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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暮夜聞杖

  垂文殿內,巫王已然換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正摸著一份摺子沉思。


  晏嬰悄然入殿,低聲稟道:「王上,小殿下回來了,正在外面跪候。」


  巫王摩挲著手中竹片,片刻后,道:「讓他進來。」


  晏嬰偷眼去看巫王,見他面上並無展露出一絲情緒,才道:「老奴遵命。」


  九辰垂眸進了垂文殿,徑自跪落於地,叩拜道:「末將叩見王上。」


  巫王拿著摺子的手一滯,沉聲道:「孤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夕陽落盡,天幕漸黑,殿內燭火未上,氣氛一時肅冷到極致。


  晏嬰在旁急得直著慌,不住的給九辰使眼色。


  九辰沉默了許久,才抿嘴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的目光這才從摺子上移開,淡淡落到跪在殿中的黑衣少年身上,道:「跟孤說說,這五年,世子殿下在劍北都有何收穫?」


  九辰想了片刻,才道:「兒臣愚笨,眼界淺薄,劍北五載,只覺四國相爭,九州不穩,兵事一觸即發,最苦的,是邊城百姓。至於用兵一途,楚為豺狼之性,風善狡狐之術,淮則舉棋不定,於巫國而言,唯有搶佔先機,重整軍備,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巫王聽罷,不予置評,道:「這便是你給壁亭之戰的解釋么?」


  九辰輕輕搖頭,道:「壁亭之戰根本不須兒臣來解釋。楚在西南,距北方有千里之遙,遠途苦戰,若無萬全準備,楚王不會為之。風巫為鄰,交戰多年,各自欠下對方累累血債,四國之中,風人對巫人恨意最深,巫人與風人有血海深仇。因此,於楚國而言,風國不僅是一塊肥肉,更是一道可善用的利劍。既為兇器,與其為他人所用,不如趁其勢弱,一舉擊滅。」


  巫王神色淡淡,唯有眉間凝著一團複雜意緒,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便教教孤,風楚求親之事,該如何應對?」


  九辰平靜道:「父王心意已定,何必再問兒臣。」


  巫王驀地冷笑,道:「世子殿下技壓東苑,一箭定音,主意大得很,孤的心意,哪裡有處可定?」


  九辰抬眸看向巫王,道:「於情,兒臣想給自己的妹妹留條活路;於理,兒臣還想利用此事與風、楚鬥上一局,如果今日風頭給了楚國,兒臣手中的棋子,無處可落。」


  巫王目色陡然湧起一股暗流,許久,竟是笑道:「這個理由,孤勉強接受。」


  晏嬰聞了此言,心頭大石倏地墜落,不由長長舒了口氣。


  巫王轉目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宣內廷司刑官,傳重杖。」


  晏嬰面色刷的慘白,幾乎疑是聽錯。


  巫王撿起方才的摺子,道:「晏公不必緊張,今日,孤不是因事罰他,而是要讓他牢牢記住,何為「君父」。」


  晏嬰惶然,跪到九辰跟前,急聲勸道:「我的小殿下,算老奴求你了,趕緊乖巧一些,跟王上認個錯罷!這重杖,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九辰忽得目光灼灼的看著巫王,道:「父王說過,只要兒臣功業有成,便會給兒臣一個恩赦。如果,這一局,兒臣勝了,父王會答應兒臣所求之事么?」


  巫王指節猛然捏緊,音如三九冰霜,道:「你若真有本事受得住這頓板子,再來跟孤談這些毫無意義的條件不遲。孤為統帥時,便靠著一雙鐵腕操練三軍,無人敢不服。如今,只練你一個,孤有的是時間和手段,便不信磨不掉你這身狂傲難馴之氣。」


  巫王啟即位后,雖尚武治,但卻延續了先王休養生息之策,厲行節儉,輕徭薄賦,簡法減刑,深得民心。受此影響,巫國內廷刑罰也極其簡單,刑杖一類,依照輕重長短,只分三種規格。其中,輕杖乃竹木所制,材質輕薄,普通杖為荊條編製,韌性較佳,亦稱「荊杖」,重杖則為紅木所制,沉重堅硬,數杖便可見血,殺傷力最大。


  平日內廷但有責罰,基本上都是傳竹杖,既能起到懲戒之效,又不傷筋動骨。只有少數犯了大錯的宮婢內侍,才會被施以荊杖,厲行捶楚。


  因此,當內廷司刑官庾庚聽聞巫王要傳重杖之時,立時嚇了一跳,忙畢恭畢敬請教晏嬰,道:「敢問總管大人,王上確定要傳「重杖」么?這……如此重刑,多年未曾動用過了,可是有人犯了什麼欺君重罪?」


  晏嬰本就心情壞到極致,聽了這話,立刻狠狠剜他一眼,目光森寒的掃視一圈,道:「呆會兒過去,都給我變成聾子瞎子。除了王上命令,不該看的,不該聽的,一樣兒不許多看,一樣兒不許多聽。若有人走漏了一星半點的風聲,休怪我晏嬰手狠。」


  內廷總管晏嬰八面玲瓏,最善於逢迎周旋,平日里總是一副笑態可掬的模樣,從不輕易露出七情六緒。庾庚見他如此形容,愈加覺得今夜事態不同尋常,連忙命手下人準備一應東西,隨晏嬰向垂文殿趕去。


  不過,揣著滿腹疑團,縱是做足了準備,當庾庚看到垂文殿內跪著的黑袍少年時,亦是心頭震驚,萬千不解頓時煙消雲散。


  他們巫國王上雖馳騁沙場多年,卻姿容清俊,溫文儒雅,為世子時便位列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又兼文武雙全,禮賢下士,是出了名的儒王。整個巫王宮的人都知曉,王上雖然君威赫赫,不怒自威,骨子裡存了軍人的豪邁疏闊,卻休休有容,溫和從諫,從不苛責臣下。


  不過,作為內廷司刑官,庾庚卻有幸見識過巫王的鐵腕手段。至少,他們的王上,對他們那位小世子殿下的狠,便讓他見識了很多年,且記憶深刻,平生難忘。也正因此事,庾庚才真正明白,王宮內流傳的關於王上當年鐵血治軍的故事的確有跡可循,並非荒唐杜撰。當然,庾庚也判斷不出,知道這樣一個秘密,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早有青衣內侍在殿內各處掌了燭火。巫王如往常一般批閱滿案奏疏摺子,燭火映照下,側臉模糊不清。


  庾庚隨晏嬰行過大禮,指揮著下屬們將刑凳刑杖擺設完畢,便屏息立在殿側,等待巫王命令,大氣不敢亂出。


  巫王抬首淡淡掃了一眼,道:「全杖,照實打,不計數。」說罷,又加了句:「若敢墮怠放水,孤決不輕饒。」


  所謂全杖,便是行杖時,受刑人背、腿、臀三處同時受杖。按照規矩,左右兩人負責一處杖,共需六名內侍舉杖行刑。


  這已是杖刑中最嚴苛的打法,庾庚聽得眉心一跳,暗自慶幸帶足了人杖數目,忐忑遵令,對九辰道了聲:「殿下,得罪了。」便吩咐兩個內侍:「替殿下寬衣。」


  九辰冷冰冰的道:「我自己來。」便卸下弓箭,利落的脫去外袍,扔到一側,起身伏到刑凳上,道:「動作快點,開始。」


  晏嬰慌忙替他撿起袍子,從懷中取出一塊素凈的帕子,遞過去道:「殿下將它咬住,實在疼得厲害了,也不至於傷了自己。」


  九辰別過頭,將臉貼在臂上,不耐煩道:「拿走,我不需要。」


  晏嬰看他難得露出幾分孩子心氣,一時觸動心事,雙目禁不住渾濁起來。


  庾庚低聲吩咐了幾句,才讓六名行刑內侍分作兩撥,立在刑凳兩側,準備行杖。


  巫王沒有任何動靜,九辰瞥著庾庚,道:「王上命令已發,你還在等什麼?」


  庾庚諾諾應下,打了個手勢,示意內侍開始行杖,心底深處禁不住對這位「膽魄過人」的小殿下既敬且畏。


  沉悶的杖聲響起時,晏嬰心臟便漏跳了許多拍,九辰面色只是慘白了幾分,唯有杖落雙腿的瞬間,極低的悶哼了一聲。


  殿內金爐裊裊飄散著提神的青煙,燭火在夜風的吹動下搖曳不定,在殿壁上投下重重光影。整個垂文殿死一般的寂靜,只聞沉沉有力的杖擊聲,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巫王翻看竹簡的聲音。


  每一輪行杖,因為杖腿之故,不論如何克制堅忍,那個受刑時從不出音的驕傲少年總會極輕極輕的悶哼出聲。晏嬰驀地明白巫王用意,早已不忍心去看杖下淋淋血色,唯一能做的,便是握住九辰的手臂,咬牙陪他忍受這無盡煎熬。


  「松……鬆手……」斷斷續續的破碎音節傳來,晏嬰陡然一驚,猛地抬頭,才發現九辰正冷汗淋面得望著他,雙唇乾裂瘮白,生生被咬出血色。


  晏嬰連忙鬆手,方看清九辰的右臂已然被自己攥得凹下去一片,然後,在他大驚失色的眼神中,九辰張口便咬住了終於可以活動的右臂。


  晏嬰目中終於溢出兩行濁淚,一把挽起袖子,將手臂伸到九辰口邊,道:「殿下,聽話,你咬住老奴的手臂好不好?」


  回應他的,只是一聲被咽回喉間的悶哼呻|吟,再無其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名青衣內侍進殿替巫王剪燭換茶,晏嬰打了個激靈,自恍惚的思緒中清醒,才發現耳畔已無喘息聲傳來。


  猛然意識到什麼,晏嬰連忙去看九辰,果然見他埋首臂間,已無任何反應,急聲喚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快醒醒,現在不能睡,一睡就醒不過來了!」


  九辰緩緩睜開被汗水粘濕的眼睛,辨了許久,見是晏嬰,便輕輕張口道:「不要吵……」說完,復又輕輕闔上了眼睛。


  晏嬰鬆了口氣,替他擦擦額上汗水,隔段時間便喚他兩聲,確定他清醒后才能放心。


  起初,九辰還能開口說話,到後來,便只是動動眼皮,又過了些時候,晏嬰再喚他時,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動作。


  「殿下!殿下!」晏嬰嚇得失色,喚了幾聲不管用,便輕輕晃動他手臂。


  庾庚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刻讓內侍停止杖責,親自上前檢查后,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稟道:「王上,殿下昏迷過去了,奴才請旨。」


  巫王落筆,合上手中竹簡,另取出一卷,頭也不抬,道:「潑醒,繼續。」


  庾庚微愣,一時怔在原地,晏嬰卻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額觸地,連連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饒過殿下,殿下年紀尚小,這樣下去,會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如果王上執意要罰,便罰老奴罷!」


  巫王墨瞳之中閃過寒意,道:「代他受罰,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庾庚聽著巫王冰冷無溫的語調,忙戰戰兢兢領命,讓手下內侍去將九辰潑醒。


  半桶冰水兜頭澆下,九辰一點點睜眸,渾身戰慄,如墜冰窟,唇上幹得如同糊了層白紙,迷濛許久,才勉強看得清周遭燭影。稍稍一動,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開的蝕痛。


  巫王不知何時離案走到了殿中央,負手望著刑凳上痛苦掙扎的少年,道:「晏公為了給你求情,連額頭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謂「君父」?」


  九辰費力抬起漆亮雙眸,對著視線中一團模糊青色,用虛弱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音,道:「兒臣的君父,為了一個荒謬的理由,可以將自己的親子囚禁深牢十多載,任其生滅。兒臣請教父王,何謂君?何為父?」


  巫王負在身後的雙手驀然攥成鐵拳,霜風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國世子殿下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覺一股寒意直竄脊背,滿殿燭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纏繞不去。今夜這一番暴風疾雨,他不知會如何了局。而他更難卜測的卻是,捲入這場漩渦,他一個小小的內廷司刑官,卑如塵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內侍會意,只能舉杖落下,九辰慘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團,悶聲咽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后,執筆批複方才擱下的奏簡。


  晏嬰已然磕得滿額鮮血,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奮力爬跪到刑凳前,舉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厲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萬不要再自傷了。」


  九辰搖搖頭,依舊咬住右臂,使盡全身力氣抵抗了一陣,不多時,意識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嬰的焦急擔憂的臉,也漸漸融進那無邊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稟過後,見巫王埋首案牘之間,毫無反應,只能命人再次將刑凳上的少年潑醒。如此反覆多次,到最後,任是數名內侍提著一桶桶冰水輪流潑,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應。


  庾庚望著腳下流淌的一灘灘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傷勢過重,失血太多,情況很危險,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換鹽水,將他弄醒。」


  晏嬰難以置信的抬首望向巫王,聲音悲愴:「王上,殿下再倔強任性,也只是個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頓,片刻后,如常落字。


  庾庚縱使怕出了差錯,釀成大禍,亦不敢觸巫王逆鱗,只能命人去提了桶鹽水,潑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覺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澆身,灼熱的火焰鋪天蓋地裹卷而來,燒掉四肢百骸,焚盡層層肉皮,這樣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堅韌如他,也沒能擋住破喉而出的那聲慘烈呻吟。


  雖是氣若遊絲,巫王亦聽得清晰,蹙眉片刻,終是擺了擺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內侍躬身入殿,腳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細聲稟道:「王上,雲妃娘娘求見。」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來做什麼?跟她說,孤正忙著,沒時間見她。」


  青衣內侍聞令,正欲出殿傳達巫王意思,便聽案后的君王道:「晏嬰,你去。」


  晏嬰突聞此話,連忙從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雲妃正扶著一名綵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靜的望著緊閉的殿門。


  晏嬰開了道縫兒,閃身出來,至雲妃跟前行了禮,道:「娘娘,實在不巧,今日西邊兒來了急報,王上正忙著處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過來。」


  雲妃聞罷,含笑欠身,道:「是妾思慮不周,打攪正事了,這便回去。」


  晏嬰笑著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雲妃搖首,道:「不敢勞煩晏公,王上日夜辛勞,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嬰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卻聽對面女子聲音婉柔道:「方才,我依稀聽見殿內傳出一聲慘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嬰嘆了一聲,不動聲色道:「還不是那新來的笨手笨腳,打翻了燭台,燒了手,才惹出這麼件混事。不瞞娘娘,王上現在正發火兒呢。」


  雲妃斂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勞煩晏公善加周旋了。國務繁重,又時近酷暑,王上若再因這些小事動了肝火,萬一傷了聖體,誰擔待得起?」


  晏嬰忙道:「娘娘所言極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訓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雲妃道了謝意,這才在侍女的攙扶下移步離去。


  目送雲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晏嬰才轉身回殿。殿內,九辰已經清醒過來,從背至腿全是血色,髮絲黏在慘白虛弱的面上,不斷滴流著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紋黑袍,蓋到九辰身上,然後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著鹽水的汗水,目色複雜無溫,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會讓你知道目無君父的代價。這次,只是小小一點教訓,念你劍北五年幹了不少正事,孤饒過你。你自幼受孤管教,應該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裡,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強的望著巫王,沒有說話。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后,才轉身吩咐晏嬰道:「讓人把這裡收拾乾淨,準備擺晚膳。世子殿下兩日未曾進食,讓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親自送他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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