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少年走到山坡上, 回身望向遠處燕卑人群居的地方, 目光露出思慮,隨著年紀漸長, 他的臉上比起同齡人稚氣未脫的模樣,更多了一種成年人也鮮少能及的沉靜內斂。
他有一雙細長好看的瑞鳳眼, 眼尾微微上挑, 眸如秋水盈光, 配著清秀的淡眉,倘若不是臉上還帶著滿面的塵灰,倒當得起眉清目秀四個字,雖然不顯驚艷, 卻莫名的靈動。
「殿下。」一身藍布色衣袍的中年走到少年身後恭敬的叫了一聲, 只是聲線與尋常人略有些不同。
「打聽到了嗎?」少年淡淡的問。
「附近都打聽了, 除了燕卑族放出來的消息, 沒有其它的消息。」來人如是說道。
「那走吧。」少年收回視線, 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是。」中年男子對少年惟命是從, 亦步亦趨的跟在少年身後。
這主僕二人正是當年奉旨出使燕卑的泱國十六皇子皇甫容和榮和宮的大太監肖沐西, 他們此次踏入燕卑族境內距離上一次已經匆匆過去了三年。
*** ***
三年前,皇甫容帶著竇宸和幾個親信,還有五十餘人的護兵, 以泱國使者的身份出使邊陲五族的燕卑族。
他們一路快馬加鞭, 卻在邊境遇到了伏擊, 要不是燕卑派來接應他們的人及時趕到, 必然會死傷慘重。
率領燕卑人前來接應他們的人是布駿, 燕卑少族長布駿。
甫一見面,皇甫容和竇宸就知道,果然和他們想的一樣,皇甫容會來燕卑和布駿有很大關係,甚至,這件事就是布駿一手策劃引導的結果。
布駿想做什麼?
答案他們很快就知道了。
燕卑出了內亂,老族長布安泰患病,族長大權暫時交與大長老金雩,卻不料金雩早已心生貪念,想要藉機除掉布安泰和其子布驊,自己做族長。
幸好布安泰身邊親信沒有全部被收買,仍有幾個忠心耿耿誓死追隨的勇將,這才保住了布安泰和布驊。
布安泰和布駿雖然逃過一劫,但卻被金雩派人圍困住,根本出不了住處一步,形同圈禁。
金雩成了「偽族長」。
而布駿這邊,自從被皇甫容和竇宸識破了行徑,不得不放棄以沈俊卿的身份繼續在泱國打探消息,恰在此時,他又得到了父兄被軟禁的消息,布駿一怒之下退出泱國,重返燕卑。
可是燕卑此時的形勢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金雩所以敢篡權,是因為他早已經和布安泰的叔叔布礪勾搭在了一起,三人早已經合作把族中重要的職位上都換成了自己的親信。
布礪是燕卑族的族老,他的兒子布安禺更是燕卑族最出色的勇士,在燕卑族享有很高的聲譽。
布礪父子早就不滿布安泰了,當年布礪和布安泰的父親布磲爭奪族長之位結下恩怨,如今布安禺更是對布安泰竟然提前定下了布駿為少族長而充滿了怨恨。
有了這父子二人的支持,在不明情況的燕卑族人眼裡,金雩這個代族長當的名正言順,毫無爭議。
金雩和布礪父子知道布駿肯定會得到消息,早晚要回來,他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布駿自投羅網。
布駿根本不敢在人前露面,無奈之下只得起了引虎驅狼的念頭,傳信給了潛伏在烏胡和后羌的細作,讓他們把燕卑內亂的事透露給了烏胡族長和后羌族長,果不其然,那兩族的人一得到消息,確認之後就點兵圍攻了燕卑。
燕卑在邊陲五族之中是公認的最驍勇好鬥的族群,有敵來襲,自然是奮勇迎戰。
結果,狼沒驅掉,虎也來了。
布駿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最不明智的決定,有心想要挽救,但是他獨木難支,想來想去只有向泱國借兵一條路了。
不過泱國和邊陲五族原本就是相互牽制的關係,布駿想要借兵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別說借兵,泱國不趁機落井下石就算仁慈了,更何況他看不透泱萬順帝,實在不敢拿整個燕卑族當籌碼。
正在他左右為難無計可施的時候,潛伏在泱國的姦細又送來了最新的一批消息,布駿忍著心頭煩躁一一翻看過去,定睛在其中一條上,不由眼睛一亮。
「泱太子和閔家欲除十六皇子皇甫容。」
皇甫容——
泱十六皇子,當年以六歲稚齡破了燕卑使者卜賽朗的三道難題,贏得了神童之名,不只震驚了泱國,也震驚了燕卑。
布駿看著這三個字,想起了他潛伏在泱國時聽到了一些傳聞。
有人說十六皇子是神童,聰明無比;
也有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有人說,十六皇子過繼到王良嬪名下后,得到了萬順帝的重視……
也有人說,萬順帝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重視這個小兒子,其實不過是個幌子,十六皇子仍然不受待見……
布駿看著絹紙上的那個名字,決定孤注一擲。
他派出心腹烏哈木,以燕卑使者的身份出使泱國,以布安泰六十壽誕的名義,誠意邀請泱國的皇帝和皇子們到燕卑做客,參加燕卑族長的六十壽誕。
泱國雖以國論,實際上卻只是個蠻夷小國;邊陲五族雖以族論,每一族所佔土地卻絲毫不比泱國小。
泱國和五族從來沒有上下之分,一直以平等而論。
所以此番盛情邀請,萬順帝根本不可能推脫。
可泱國自號為「國」,又一切都向幾個上邦大國學習,早已經看不起仍以「族」論稱的邊陲五族,萬順帝更不可能紆尊降貴親臨燕卑去替燕卑族長祝壽,那就只有幾個皇子代勞了。
祝壽這種事,萬順帝心裡也是有計較的,就算讓皇子去,也不可能都去,最多也就是派一個過去意思意思。
如今還在京中的幾個皇子,太子身為儲君,萬順帝肯定不會讓太子去給燕卑族長祝壽的,儲君也是君,下一任的君。
秦王是萬順帝最心愛的兒子,料來萬順帝也捨不得讓秦王去燕卑。
桓王是皇后的獨子,只要秦王不去,桓王更不可能去。
那麼,唯一有可能出使燕卑的只有十六皇子了。
事實證明,布駿這一次的算計全都中了,萬順帝果然只派了十六皇子皇甫容出使燕卑,帶上送給燕卑族長的賀壽禮,離開了泱國。
時間緊迫,馬車一路駛進燕卑境內,坐在馬車裡,布駿把這些前前後後都和盤托出,告訴了皇甫容。
當然,不該說的,他也一句沒說。比如他一直潛在泱國做姦細。
自然,他也不知道,其實皇甫容早就知道他做的這些事了。
布駿的這番做法不可謂不大膽,他要驅狼,又要逐虎,還不敢借兵,只能把主意打到皇甫容的頭上。
他賭的就是這個年僅十三歲的泱國小皇子並不像世人說的那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他賭的是皇甫容能從一個完全不受重視的皇子走到如今至少在表面上受到受視的地步,憑的一定不止是運氣,還有頭腦中的智慧;他賭的還有,皇甫容不會拒絕幫助他。
因為皇甫容出使燕卑這件事本身,對皇甫容也未必沒有好處。
「太子和閔氏一族也很讓十六皇子頭疼吧?」布駿意有所指的道。
「你呢?你真是燕卑少族長?」皇甫容卻明知故問了一句。
「這是我燕卑一族的傳承信物,世上只此一枚,絕無第二枚。」布駿從大拇指上摘下一枚刻著特殊圖騰和符號的戒指。
皇甫容看向竇宸。
布駿本意是只和皇甫容一個人交談,但皇甫容以竇宸是他的貼身侍衛為由,不是外人,堅持留下了竇宸。
竇宸只是冷冷的問道:「幫你,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布駿先是一訝,眼神閃了閃,然後笑道:「那就要看十六皇子將來想要走到哪一步了。」
皇甫容這一趟出使燕卑,誰也沒有想到,他一待就待了兩年。
兩年的時間,他和竇宸幫助布駿設計活捉了金雩,打垮了布礪父子,又幫助布駿的父親布安泰穩定了燕卑族,鞏固了族長的權力,也幫布駿打壓了幾個叔伯兄弟,佔穩了少族長的地位,還設計把邊陲五族其他兩族向冉和黎蠻也拖下水,打起了牽制戰。
皇甫容和竇宸成為了燕卑族最尊貴的上賓。
族長布安泰更是一再寫信給萬順帝,表達了想要留十六皇子在燕卑多住些時日的願望,萬順帝倒是沒有難為他,都同意了。
兩年後的一天夜裡,燕卑族突生變故,布安禺領著叛軍沖入王城,到處都是人間地獄。
危難之際,竇宸單人匹馬帶出了皇甫容,決定趁亂返回泱國,但在回去的必經之路上又遇到了伏擊,竇宸大殺四方,讓皇甫容騎馬先走,他留下來拖住追兵。
「先不要回泱國,一年後,燕卑見。」
這是皇甫竇宸和皇甫容分別前的最後一句話。
皇甫容縱馬回頭。
月光下,少年人渾身浴血,但堅定無比。
「竇七郎,等我來找你!」皇甫容對他說。
一年後,皇甫容跟著西落的商隊,回到了燕卑。
這一年,他十六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