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駕親臨
次日,孟梁醒來時,九辰已經靠在榻上,正反覆把弄著那晚帶回來的機箭。
孟梁大約明白了那晚朱雀道之事,便道:「殿下可瞧出一些眉目?」
九辰搖頭,道:「這弓的材質規格,與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機箭差別極大,而且它較尋常弓體積小了許多,更輕彈有力,應該不是軍中之物。能製造出如此良弓,這群人背後,必有高人。」
孟梁想了想,道:「老奴聽說,但凡是有組織的殺手,身上都會帶有統一的印記,這弓上面,可有什麼特殊標識?」
九辰依舊搖頭,道:「我找了很多遍,沒有發現一點線索。這弓身之上,唯一特別的地方,便是木中的雲紋。只是,這世上可做良弓的樹木,何止百千,我沒有見過此木,也屬正常之事。」
孟梁聽他說的在理,一時也再想不出其他良計。
九辰看了看天色,道:「梁伯,你現在出府,去西市上轉一圈,聽聽這兩日王都有什麼新鮮消息。」說罷,從枕下取出一封信,交於孟梁,道:「回來的時候,你去趟南相府邸,將這封信親自交給阿雋。記住,要走後門,盡量不要驚動南相。」
孟梁也不多問,接過信,打理了一下裝束,便徑自往西市而去。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青蓋雙轅馬車停到了世子府的大門前,駕車之人,是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內侍。
一個青袍內侍打開車門,迎出一人,身著巫王宮內廷特製的紫服,手執拂塵,眉眼慈藹,正是內廷總管晏嬰。
緊接著下來的,是一位手提藥箱的華髮老者,只見他由一個小內侍攙扶著,顫巍巍的踩著矮凳落地,童顏鶴目,雙眸迥然有神的打量著眼前的巍峨府邸,眉間感慨萬千。
晏嬰低聲與那兩個小內侍交代了兩句,才恭恭敬敬的立到馬車前,緩緩掀開青帛帘子,扶著一位身著黑色龍紋披風的人下來。
那人眉目冷峻,姿容俊雅,抬首掃過「世子府」三個大字,與晏嬰道:「孤已經有五年沒來過這裡了,沒想到,此處字跡猶新。」
晏嬰眼睛一彎,道:「王上親題,萬物沐徳,別說五年,就是千年萬年,也不會舊去的。」
巫王聽得笑罵道:「你這張嘴啊,最會說這些討巧話。」
兩名內侍安頓好馬車,正要上前敲門通報,便被巫王止住,道:「你們退下,先不要驚動府里的人。」
這邊,孟梁交完信,剛剛轉入安巽坊,遙遙便看到府門口停了輛馬車,門前還隱約立著數道人影,一驚之下,連忙奔過去查看情況。
當然,孟梁做夢也不會想到,從不輕易出王宮的巫王會突然駕臨世子府,因而,乍看到披風下巫王的威嚴聖容,孟梁傻了好一會兒,才撲通一聲,重重跪到地上,叩首道:「老奴叩見王上!」
巫王含笑命他起身,道:「起來吧,孤也有六年沒有見過你了,身子骨可還硬朗?」
孟梁垂手屏息,回道:「老奴皮糙肉厚,外加這副賤骨頭,最耐得了四時節序與酷熱嚴寒。老奴多謝王上惦念。」
巫王掃過緊閉的府門,道:「世子這兩日,都忙些什麼?」
孟梁搜腸刮肚一大圈,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一直在書閣看書,晚上也睡在書閣。」
巫王聞言,向隨在他身側的鶴髮白袍老者道:「景老,你這學生倒是長進了。」
巫國太醫令兼杏林館館主景衡爽朗笑道:「殿下天資聰穎,又勤勉好學,乃是我巫國之福。」
晏嬰悄悄與孟梁使了個眼色,孟梁會意,抬腳便要去開門通報。
巫王卻依舊叫住孟梁,道:「你只管把門打開,不必通報,直接給孤帶路。」
孟梁忙諾諾應下,只得打開府門,引著巫王、景衡、晏嬰一行人向書閣行去。
此時暖日初升,光芒柔和明媚,籠在世子府滿牆花木之上,盈盈跳動,泄下滿院晴光。
書閣內,九辰正背對著他們,在榻上翻看逍遙客的新書《劍寒》,儼然十分入迷的模樣。
巫王當先舉步入內,一眼望去,只見長榻邊的案上堆滿了各色封樣的刊本書,其上圖案十分奪人眼球,儘是些舉止怪異的江湖人士,一個個挾劍帶刀,形容癲狂。而地上也凌亂不堪的散落著許多本其他彩繪封樣,無論男女,皆十分可觀。
而那個長榻上的少年,則十分專註的沉浸在手中的刊本書裡面,對這一室狼藉毫無所覺。
九辰聽到腳步聲,只當是孟梁回來了,便道:「信交出了么?」
一室寂靜,許久,都無人回答他的話,九辰惑然回頭,正對上巫王滿是審視的兩道目光,當即驚呆在榻上,既忘了行禮,也忘了說話。
巫王從九辰手中拿過那本《劍寒》,隨意翻了幾頁,道:「世子真是忙得緊,如此廢寢忘食,倒也當得起「勤勉好學」這四個字。」
九辰默然,讓隨後趕來的孟梁扶著他艱難下榻,跪地行禮,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指著滿案滿地的彩繪刊本小說,道:「世子跟孤講講,這些書,都是哪一年禁的?」
九辰垂眸沉默片刻,才道:「《列俠傳》禁於昌平二年,《霹靂傳》禁於昌平三年,《紅袖傳》禁於昌平六年,《劍寒》和《紅玉冷》,兒臣不知禁於何年。」
巫王冷冷將手中之書摔到地上,道:「堂堂一國世子,整日盡沉溺於這些粗俗悖逆之物,當真是有出息。」
九辰盯著散落成頁的《劍寒》,忽然抬眸,道:「父王沒有看過此書,如何斷定它是粗俗悖逆之物?」
晏嬰與孟梁堪堪打了個激靈,一時目瞪口呆,俱是被他這堪稱「膽魄十足」的話嚇得手足冰冷。
晏嬰連忙倒了杯熱茶,雙手捧到巫王跟前,道:「天氣乾熱,王上喝口茶潤潤喉罷。」
巫王目光沉沉的看了九辰片刻,接過晏嬰遞過來的茶,笑著向進來不久的巫國太醫令景衡道:「景老,你也過來,聽聽咱們巫國世子殿下如何從這禁|書之中悟得大道。」
九辰轉目,正視見景衡布袍緩帶,綸巾而來,眸中頓時盪起層層波瀾,大驚過後,恭恭敬敬行了師禮,道:「子沂拜見景師傅。」
景衡連忙回禮,道:「殿下如此大禮,老臣不敢當。殿下不過在杏林館聽老臣胡謅了三日醫道,師之一字,老臣受之有愧。」
九辰道:「景師傅一言無價,字字千金,短短三日,便足以令子沂醍醐灌頂,再不敢妄論醫道。」
景衡彎身撿起一本《列俠傳》,指著那封皮與巫王道:「王上請看,這小人兒雖怒發挾刀,偏生了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倒也新奇可愛得緊。老臣聽聞,世子殿下自小便最愛舞劍弄槍,常纏著王上和校場的將軍們學習騎射,也難怪愛看這些東西。」
巫王看了一眼那封皮,指著景衡笑道:「孤就知道,你最愛護短。」
景衡做惶恐狀,道:「臣不敢。」
巫王盯著九辰,道:「當著孤和你景師傅的面,世子便仔細講講這書中的高雅大道,也好讓我們長長見識。」
九辰抿嘴,盯著地面:「兒臣口拙,無道可講。」
巫王冷笑一聲:「你若講不出道理,便是認了這違逆王命私藏禁|書的罪名。孤第一個要治的,不是你,而是你身邊那些不懂規矩助你入邪途的奸佞小人。」
孟梁聞言,立刻嚇得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九辰捏拳,強逼自己對上巫王雙目,道:「兒臣認為,俠道與王道,殊途同歸,只是手段不同而已。父王自小便教導兒臣,為君者,應心懷天下,包納百川,哺育萬民,不可因一己喜好決斷國事。王者為民,俠者亦為民,俠之大者,可憑一己之力懲強除惡,扭轉乾坤,何錯之有?為何要禁?」
巫王不怒反笑,道:「依你所言,單憑一腔熱血和一刀一劍,莽夫便能治國,便能拯救萬民於水火,那還要君王何用?」
九辰緩緩垂眸,毫不避讓道:「俠者,縱橫天地之間,逍遙自在,來去無蹤。王者,獨居廟堂之上,俯瞰河山,庇佑萬民。十年磨劍,孤身試刃,五步之內,伏屍百人,乃是俠道。文修武治,富民強兵,千里揮戈,運籌帷幄,乃是王道。俠道尚孤,王道崇和,俠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王可披荊斬棘教化千家,俠道但在,正義永存,王道所至,萬眾歸心。於王道而言,俠道不是兇器,而是利器,若九州太平,四海清晏,王道何懼俠道?」
說完,頓了頓,九辰才輕聲開口道:「若是無懼,何來忌憚?若無忌憚,何來封禁?」
其餘人俱是屏息斂神,不敢出氣,唯有巫王神色淡靜的聽他說完,認真點評道:「世子這一番見地,若傳出去,只怕這九州之內的亡命之徒都要慕名而來,追隨你揭竿而起,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九辰面色瞬間慘白如紙,道:「兒臣不敢。」
巫王哂然,餘光瞥見案上殘留著些許褐色汁液的葯碗,驀然變色,厲聲道:「沒有孤的旨意,誰准你擅自用藥?!」
九辰依舊垂眸沉默了許久,才平靜開口道:「是兒臣意志不堅,熬不過痛楚,才擅自服下止痛之葯,父王要殺要罰,兒臣悉聽尊便。」
巫王滿是嘲諷,道:「既然如此,孤也不必專門帶醫官給你用藥了,晏嬰,立刻擺駕回宮。」
九辰一動不動的望著巫王怒火灼燒的深眸,唇角緊抿,無悲無緒。
眼看著巫王便要帶著景衡抬步離開書閣,孟梁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撲到巫王跟前,抱住巫王雙腳,哽咽道:「王上,那葯是老奴瞞著殿下買的,老奴願意以死謝罪!老奴只求王上留下醫官給殿下看看傷,如今正值暑熱,傷口最易感染髮炎,殿下從昨日開始就高燒不止,到現在都沒能完全退下去,老奴擔心這樣燒下去,殿下遲早會出大事的。」
巫王一腳踹開孟梁,冷笑道:「他的性子,孤最清楚不過,他既能拿糊弄三歲小兒的話來搪塞孤,又豈屑於你一個奴才替他多嘴!你這位小殿下最是能言善辯,又兼嘴硬,你若替他覺得冤屈,便讓他自己到孤面前來說。孤最看不慣的,便是他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景衡見勢,微微行了一禮,道:「王上,老臣看殿下面色虛白無汗,只怕確有隱情,不如先讓老臣替殿下診斷一番。」
巫王平復片刻,微微闔目,算是默許了景衡請求。
景衡提著藥箱近前,道:「殿下將手腕伸出來。」
九辰只是盯著地面,並不動。
景衡無奈,只得捉起他手腕,凝神摸脈,片刻后,拱手向巫王稟道:「王上,若老臣所料不差,殿下高熱起於昨日巳時,戌時轉為低熱,持續至今晨。」
巫王聞罷,淡淡道:「他既能有力氣在這裡與孤大論俠道,便算不得什麼大病,景老看著給他開服散熱的方子便是。」說完,徑自甩袖離開。
九辰倔強的看著巫王背影消失不見,緩緩垂下眼睛,對著景衡,恭敬一拜,道:「西苑之內,一直仰仗景師傅冒死相助,大恩大德,子沂無以為報,日後景師傅但有所需,子沂必傾力以赴。子沂代兄長拜謝景師傅救命大恩。」
景衡扶他起來,嘆道:「殿下與子彥公子兄弟情深,手足親厚,老臣感佩不已。君王之家,自古情薄,父子兄弟鬩於牆者,數不勝數,我巫國何其有幸,能得王子如此!子彥公子溫文秀雅,謙和恭順,只望有朝一日,王上能迴轉心意,放公子自由。」
九辰眸中微悵,道:「王侯之家,從來寡恩無情。他……他若是還存了一星半點的溫情,也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子。子沂此生,不求劍指九州,救蒼生於水火,亦不求揚名立業,聞賢達天下,只求能救哥哥一人,足矣。為此,縱使粉身碎骨,子沂也在所不惜。」
景衡靜靜聽完,面色異常複雜,道:「殿下失言了。」
九辰搖頭,道:「不,景師傅,這是子沂的肺腑之言。與這波詭雲譎血流千里的漫漫王道相比,子沂更嚮往無拘無束縱馬長歌的生活。只是,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太多求而不得,子沂身為一國世子,肩負重責,註定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註定要在這條布滿陰謀與殺戮的路上越走越遠。但子沂希望,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助自己最在乎的人衝破樊籠,重獲自由,遠離那座幽深冰冷的宮殿,過上安樂平淡的生活。」
景衡被他一腔摯誠所感,只覺胸中意氣翻湧,久久難平。
九辰沉默片刻,道:「今日,還有一事,子沂需要景師傅的幫忙。」
景衡頷首,道:「殿下但說無妨。」
九辰道:「我還欠了徐將軍一碗血,希望景師傅能想辦法把它帶進西苑。」
孟梁臉色瞬間難看至極,景衡心中瞭然,道:「殿下失血太多,這兩日又沒有食補血之葯,不可輕易再取血了。」
九辰卻平靜至極,道:「你們何必如此緊張,我自幼習武,極少生病,身體向來比常人要好上很多,一點血而已,有什麼要緊的。況且,我不是任性衝動之人,昨日兩碗血是我的極限,我並沒有自不量力。今日,我恢復的還可以,才敢開口請景師傅相助。」說到此處,他看著孟梁,道:「梁伯應該知道,我向來對自己不錯,自小便懂得保存實力的道理,你若想繼續跟在我身邊,便按照我說的去做。」
孟梁心頭盪起一抹哀傷,誠然,他這位小殿下一直很懂得保護自己。印象中,無論王上如何嚴苛絕情,無論王后如何冷漠疏離,他的小殿下都不會心灰意冷,也不會自暴自棄,他只會倔強的咬牙重新站起來,冷靜的療傷,冷靜的計算實力,冷靜的籌謀下一步棋子。
孟梁忽然憂傷的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小殿下心心念念的親人,便只有子彥公子了。
想到這一層,孟梁便也通達了,因此,他如平常一般應下命令,去膳房取碗。
九辰自己先褪掉一角上衣,問:「景師傅,這傷口可有大問題?」
景衡看他所穿絲袍早已與血肉模糊的傷口黏在一起,從背到腿,入目處,整件絲袍都是暗紅血色。而那角被他強揭開的袍角下,破皮的瘡口紅腫不堪,不斷的流溢著膿血膿水,僅有的一小塊未破皮處,亦是腫成紫黑之狀,潰爛於內,觸目驚心。
景衡堪堪處理了將近一個時辰,才收起藥箱,提筆寫了兩張方子交給孟梁。
孟梁仔細收好,連聲道謝。景衡去看九辰,只見他鼻尖額上儘是冷汗,面色因劇烈的痛楚而慘白扭曲,不由嘆道:「殿下終是存了幾分孩子心性,傷口腫潰,高熱失血,虛成這樣,不僅尤不自知,竟還想著與王上賭氣。」
景衡離開后,九辰便問孟梁:「你西市轉了一圈,王都有新鮮事么?」
孟梁想想,道:「倒是有兩件。一是北市新開了一家「伯樂」馬市,據說,老闆是盧方國的那邊過來的人,販來許多寶馬,每日都有絕世良駒出售,十分的火爆,短短數日,幾乎搶了北市所有馬商的生意,現在,王族世家子弟全都去那邊挑馬買馬。這第二件,倒是件怪事,就是楚國世子西陵韶華在南市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卦攤,專替人寫家書、情書,這家書倒也罷了,據說,楚世子寫的情書,文藻切切,感人肺腑,閱者無不心動,一旦送出,絕無失手,已經成就了許多雙佳侶姻緣。所以,這位世子也幾乎搶了南市所有寫書老先生的生意,現在王都年輕的姑娘小伙兒,都去找他寫情書。」
九辰聽完,沉思片刻,道:「沒有其他事情了么?」
孟梁兩眼一直,那意思明顯在說,難道這還不算勁爆十足的新鮮消息么?他們王都滄溟的南北兩市向來商館濟濟,貿易發達,是出了名的造金窟,交錯林立的市坊間,各路商旅均能謀得一席之地。而短短兩日,便有兩名外來者分別橫掃南市與北市,著實令人大開眼界,又憂又愁。
孟梁合計了一番,覺得他的小殿下離開王都五年,可能不太了解如今南北二市的地位,連帶著不能理解這兩件事情的不同尋常之處,因而,孟梁換了一種方式,自以為很聰明的向他的小殿下講解道:「這就好比,殿下率兵攻城略地,佔領了大片城池,忽然之間,不知從哪裡冒出兩股不知名的軍隊,十分彪悍善戰,一夜之間就奪去了殿下手中最重要的那兩座城池,殿下設想一下,此種情況,該多麼危急惱人!」
九辰神色古怪的打量著孟梁,然後又神色古怪的打量了一下自己,十分認真的問道:「你這番話,是為了證明本世子很蠢,還是為了證明本世子很笨?」
孟梁正在為自己這一出迂迴之計而洋洋得意,聽了這話,不免有些錯愕尷尬。
九辰撿起一本書便砸了過去,道:「第一,你的話我聽得懂,第二,你設想的情況不會發生,如果很不幸發生了,帶兵的人一定不是巫子沂。」
孟梁瞬間面紅耳赤:「殿下英明,既然如此,那就沒有其他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