪出死人谷的詳細地形圖。」
老侯爺感覺到,對面的少年身體顫了顫,雙目灼灼的看著他,開口,聲音虛弱干啞:「劍北出了何事?」
季禮避開他清亮目光,斷然搖首,正色道:「這並非殿下該關心的事。」
巫王冷眼旁觀,未置一語。
九辰握住竹筆,將所有力氣都灌注在右臂上,費力畫了許久,才堪堪描出一條輪廓。
冷汗一滴滴落在簡上,暈濕一片,巫王視見這一幕,臉色有些難看。
九辰知道,他又犯了巫王的大忌,便擱了筆,將皮帛推給季禮,低聲道:「對不起,我畫不好。不如,我來口述,侯爺繪圖。」
說完,伸手將筆遞到了季禮面前。
季禮忙接過去,恭敬回道:「老臣遵命。」
「……雙側峭壁,百丈以下草木不生,中有裂縫,左側五道,右側七道,間距在十里到十五里之間,壁間共藏有大小瀑布二十一道。這些瀑布,只有右側三道無毒,其餘流下的水,都有劇毒,沾身即亡……」
「右側哪三道無毒?」
「從西北開始,第二、五、七道。」
次日天色蒙蒙亮時,一幅精準到每一條暗縫與暗流的死人谷地形圖終於繪製完成。為了布防安全,九辰特意用竹筆刺破手指,用紅色標註出危險地帶。
東陽侯吃了這顆定心丸,便匆匆告退,命斥候加急送往劍北大營。
巫王負手盯著地上的少年,眉峰緊皺,忽得運掌如風,推了出去。
肩頭劇痛如碎骨,九辰偏過頭,吐出一口血。
巫王捏著那根金針,指間運力,看著它一點點化為齏粉,方才捲袖而去。
九辰失力得靠在牆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不想自己在外人面前太過狼狽,可當著他敬愛的長輩的面,他最終還是狼狽了。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各種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狼狽,今日,他卻不想掩飾了。
他已經能感覺到,溫度,正一絲一絲的從身體里抽離出去,他實在不想再維持清醒,浪費掉最後的體力。從小到大,他教給他最多的,就是如何保存體力,生存下去。
巫王回到垂文殿時,司禮官早已恭候在階前,不待入殿,便急急稟道:「明日,風國幽蘭公主的送親儀駕將至滄冥城外。依禮,子彥公子當出城十里相迎。」
巫王環顧四周,沉聲問道:「晏嬰何在?」
一名小內侍跪稟:「總管去分派各宮娘娘的消暑瓜果了。」
巫王瞭然,有些疲累的擺擺手,吩咐那小內侍,道:「你替孤去芷蕪苑宣旨罷,命公子子彥明日辰時至城外迎接風國公主儀駕。」
小內侍應了聲「諾」,正欲退下,忽聽巫王再次沉眉吩咐:「你先去趟章台宮,讓王後主持明日問名納吉諸事。告訴王后,這是孤的意思。」
雲妃剛剛在佛堂做完功課,本欲卸妝午睡,聽聞內廷總管晏嬰求見,忙命人請了進來。
晏嬰捧著一籃新鮮瓜果,環顧四周,擠眉笑道:「王上有些體己話,讓奴才帶給娘娘,這些閑雜人等在,奴才也說不出口。」
周圍宮婢聞言,俱是掩唇偷笑、嬌容微醺,不待雲妃吩咐,便次第退了下去。
雲妃手執紈扇,目無波瀾,靜靜笑著:「晏公有話直說,何必戲耍臣妾。」
晏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個頭,道:「老奴此來,是為了見子彥公子,求娘娘通融。」
雲妃嚇得失色,立刻起身相扶,道:「晏公快請起,這實在折煞妾身了。彥兒此刻不在宮中,晏公若有急事,不妨先告知於我。由我轉達給他,也是一樣的。」
晏嬰伏地,將頭埋得更深,哽咽道:「老奴斗膽,想請子彥公子去救救殿下。」
「世子殿下?」雲妃愈加吃驚:「究竟出了何事?」
晏嬰卻語氣凝重:「此事干係重點,老奴必須親自稟告子彥公子。」
雲妃一雙素手緩緩鬆開晏嬰的袖口,她靜默半晌,嘆道:「殿下的事,自有王上王后做主。彥兒尚是待罪之身,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哪裡有此等通天本事?晏公……請回罷,恕妾不便多留。」
晏嬰不甘心的抬起頭,眼睛渾濁:「娘娘生了副菩薩心腸,怎可見死不救?」
雲妃轉過身,苦笑:「晏公言重了。這世上,沒有一個母親,會用自己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妾……也是個凡人而已,又怎能掙脫世俗牽絆。」
晏嬰知道,作為一個母親,獨善其身,並無過錯。他忽然萌生的這一股希望,尚未開始,就已經在雲妃的婉拒中破滅了。
芷蕪苑內,一襲白衣,自花木陰影中悄然步出。
他撣掉袖上落花,在閣外立了片刻,復點足消匿。
荒蕪的西苑,早已無人看守,烈日下,卻筆直得跪著一道墨色影子。他黑裳間的血紋,在熾熱的日光下,妖艷如火舌。腰間長鞭,也只鬆鬆垮垮的纏在臂上。
那角白衣映入眼帘時,影子立刻垂下頭,恭敬道:「屬下金烏,叩見閣主。」
說完,雙手奉上蛟繩長鞭。
子彥並不說話,翻袖間,長鞭已被他捲入掌間。
金烏挺直肩膀,未見鞭動,只覺眼前晃了晃,下一瞬,斷筋碎骨之痛傳遍全身,鞭梢,已在他身上留下十數血洞。
他忍不住悶哼了兩聲,不遠處的白衣少年,正居高臨下的睨著他,一慣沖靜的雙目,冰冷而無溫:「這已經是第二次。我說過,不許傷他。你既然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又何必認我這個閣主?」
金烏咽下喉頭淤血,愧疚道:「屬下萬死。只是,這兩次,都是主上親自監刑,屬下,實在不敢放水——嗯——」
鞭走如刃,直接卷掉他臂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金烏痛得眼睛發酸,再不敢多加辯解。
子彥扔掉長鞭,眸底寒色稍緩:「這次,他傷得如何?」
金烏牙關顫抖著,維持恭敬姿態:「主上動了一夜鞭刑,其間,殿下昏迷,還用了針刑。屬下……盡了全力……」
說這話時,他身體又是明顯一顫。
子彥卻將視線移向了別處,雙目復歸於平靜,不知在想什麼。
昏迷中,九辰不間斷的咳了一整日,到了夜間,高燒得通身滾燙,連唇角都起了火泡。
守夜的兩名老內侍摸了摸牆邊少年的額頭,俱被那滾燙如碳的溫度嚇了一跳。他們又提了兩桶冰鹽水,悉數澆在九辰身上,半個時辰后,九辰高燒非但沒降,反而越加嚴重,原本蒼白的臉,已被燒成濃重的潮紅色。
二人見情況不對,忙去稟告管事的那名老內侍。熟料,那老內侍被九辰折了腕,余恨未消,聽罷,不屑一顧,道:「這小煞星,病成這副鬼模樣,王上看都不看一眼,便是要任其生滅了。你們若識趣,就少惹這身騷。」
禁室內的老內侍們,向來以此人為尊,見他發話,倒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那老內侍翹著腿道:「不就是發個燒么?也不是大事,繼續澆點水降降溫就是了。」
說完,他便親自帶著另外兩名老內侍,拎了幾桶溫度更低、濃度更高的冰鹽水,專挑牆邊少年傷口重的地方澆上去。
縱是深度昏迷,九辰也被疼痛刺激得雙拳緊握、神色扭曲。
領頭的老內侍見狀,陰測測的笑著對另外兩人道:「這不就有知覺了嗎?」
說罷,他提起桶,又撒了碗鹽,準備將剩餘的水全部澆下去。
一隻手,忽然緊緊攥住他的腳踝,那架勢,似要將他整個人都捏碎,可惜,卻無多大的勁力。那老內侍惡狠狠的瞪著昏迷中的少年,啐了口,正要一腳踩下去,忽覺心口一涼,似有什麼東西插了進去。
他用力扭過頭,終於看清,石室門口,翩然立著一個白衣少年。
只來得及看清楚這一眼,下一刻,他便仰面栽倒在了地上。
另外兩名老內侍尖叫著扔了桶,驚恐的縮在牆根,打量著這宛如天降的白衣公子,如看鬼魅。
然後,在他們愈加驚恐的眼神中。
年輕的公子雙目沉靜,一步步走進石室,走到牆角,抱起昏迷中的少年,復翩然而去。
而第二日,風國幽蘭公主的儀駕在滄冥城外等了整整一日,直至日落星稀,都沒能等到迎親之人——巫國公子巫子彥,則成了九州百姓茶餘飯後的另一端奇談與笑事。
那襲白衣徹底消失之後,兩名老內侍猛地尖叫起來,渾身抖如篩糠,手腳並用的往禁室外面爬。
一道黑影,穩如山嶽,恰恰擋住了狹小的石門。
兩人已是驚弓之鳥,恐懼中,顫抖著抬起頭。擋路的人戴著墨底血紋面具,此刻,也正拿眼睛盯著他們。
「金……金烏刑使!」
乍遇救星,兩人激動得指著禁室里那具屍體,瞪大眼,磕磕巴巴得說不出話。
金烏一動不動,似乎並沒有理會的意思。
一名老內侍緊緊扯住他衣角,張大嘴巴,嗚啊不止。
金烏依舊不動。
兩名老內侍絕望的鬆開手,繼續手腳並用的往外爬。
金烏憐憫的看著,緩緩眯起眼睛,指間金針,已從他們喉間穿過。
此時,夜,黑的正深,偶有曉風拂過。
巫王得到消息時,已是東方漸白。
彼時,所有老內侍們聚在一起,手持先王赦令,直接將那三人的屍體抬到了垂文殿前,將殿門圍得水泄不通,高聲嚷嚷著要巫王出來主持公道、嚴懲兇手。
獨孤信又增調了一隊侍衛,才將這群人擋在階下。
據說,死去的三名老內侍,皆橫屍在看管世子的那間地下石室之中。他們的心口處,赫然是一株染血的青菊。剛剛發現時,那青菊上的血,尚是溫熱的。而本應在禁室思過的世子,卻沒了蹤影。
這已是,自棲霞宮血案之後,第二起青菊殺人案。
殿內,巫王披衣靠在藤椅中,正在翻看東陽侯新呈的奏報。
晏嬰小心的奉上剛剛烹好的露茶,想到外面的情況,忐忑難安。
巫王卻只抬了抬眼皮:「告訴獨孤信,先驗屍。」
說罷,他便繼續不緊不慢的翻著奏簡。
很快,驗屍官便進殿稟報:三名老內侍的致命傷,不在心口,而在喉間。
這結果著實出人意料,巫王神色微妙,親自出殿驗看,果見那三人的喉間都有一處細微如針孔的傷口,穿透整個喉嚨。
驗屍官直言,這三名內侍都是先被人以金針封喉,令其失音,然後才被青菊穿心而亡。
舊案未破,新案又起,負責內廷安危、有「羅網」之稱的戍衛營威信盡失。獨孤信忙跪地請罪,自求重責。
巫王側顏冷峻得負袖而立,未置一詞。君威之下,定是雷霆之怒,獨孤信額上漸漸沁出冷汗。
「金針「二字,令晏嬰心一沉,如果,這不是巧合,那就必是一場,早就設好的局。
果然,一名老內侍卻忽然撥開眾人,撲倒在巫王腳邊,顫顫巍巍的說:「王上,前日老奴親眼瞧見,晏總管曾悄悄塞了根金針給殿下。」
吸氣聲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晏嬰身上。
涔涔冷汗透衣而出,晏嬰攥著袖角,暗暗咬牙,正欲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挺身而出。
巫王忽得一腳踢翻那內侍,徐徐道:「你可知,污衊世子,該當何罪?」
晏嬰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君上。
方才,那兩道陰寒凌厲的目光,難道,只是自己的幻覺?
那內侍顯然也懵了,他爬起來,立刻聲淚俱下的撲在死去的兩人屍身上,痛苦流涕:「王上明鑒,奴才不敢說謊。那日,就是他們對殿下動的刑,殿下定是記恨上他們了,才會痛下殺手。可憐他們,一生盡忠職守,一朝含冤而亡,連個清明的歸宿都沒有。」
這番話,讓其餘老內侍俱是惻然,他們激憤的情緒,再次被點起來。
巫王冷眼瞧著,勾唇反問:「那根金針,是孤讓晏嬰帶給世子,保持清醒用的。論起兇手,孤也難逃干係了?」
原本喧嘩的大殿四周瞬間安靜下來。誰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情況」。
那些老內侍卻個個都是人精,自然明白這弦外之意,不由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唯有那個伏地大哭的老內侍依舊不甘心的揚聲喊叫:「若殿下不是兇手,又為何會畏罪潛逃?」
他句句說中要害,直指世子,其餘老內侍嘴巴上不說,心裡難免有同樣想法。
晏嬰反覆打量著那老內侍,傷而不亂,悲而不慌,暗罵設局的人果然心腸細密歹毒。
「畏罪潛逃?」巫王眯起眼睛,睨了眼那內侍,唇邊溢出點點冰冷笑意:「誰給你的狗膽,容你如此以下犯上?」
那老內侍終於有些慌了。
巫王負袖,冷冷道:「拉下去,剮刑。」
慘叫聲中,那內侍被強行拉了下去。
聚在殿前的一干人,俱是面色慘白,如置冰窟。
巫王挑眉掃視一圈,不緊不慢的道:「昨夜,世子生了重病,已被孤接到垂文殿休養。爾等可要進殿搜查?」
這話聽起來倒十分和善,老內侍們卻面面相覷,哆嗦著比肩站著,無一人敢應聲。
獨孤信也會了意,大手一揮,幾名侍衛立刻將屍體抬走了。
這場血案,如鬧劇一般,草草了結。
巫王回到殿中,洗了把手,便若無其事的靠在藤椅中小憩。
晏嬰心中有愧,撲通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巫王眉峰微皺,踢了踢他,冷笑:「晏公何時能做回馬前炮?」
這日,還發生了第二樁令巫王頭疼的事,就是夜宴初開,風國公主的儀駕還停在滄冥城外,公子子彥蹤跡全無。
巫后與年邁的太祝令在司天監等了整整一日,都沒能等到本該進行「問名」與「納吉」之禮的兩人。老人家很不舒心,整個司天監都怨聲載道,前來觀禮的王公貴族及世家子弟更是因此吵鬧不休。
重陽殿內,舞樂奏起,美酒佳肴已經次第擺上長案,諸事準備齊全,獨獨少了一對主角。這宴會究竟開與不開,讓忙活了一日的司禮官很是為難。
風國小世子最沉不住氣,一聽說自己阿姐還被晾在滄冥城外,當眾就掀翻了長案。
此次,是巫國理虧,一干大臣雖是不滿,卻也不好發作。滿案美酒吃食滾了一地,裝酒的銅壺,又恰恰滾到了季小將軍的腳下。
本來,這樣算不得大事,可偏偏季劍這幾日正心情不爽,兩句不和,兩個少年一劍一槍,從殿內一路打到殿外,好不熱鬧。
巫王臉色陰沉得坐在主位上,雖未出言制止爭鬥,隱忍的怒氣,卻令整個大殿的氣氛都冰結到了極致。
雲妃也沒料到,子彥會做出如此魯莽之事,面對巫王的衝天怒氣,只能靜默的跪在君前請罪。
整個席間,唯有性情直爽的史妃在幸災樂禍的看好戲。這段時日,她被雲妃搶盡風頭,眼見著這對母子恩寵剛起,就闖下這等大禍,不由心頭大快。
巫後端靜的坐在巫王身側,鳳眼一挑,道:「王上,子彥是個懂事的孩子,斷不會無故胡鬧,想來是因事耽擱了。不如,先開席罷,讓客人乾巴巴的等,總歸失力。」
巫王揉了揉額角,正要宣布開宴,殿外,內侍高聲傳報:「子彥公子到,幽蘭公主到。」
雲妃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險些癱倒在殿上。
然後,在眾人錯愕的眼神中,一襲白衣的少年公子,攜著一個素衣少女的手,緩緩步入殿中。
遙遙望去,兩人一個俊秀如玉、玉樹風流,一個姿容高潔、清幽如蘭,當真如神仙眷侶一般,羨煞旁人。滿殿人都看得痴迷,也不知是誰哄鬧了一聲,眾人才大聲談笑起來。
巫王怒意未消,死死盯緊子彥,陰沉著臉問:「到哪兒瘋去了?」
子彥緩緩跪落,從容回稟:「父王恕罪。兒臣聽聞,在我們巫國,青緹之花,代表祥瑞和太平。此次,公主不遠千里,遠嫁巫國,著實辛苦。白日,兒臣尋遍滄溟,終於採到了青緹花贈與公主,以示兩國同好。」
眾人依言望去,果見那素衣少女的發間簪著一朵青花,幽香沁脾,煞是美麗,又立刻改口,交相稱讚公子子彥乃翩翩君子,溫潤明理。
子彥卻滿是愧疚的道:「只是,怠慢公主鸞駕,兒臣確實犯下大罪。」
一直沉默的素衣少女在合適的時機,終於開口:「子彥公子的心意,幽蘭心領,感激不盡。」言罷,又十分合乎時宜的與子彥相視而笑。
當事人都能將這樁事一笑揭過,旁人倒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巫王顏色稍緩,巫后簡單問了兩句家常,忙親自拉著兩人入座。
風止雲與季劍打得正酣,聽聞幽蘭到了,立刻棄戰奔回殿中,拿劍指著子彥,橫眉道:「阿姐,就是這小子欺負你么?老規矩,你報數,我來砍!」
案后的素衣少女徒手捉住劍刃,清淺一笑,未置一語。
風止雲從未見過自家阿姐有過此等形態,只當惹她生氣了,忙收起劍,討好道:「阿姐既然這麼心疼他,我暫且放他一馬便是。」
幽蘭灌了口酒,依舊不說話。
子彥不動聲色的擋住她第二杯酒,輕聲道:「公主喝多了。」
幽蘭置若罔聞,推開他手,依舊將酒送到唇邊。
一杯將盡時,那隻手,毫無預兆的從她手中奪了酒,將餘下的一飲而盡。
這一幕看在旁人眼裡,自然是兩人恩愛甜蜜、如膠似漆。
幽蘭冷冰冰的轉眸,他旁邊的少年,正搖著杯子,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此人,定是故意的——當真是——可惡至極!
宮宴進行到一半時,獨孤信悄悄進殿,撿著角落,繞到主位旁,同巫王耳語了一番。
巫王舉杯,與眾臣同飲,然後便以軍務緊急為由,匆匆離去,留下巫後主持宴會。
殿外,獨孤信已經備好車駕,巫王換上常備的便服,馬車便飛也似的離了宮,最終繞進了北市。
侍衛們,已經將一家名為悅來的驛館重重包圍起來,他們忙活了一天,幾乎將整個滄冥城翻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小殿下竟會藏在供各國馬商養馬喂馬的下等驛站里。
管理驛站的小官品階低微,並不認識巫王,見來人氣度不凡、一身貴氣,只當是哪位王公大臣,忙打起精神,小心伺候。
獨孤信端起架勢,高聲喝問:「昨晚,你這兒住進來個受傷的少年,他在哪間屋?」
驛官面露難色,臉色堆滿笑意:「大人說笑了,下官這兒日日來往上百人,跌打損傷、斷手斷腳的數都數不過來,不知大人說的是哪一個?」
獨孤信攬住他肩頭,袖口滑出一塊令牌,往後努了努嘴巴:「我們小公子離家出走,我家主子很是擔憂,事關重大,老弟你不妨再仔細想想。」
那是——黑玉令!見令如王上親臨!
驛官兩眼發直,渾身一震,立刻換了副恭敬姿態,垂首道:「下官有眼無珠,大人莫怪。實不相瞞,那位小公子,就在後院的草料房裡。」
獨孤信暗暗吃驚,巫王已經信步往後院走去。
草料房緊挨著馬圈,一個老馬夫正在給馬喂草,屋裡黑著燈,沒有一點動靜。
獨孤信揮了揮手,侍衛們悄悄從後面繞入,將矮小的房間圍了起來。
巫王踱到門前,敲了兩下,許久,無人應答。又沉眉立了片刻,他直接推開了房門。
一道寒光,從門后竄出,只襲他面門,招招凌厲狠辣,倒是氣勢十足。
黑暗中,巫王認出,那是把匕首。
獨孤信拔劍大呼:「護駕」。侍衛們潮水般從四面湧進屋裡。
巫王閃身避過,捲袖出掌,掌風還未發,砰地一聲,「襲擊者」竟自己倒了下去。
獨孤信舉著火把往地上一照,頓時啞然。
巫王負手望著躺在地上的少年,及他緊攥在手中的匕首,亦十分無語。
驛官慌慌張張的跟過來,見狀,一邊擦汗一邊解釋:「是下官忘了說,這小公子雖傷的不輕,警惕心倒強的厲害。下官這裡,送水的、送飯的,都被他用匕首刺傷過;方才,還有名老大夫捂著胳膊逃了。」
巫王環顧一圈,皺眉問:「誰將他送過來的?」
驛官道:「是個戴著斗篷的蒙面人,給了好大一筆銀子,讓下官代為照顧小公子。」
巫王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驛官覷了覷他臉色,終究有些不忍,道:「不瞞大人,小公子高燒太厲害,聽那些大夫說,整個肺都感染髮炎了,明日再不退燒,就很難救活了。」
巫王感覺心口好像突然少了塊什麼東西,卻又莫名的說不出來。沉默之後,他抱起地上的少年,淡漠吩咐:「回宮。」
昏迷中,九辰依舊用力的揮舞手中的匕首,毫無章法的亂戳亂刺,想要掙脫控制。巫王死死鉗住他手腕,衣料被劃破好幾處,才勉強將他抱進車裡。
馬車裡,只鋪了薄薄一層竹席。九辰縮在角落裡,渾身戰慄,嗆咳不止。巫王稍有靠近,他便拿起匕首一陣亂刺,昏迷的世界里,這彷彿是他唯一的護身符。
待巫王強行壓住他手腕,欲要奪掉那把匕首時,九辰竟忽然睜開眼睛,嘶啞著聲音,十分霸道的警告了一句:「不許搶我的東西!」,便又抱緊匕首,毫無知覺的昏睡了過去。
巫王盯著那匕首,忽覺有幾分眼熟。恍惚間,他終於憶起,這是他很早以前送給子玉的生辰禮物,後來,在某次鰣魚宴上,被九辰當做彩頭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