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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東苑圍獵

  東苑位於巫王宮之東,圍硯秋山而建,林木蔥鬱,青草肥美,野獸盤踞,常有虎狼出沒,隸屬宮城,乃王族專用狩獵場,只有秋冬兩季開放。


  此次風楚兩國同時出使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巫王為示款待之意,方才特意命守衛東苑的戍衛營提早打開東苑,射獵為戲,並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以圖熱鬧。


  巫王啟為世子時,便以善戰聞名九州,因其文韜武略兼備,率兵與各國交戰,身經百役,未嘗一敗,各國頗憚之。待即位為王,巫啟雖告別了戎馬生涯,專理朝事,但依舊對騎射一事尤為熱衷,因而,巫國上下皆知,狩獵乃是他們王上閑暇時最喜愛的消遣活動。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東陽侯季禮正式歸朝,以輔國大將軍之名正式接管巫國兵事,國尉及護軍都尉輔之。季禮當朝請罪,固辭所加五千戶采邑,巫王親授東陽侯紫袍玉帶,君臣攜手丹墀之上,昭示巫國兵事初定。


  午後,巫后特意讓隱梅取出自己命宮中尚衣連夜為巫王趕製的淡青皮靴勁裝,親自為巫王穿戴完畢,才攜章台宮眾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后,笑語道:「還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禮攜季宣、季劍到達東苑時,硯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飄飄,金鼓迭起,林木蕭蕭有音,鐵騎奔鳴之聲不絕於耳。


  巫王挾弓帶箭,身著簇新的青龍勁服坐於馬上,依稀回到了舊時意氣風發戎馬倥傯的歲月,雙目明亮,炯然如日,傲然的掃視硯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禮策馬過去,帶著季宣、季劍翻身下馬,與巫王見禮。巫王大笑著讓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劍,道:「劍兒,今日可要讓孤見識一下烈雲騎主帥的本事!」


  季劍神采飛揚,朗聲道:「末將遵命!」


  正此時,一個白衣文士,騎著匹瘦骨如柴的老馬,晃悠悠的進了東苑,不緊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馬上作禮:「西陵韶華見過王上。」


  他話音方落,風國使臣明染帶著數名隨從策馬過來,嗤笑道:「楚國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聞,只是不知,殿下的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這般厲害?」


  西陵韶華打馬晃了個圈,也不生氣,笑得十分和氣,道:「不瞞使臣大人,今日午膳,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飯,就是為了能得個好彩頭。」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帶,不再理會西陵韶華,卻是指著身後一個少年,向巫王道:「王上,這是我們風國世子殿下身邊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今日,特意來與巫國高手一較高下。」


  巫王抬眼望去,只見那少年身著白色戎裝,眉目清秀,眸中傲氣逼人,不由贊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開眼界了!」


  那少年卻是一指季劍,挑眉道:「聽說,你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兩騎主帥之一,呆會兒,本公子可要試試你是不是浪得虛名!」


  季劍立刻揚眉笑道:「本將軍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風國的高手,今日你我有緣際會,自當切磋較量一番,才對得起這東苑氣象。」


  這時,風國少年身後卻緩緩行出一騎,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沖著季劍抱拳為禮:「火龍駒之主,可還識得在下?」


  季劍覺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腦袋,驚喜中滿是疑惑難解,道:「是你!月城東市的賣馬之人!原來,你是風國人。」


  那人復含笑施了一禮,道:「在下盧方國馬商九幽,見過烈雲騎主帥。」


  季劍皺了皺眉毛,道:「既然是盧方國之人,你為何與風國使臣同來?」


  那年輕公子淺笑,道:「羈旅商客,自當四海為家,哪裡還有故土之說?家父長年在風國販馬,與王族關係頗深,聞說九州之內,論起繁華氣象,當屬巫都滄冥,特意託了風國使臣大人帶我一程,讓在下長長見識。」


  季劍聽他談吐之間,文雅大方,音如清泉,說不出的舒服和暢,不由好感陡升,道:「九幽,這一次,你可帶了好馬過來?」


  九幽落落而笑,道:「實不相瞞,鄙人此次厚著臉皮「混入」風國使團,另一目的,就是為了打開通路,來滄冥立市賣馬。」


  巫王啟即位后,崇尚武治,十載間,厲兵秣馬,尤重軍備,毫不避諱的昭示志在九州的決心。因而,巫國商市以「南鐵北馬」聞名於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賈聚集。


  巫王見今日人才濟濟,愈加開懷,道:「孤這東苑之內,有一隻通靈赤豹,據說已在這硯秋山上住了百年有餘,孤捉了它十年,都無功而返。今日,若你們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僅將彩頭給他,還有重賞!」


  巫王話音方落,晏嬰便捧著一物出來,眾人細細望去,只見晏嬰掌中躺著一副金絲編就的軟甲,玲瓏精緻,巧奪天工,甲身之上泛著淡淡一層綠光,正是九州傳說中刀槍不入的刑天甲。


  此時,王族世家子弟已陸陸續續結群來到東苑,他們本以為今日巫王組織射獵只是為了讓風楚兩國使臣較量一番,其餘人不過陪襯而已。而這一刻看到巫王竟設了如此貴重的彩頭,均是興奮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一直神情倨傲的風國少年見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許光彩。策馬與他并行的年輕公子湛如秋水的雙眸輕輕掃過那軟甲,悄悄與那少年耳語了幾句,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與你們巫國最厲害的騎射手一較高下,這彩頭就算得了又有什麼意思!」


  他語氣狂傲,明顯有貶低眾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們紛紛怒目而視,唯有季劍若有所思的盯著那年輕公子,既驚且惑。


  巫王含笑問道:「我巫國本事好的年輕子弟全在這東苑,孤倒真是不知,這位風國小公子口中所說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風國少年看了一圈,傲然道:「敢問王上,烈雲騎主帥既然在此,為何不見黑雲騎主帥?」


  晏嬰策馬趕到垂文殿,簡單講了講東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九辰頭都懶得抬,直接拒絕:「我不去。」


  晏嬰瞬間出了一頭冷汗,邊擦邊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跟誰拗呢!您這一句話,可是要將老奴千刀萬剮了,王上和兩國使臣可都在東苑乾巴巴的等著呢!那風國使臣帶來的人指名要與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這條賤命不要緊,王上的面子可往哪裡擱呢?」


  九辰才不在乎這些,揚起嘴角道:「不過遊樂嬉戲而已,無聊至極,晏公又何必當真。」


  晏嬰無奈嘆氣:「殿下天資聰穎,自小便能將事情看得透徹,今日,這又是哪一出?因為風楚兩國爭求公主,王上日夜憂心,好不容易尋了件高興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壞了王上興緻?」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著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不說也罷。兩國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張,今日東苑圍獵,就算這勝負之間別有意義,也是咱們王上在算計想算計之人。君欲驅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臣不敢不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當做一顆隨意擺布的棋子,恕臣難以從命。」


  晏嬰嚇得面如土色,幾乎忘記尊卑之別,下意識便要捂住九辰之口,道:「我的小祖宗,你瘋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是傳到王上耳中,不只你和老奴,整個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無愧,何懼人言。請晏公向王上復命,臣技藝淺陋,難勝此任。」


  晏嬰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殺手鐧唬他:「今日,殿下若不去東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殿下難道忘了么?」


  九辰果然變色。


  及至晏嬰回到東苑復命,巫王已然命其餘人先自行入山射獵,唯留了季禮陪駕。


  晏嬰行了大禮,眯眼笑道:「王上,侯爺,老奴把那小將軍給帶來了。」


  九辰牽馬過來,單膝跪地,道:「末將叩見王上、侯爺。」


  巫王眉眼間儘是笑意,道:「這兩日,小將軍在王宮可住得習慣?」


  九辰抬眸,道:「末將久在行伍,住慣了冷帳硬榻,見識淺薄,突見王宮繁華氣象,只覺惶恐難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為廬的日子。」


  季禮臉色頓時一沉,虎目微縮,厲聲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巫王聞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愷之,現在人到齊了,咱們也練練身子骨去!」語罷,帶著數名內苑兵徑自策馬而去。


  季禮縱有不滿,也來不及與九辰多說什麼,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晏嬰上前扶著九辰起身,滿臉的愁苦難解,道:「我的小殿下,咱們不都說好了不惹王上生氣么?」


  九辰轉眸不理他。


  晏嬰打量著左右無人,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著的熱餅,道:「殿下這兩日沒吃什麼東西,定然乏力得緊,這是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酥油餅,老奴特意給殿下帶了,殿下好歹吃兩口,補補力氣。」


  九辰盯著那餅上冒著的熱氣,失神片刻,道:「我不餓。」


  晏嬰素知他脾氣,只能作罷,道:「殿下準備去哪個方向?這次的目標,是那隻通靈赤豹。」


  九辰抬首望著滿山蒼翠,道:「既然赤豹通靈,那就只能去追有緣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著我。」


  晏嬰自馬囊中取出一副純黑色弓箭,道:「這是王上特意為殿下準備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籌,馬到成功。」


  硯秋山巔築有涼亭,名「回秋」,登之臨風,可俯瞰整個滄冥,將王都萬千繁華盡收眼底。


  九辰循著山道,剛剛策馬至山頂,未及下馬,阿蒙便拍著雙翅,一頭衝進了他的懷裡,親昵的又啄又撓。


  涼亭之內立著一個年輕公子,廣袖寬袍,淡黃色的錦衣之上綴著數枝墨蘭,正端著杯清酒,祝風賞景。


  九辰抱著阿蒙翻身下馬,望著亭內之人的背影,微有驚喜,道:「阿雋,你果然在這裡。」


  回秋亭內,那年輕公子回首,睜開一雙狹長鳳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豈敢不從?」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聽街頭巷尾盡在流傳,南相之子玉樹風流,驚才絕艷,當得『鳳眸傾城』四字。這兩日,我被父王困在宮中,無法傳遞消息,最擔心之事的就是聯繫不到你。而今看來,阿雋,你這蘭台令果然已經做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巫國左丞相南央之子,蘭台令南雋聞言,洒然而笑,道:「論起這百官職司,再無比蘭台令更清更苦更難做之職,日日瞧人臉色不說,只神機妙算四字,殿下便將臣剝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這回秋亭內,說起來,還是要叩謝王上這出圍獵之戲。」


  說到這裡,南雋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圍獵,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九辰默然,腦中不由浮現出晨曦未明時,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單薄的青色披風之下,是隱梅姑姑蒼柔含韻的面容,深宮幾十載殘酷爭鬥傾軋造就了她過人的冷靜與聰慧,亦沉澱出她對巫國王后的無上忠誠。她袖中藏著的柔軟錦帛上,不僅有巫后最善繪繡的青梅,還有一行力透紙背的端麗小楷:風勝,棄箭。風敗,箭出。


  南雋瞬間瞭然:「看來,王上有動,王后也等不及了。」


  語罷,忽聽山下馬蹄滾滾,聲如悶雷,兩人連忙奔至亭中觀望,只見數匹飛騎正追著一抹紅色影子,朝著山頂方向而來。


  南雋袖手,笑意如風,道:「看來,通靈赤豹出現了。」


  撼天動地的馬蹄聲中,一個聲音興奮激動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卻是季劍。


  兩騎風馳電掣般自涼亭掠過,帶起大片沙塵,馬上兩個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矯健,任意飛揚。


  通靈赤豹火紅的身影靈敏的游竄在山石之間,時隱時現,待追至山坳深處時,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均不約而同的彎弓搭箭,對準亂世之間的紅影。


  正此時,不遠處的亂石林里,忽然起了一陣騷亂,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高呼聲:「出來了!出來了!通靈赤豹現身了!」


  原來,是其餘世家子弟也趕到此處。那赤豹乍一受驚,立刻閃入亂石堆里,不肯再出來。


  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大是泄氣。


  圍獵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馬分散在這片亂石林四周,連成一圈,伺機而動。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華現身了么?」


  南雋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處地勢頗高,可將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睜目看去,果然見西陵韶華正驅馬晃入荊棘叢中,那匹瘦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劃出淋淋血色。


  這硯秋山的荊棘是出了名的厲害,刺又硬又長,稍有觸碰,便是鮮血淋漓。而這匹瘦馬卻不顧腿上傷勢,一步步邁入荊棘叢,留下兩條長長血跡,著實令眾人驚訝不已。


  西陵韶華於馬上張袖迎風,高聲長誦:「汝雖通靈,不過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駕親臨,馨德天地,百獸皆拜,千樹臣服。汝以荊棘為龜殼,以破洞為秘穴,遮隱行跡,妄圖逃竄,痴人說夢乎?異想天開乎?黑旗招展,鐵騎鏘鏘,箭矢如潮,汝路絕矣!汝道窮矣!汝若識務,汝應謹記,汝乃區區山林野豹,不可自戀,不可放肆!天道循環,聖意昭昭,汝性愚頑,何來執念,還不速速現身乎?還不惶惶自投羅網乎?還不羞憤撞石欲死乎?」


  這一番勸誡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迴音谷卻靜的死寂,連一絲風動也沒有,唯有一群棲居於谷內的麻雀似是受不了這聒噪,傾巢而飛,撲通互撞,亂作一團。


  狩獵之戲,本就靠弓箭技藝致勝,眾人均是哭笑不得,只當傳言中文采絕世的楚國世子殿下得了什麼癲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時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國尉家三位公子騎馬混在一處,從未見過如此痴狂有趣之人,當即鬨笑作一團。文時侯子玉更是揚鞭指著西陵韶華,高聲戲謔道:「敢問楚國世子殿下,那通靈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餘王族世家子弟聞言,轟然大笑,西陵韶華面不改色,露出幾分愁苦,滿是惱恨道:「這愚豹蠢豹,糊塗求死,枉費我一腔情意!實在令人氣憤!」


  巫王及季禮趕來時,正撞見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與侍候在一旁的晏嬰道:「明日,你替孤傳道旨意與宮中司造官,孤要在這迴音谷內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勸誡書」六字,以紀這曠古盛事。」


  晏嬰連忙笑著應下,道:「奴才謹遵王命,這可真是件趣事兒呢,若給太史大人和蘭台令大人聽了,只怕又要秉燭烏殿蘭台,再修史冊了!」


  巫王放聲大笑,道:「晏嬰,你這話說得極對!只是,孤有些擔心,一旦南轅北轍,數言不和,這老刁龍和雋兒又該鬧翻烏殿,對辨蘭台了!那才讓孤頭疼呢!」


  晏嬰直笑得面上開花,拈指言道:「這刁龍大夫儒學精厚,言辭錚錚,南雋公子舞墨風流,詭譎善辯,都說學士文弱,可這兩人每每交鋒,那股唇槍舌劍的勁兒,能將天花說得亂墜,都快趕上千軍萬馬齊齊壓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實在聽得頭暈!不過,王上也無需擔心,今後,有小殿下在,這兩人便遇著剋星了,再想鬧起來,可沒那麼容易!」


  巫王本是聽得興緻盎然,心情爽快,聽到最後,卻是臉色漸轉冰沉,盯著晏嬰,哂然一笑,道:「晏公這麼急著替那逆子說情,真是煞費苦心。孤卻覺得,咱們巫國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張,最擅者,便是目無君父,任性妄為。你在這裡繞著彎兒給咱們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領你這份心意。」


  晏嬰嚇得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連連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並不看他,片刻后,道:「起來罷,孤沒心情與你計較。你親自去前面,讓子玉過來陪駕,跟孤說說王都趣事,他那點斤兩,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幾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時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啟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宮婢所生庶子,雖為長兄,卻無緣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偏偏和貴為世子的巫啟感情甚為親厚。


  昔年巫、雲兩國交戰時,兄弟二人並肩作戰,巫商替巫啟擋箭而亡,只留下一個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啟即位后,命人將兄長遺孤接入王宮撫養,賜名「子玉」,襲爵文時侯,吃穿用度,齊同世子,並親自教授其課業武功。因而,巫王對文時侯子玉的寵愛,人人皆知。


  晏嬰聽著巫王提起「子玉」兩字時,話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寬縱,只覺心中絞了團亂麻般,堵得難受,口上卻是泣極謝恩,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請文時侯。


  迴音谷外,原本肅穆的氣氛被楚國世子勸誡之行攪得一塌糊塗。志在赤豹的風國少年阿雲急紅了眼,道:「阿兄,這人有病嗎?!」


  他身側的年輕公子抿嘴輕笑,悄然道:「你只管準備好弓箭,不出一刻,通靈赤豹必會現身。」


  他話音方落,便覺餘光處紅影一閃,緊接著,整個迴音谷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在眾人震驚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靈赤豹自荊棘叢深處躍出,竄至西陵韶華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狀。


  內苑兵將此情況報至巫王,巫王亦是驚詫不已,連忙帶著文時侯子玉近前觀望。


  西陵韶華眯眼盯著馬下赤豹,嘆道:「痴豹一隻,還算識相!」


  東崖之上,南雋唇邊浮出一抹淡笑,道:「原來如此。」


  九辰抱臂,靜靜觀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生性好鬥的通靈赤豹在恐懼與天敵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南雋轉念明白過來,不由展眉道:「看來,王上布下的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見識一下,殿下如何趕盡殺絕,將對手封入窮途。」


  九辰搖頭,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點到即止。此人心機深沉,城府難測,在摸清楚他的底線之前,我並不敢妄動殺手。」


  南雋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機會都不留給臣下。」


  九辰取出腰間竹管短笛,放到唇邊吹了三個短調,阿蒙便不知從何處展翅沖了出來,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輕輕撫著阿蒙雙翅:「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幹得漂亮,我就帶你去王宮偷酒喝。」


  阿蒙興奮的撲通著翅膀,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才振翅朝著迴音谷方向俯衝而去。


  迴音谷內,巫王滿意的看著眼前局面,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季禮笑道:「王上聖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對峙中,一隻灰色蒼鷹自碧空直衝而下,尖聲鳴嘯,繞著迴音谷上下盤旋,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連連。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彷彿饑渴已久的狩獵者終於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著阿蒙:「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確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誇自己,才頗是不情願的懶懶瞧了他一眼。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鷹王閣下,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滿面討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么?」


  眾人先是看他將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隻鷹做朋友,愈加神色怪異的望著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雲驚嘆一聲,指著那鷹,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餘少年們聽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紛紛雙目放光的盯著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著阿蒙,撫額:「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麼鬼?」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衝起,飛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迴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阿雲亦策馬追去,一箭剛至半空,便被另外一隻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他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揚眉看著自己,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眾人紛紛打馬追趕,阿雲怒視季劍片刻,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銜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餘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兩隻箭并行飛逝,難分先後,片刻后,便聽不遠處傳來赤豹哀嚎之聲。待眾少年趕至時,便見那赤豹被一箭釘穿在樹榦上,滴滴答答的流著血,嗚嗚發出悲咽,一時竟不知是多了份歡喜,還是增了分失落。


  季劍與阿雲同時策馬到跟前,神色緊張的盯著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禮及季宣趕至此處,見勝負已定,連忙命內苑兵上前驗箭。


  兩名內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鏃,將赤豹抬至巫王馬下,同時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終翻滾不定,待執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驀然凝做黑淵。


  文時侯子玉伸著腦袋掃過箭身,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麼可能……竟是一隻無名之箭!」


  季劍與阿雲聞言,俱是渾身一震,四下逡巡,才發現兩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釘入一側的石壁中。


  晏嬰悄悄瞅著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覺胸口壓了塊大石般難以喘息。


  圍獵大半日的通靈赤豹最終死在一支無人認領的無名之箭上,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眾人意料,連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幾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卻忽得大笑,道:「看來,孤這東苑之內,也藏著無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這彩頭,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國一群世家少年聞言,立時一陣歡呼,阿雲卻是盯著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雙眸灼火。


  回駕途中,巫王不經意問季禮:「孤看那隻蒼鷹,鋒芒銳利,殺氣甚重,不似久居滄冥之物,愷之可知此鷹來歷?緣何棲於東苑?」


  季禮猶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瞞王上,此鷹出自劍北之北的荒漠地帶,搏擊長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梟冷,血腥好戰,常食腐屍,被稱作鷹中之王。此鷹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將九辰。」


  巫王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神色卻是恍然,道:「原來如此。孤聽聞,認主之物,脾性都隨主人。孤看辰兒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沒想到,竟能駕馭如此野性難馴的蒼鷹,著實令孤大開眼界。」


  季禮聽著巫王話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細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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