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兒臣皇甫容給母后請安,母后吉祥。」


  皇甫容上前給竇皇后施了一禮,垂首低腰,態度謙恭。


  「十六皇子無須多禮。」


  綉著龍鳳祥雲紋的霞帔出現在皇甫容的眼前,女子說話的聲音帶著他所熟悉的平和溫靜,高貴中有淡淡的疏離。


  他曾經有很多年都在畏懼這個聲音,如今聽來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


  她固然有身為上位者特有的氣勢和威儀,向來待人以漠然,可是最後和他一樣,也沒落下善終。


  在明知道前塵後事的前提下,誰又會畏懼這樣的人呢?

  皇甫容的心態和當年已經完全不同了。


  「坐吧。」竇皇后道。


  「多謝母后賜坐。」皇甫容垂著頭,低聲的道謝。


  宮人端著托盤步進殿來,送上了冰鎮的綠豆湯。


  皇后啟唇柔和道:「天氣炎熱,十六皇子又剛下學,先嘗一碗綠豆湯解解暑氣罷。」


  皇甫容再謝道:「多謝母后。」


  竇皇后很美,是個大美人,這一點單看她所生的十三皇子就能知道,何況她還出身自以顏著稱的竇家。竇老太爺年輕時就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往下的兒子孫子也個個面如冠玉,相貌非凡。


  萬順帝的一后四妃里,皇后竇氏也是年紀最輕的一個。


  她比皇甫容的親生母親孔皇后要小上九歲。


  皇甫容上一世住進長春宮后,跟在淑妃身邊,沒少見過竇皇后,可他從不和竇皇后親近,也親近不起來。


  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先皇后的兒子,總有一些尷尬。


  那時他以為是自己太自卑膽怯,還有隱隱的自尊和自卑在混裡面作祟,後來才漸漸明白,不只是他,竇皇后也是始終對他有一份疏離,並不和他真正親近。


  喝完綠豆湯,竇皇后又和他隨意的聊了幾句家常,聊到差不多的時候,話題一轉,終於到了正題。


  「本宮今日冒然請你來坤寧宮,是想商議你過繼到本宮膝下的事情。」


  ******

  乾清宮。


  小宮女搖著輕扇,替萬順帝扇涼。


  閉目養神的萬順帝聽不出情緒的問道:「這麼說,這幾天,皇后和德妃幾個都把十六叫過去了?」


  薛紳道:「是這樣的,皇上。」


  「那王良嬪呢?」萬順帝問。


  「良嬪娘娘比其他幾位娘娘又更積極了一些。」薛紳說的委婉。


  「怎麼積極個法子?」萬順帝又問。


  「這個,」薛紳稍頓了一下,笑道:「也無外乎就是往榮和宮裡多送點東西。」


  「嗯?」萬順帝的尾音微微拉長。


  薛紳連忙道:「沒什麼太好的東西,都是些應季瓜果,還有一些布料,也不是天天送,就是隔三岔五的送去一些。皇上您是知道的,榮和宮的份例……」


  他沒把話說完,後面的意思萬順帝心知肚明,榮和宮的份例是宮中最低最差的,因為他的默許,這些年,宮裡的管事太監並不待見皇甫容,榮和宮的一應用度更多的是自給自足。


  但萬順帝不這麼想。


  他皺著眉頭,語帶不悅的道:「難道朕有虧著他了?是缺了他吃,還是缺了他穿?內官把物品管的嚴一些,也是為了他好。份例給的少,他已如此,給的多,那還得了?」


  皇甫容這些年確實越長越好,養的白白嫩嫩,但這都是竇宸和榮和宮上下齊心協力的結果,到了萬順帝眼裡,卻通通都被忽略了。


  薛紳賠笑道:「良嬪娘娘也是想藉此和十六皇子更親近一些,多拉攏拉攏感情罷了。皇上是知道的,良嬪娘娘一直想要個孩子……」


  萬順帝說不出話了,默了一會兒,道:「沒一個消停的。」


  薛紳笑而不答。


  萬順帝睜開眼睛,揮了揮手,把宮女斥退,問薛紳道:「你也贊同過繼?」


  薛紳忙笑道:「皇上這問題真是難住了老奴。老奴哪懂這些?哪有贊同不贊同的說法。這事只有皇上您能做主。您同意了就能過,您不同意就不能過,一切都是皇上您說了才算。」


  萬順帝笑罵道:「你這老東西就是耍嘴皮子。朕且問你,你覺得應該把十六過繼給誰?不許推拒。你只管說不用怕,朕恕你無罪。」


  薛紳一臉犯難,仔細的想了想道:「德妃吧。」


  萬順帝問他:「為什麼?」


  薛紳笑道:「德妃娘娘給老臣送了一套上好的黃玉雕。」


  萬順帝啞然,遂笑罵道:「你倒誠實。」


  薛紳道:「老奴自然是萬事都不敢欺瞞皇上。」


  萬順帝搖了搖頭,心情卻是好了許多,扭頭又問:「你覺得呢?」


  一直默默的侍立在一旁,替萬順帝輕揉太陽穴的聞人雪,微微驚訝,大約是沒有想到萬順帝還會問他,低頭想了一會兒。


  「皇后吧。」他說:「十六皇子畢竟是皇上的嫡子,過繼給皇后,仍然還是嫡子,過繼給其他娘娘,可就不同了。奴才覺得,皇后好。」


  ******

  窗外,蟬鳴聲聲,烈日炎炎,晴空萬里無雲。


  皇甫容蹙著眉伏在案前,苦著臉琢磨魏編修今天布置的作業,要作一篇關於國家興亡的文章出來。從魏大郎來了后,三五天就要作一篇文章,實在讓他頭疼。寫深了不好,寫淺了也不好。寫的太深未免顯的他與眾不同,寫的太淺未免顯的他毫無見地。


  院子里,魏允中正和幾個宮女太監鬥蟋蟀,嘴裡吆喝著,不時笑鬧成一團,為盛夏添一抹閑趣。


  肖沐西看著有趣,坐倚在廊下陰涼處,又看一眼在自己身邊伺候的小太監,眯著眼笑道:「去吧去吧。」


  小太監踟躕了幾回,終究抵不住好奇心和熱鬧心,圍了上去。


  竇宸枕著院子里高高的老樹枝椏上,蹺著二郎腿,閉目養神,嘴裡哼著前世耳熟能詳的一些流行曲調,喑喑啞啞,自得其樂。


  打破這片安祥的是趾高氣昂的宣旨太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十六子容,聰慧孝悌,品性善淳,朕心愛之,今憐其年幼,尚需照撫,著即過繼與王良嬪。欽此。」


  跪在地上聽旨的皇甫容猛地抬頭,一臉的不敢置信,傻獃獃的看著那道明晃晃的錦帛。


  宣旨太監皺了下眉,催道:「十六皇子,接旨吧。」


  跪在後排的魏允中伸手拉了一下皇甫容的衣服,皇甫容彷彿才回過神來一樣,臉色又紅又白,伸了手去接過了聖旨。


  「兒臣謝父皇恩典。」


  等送走了宣旨太監,皇甫容進屋后還能聽見窗外傳來的議論聲。


  「不是都說皇上就算不把咱們殿下過繼給皇后,至少也會過繼給德妃和淑妃么?」


  「是啊,怎麼突然把我們殿下過繼給了王良嬪?」


  「殿下可是皇嫡子呢,要是過繼給了王良嬪……」


  「哪怕是過繼給貴妃也好啊。」


  「怪不得傳旨的公公那副態度,這也太過分了。」


  「殿下得多受打擊啊!」


  「沒看到殿下剛才都傻了嗎?」


  「其實這已經很好了,聽說以前皇上對咱們殿下不聞不問呢……」


  眼見太監宮女們嘰里咕嚕越說越起勁,肖沐西板起臉來喝斥道:「胡說什麼呢?主子們的事是你們這些奴才能議論的嗎?再敢胡言亂語,看咱家不打你們大嘴巴子!去去去,都給咱家幹活去!」


  窗外一鬨而散,沒了議論聲。


  屋內,剛進來的魏允中正要生氣,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狐疑的看了看皇甫容,又看了看竇宸,「哎,我說,你們這反應不對啊,怎麼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


  站在窗邊的皇甫容回過頭來,淺笑道:「生氣管用嗎?」


  魏允中被他問的一怔。


  「好像是沒什麼用。」他訕笑了笑,但想起一事來又有些生氣,道:「可、可是,殿下你本來是名正言順的皇嫡子,過繼到王良嬪的名下,不就成庶子了?自來只有從庶往嫡走的,哪有從嫡往庶去的?這,這成什麼樣子?」


  皇甫容走到桌前,拿起墨錠,在硯石內慢悠悠的磨起墨來。


  「大概在父皇的心裡,我這個嫡皇子的名頭,從來都沒有名正言順過,」他嗤笑道:「我在他眼裡,可能還不如一個有母族的庶皇子更有地位吧。」


  魏允中愣了愣,欲言又止,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來吧。」竇宸走到皇甫容跟前,接過他手裡的墨錠,替他研起墨來,邊注意著研墨的力道,邊看了魏允中一眼,道:「道理人人都懂,可是你想過沒有,魏允中,聖旨是皇上下的。」


  人人都懂的道理,難道皇上不懂嗎?

  懂。


  他肯定懂。


  所以,沒用的,這旨意本來就是皇上的意思。


  生氣也沒用。


  「那、」魏允中睜大眼睛,低聲辯道:「那也沒必要選擇王良嬪啊,不是還有我姨母、淑妃娘娘和貴妃娘娘嗎?」


  竇宸笑了。


  皇甫容也笑了。


  「你們這是什麼表情?」魏允中糊塗了,腦子裡一瞬間閃過什麼,太快他沒抓住,只是隱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你們不會……?」


  竇宸笑道:「你不是也想到了嗎?」


  魏允中一手扣著牙,一手指著他們,顫聲道:「你、你們……」


  他彷彿受到了驚嚇。


  「你們竟然敢算計皇上?」魏允中火速走過去把窗戶拉上,轉身低低的叫了起來,滿眼的匪夷所思,「你們好大的膽子,不要命了!」


  皇甫容提筆蘸墨,抬眸道:「這算什麼算計,不過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罷了。」


  ******

  萬順帝心機深沉,心性多疑。


  上一世,任憑淑妃費盡了心機使盡了手段,萬順帝都沒有答應把皇甫容過繼到她的名下。


  這一世,萬順帝也沒有讓皇甫容過繼到其他身份尊貴的妃嬪名下的打算。


  因為,如果他真的想讓皇甫容過繼,早在五年前就會讓他過繼了。


  在萬順帝的心裡,一個沒有母族的嫡子,比一個擁有母族的庶子,要好掌控多了。


  德妃卻告訴皇甫容,沒有母族的支撐,僅憑著他一個人的力量,想要翻查孔皇后和長皇子、還有孔氏一族的事情,幾乎難於登天。


  恰好王良嬪被診出傷了身子,終身都不能再受孕。


  王良嬪和皇甫容,一個膝下無子,一個沒有母族,分開來各有硬傷,但若放在一起,則正好完美的解決了這個問題。


  合則兩利,沒有人會拒絕。


  王良嬪有所求,皇甫容有所需。


  德妃做了個中間人,王良嬪和皇甫容一拍即合。


  然後就是各種細節性的推波助瀾,先要王良嬪吹起枕頭風,重提過繼之事,引起後宮女人的爭鬥心和戒心,把所有人都一起拖下水。


  皇后和德妃、淑妃、貴妃四人互相制衡,賢妃明面上不參與此事,卻在暗中插了一腳,讓同派系的其他妃嬪也去爭搶過繼權。


  皇后四人各自也有下屬妃嬪,後來也摻和了進來,事情越鬧越大,終於鬧到了前朝。


  大臣們鬧起來和後宮鬧起來又有不同。


  萬順帝氣的不輕,所以他生病,除了貪涼,也和這件事不無關係。


  多管齊下,德妃和王良嬪為了消除萬順帝的戒心,還在乾清宮外做了一場戲。


  再加上乾清宮內還有聞人雪。


  曾經主僕一場,他相信聞人雪即使幫不了他,也絕不會害他。


  ******

  宣旨太監回去復命,向萬順帝回稟道:「十六皇子聽到皇上將其過繼給王良嬪,似乎十分震驚。」


  萬順帝接過聞人雪遞來的葯碗,目光半垂,沉思不語。


  ******

  王良嬪歡天喜地的謝恩,拿出手帕拭掉眼淚,哽咽道:「妾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也是個母親了,多謝陛下的寵愛,妾便是死了,也無憾了!」


  萬順帝扶起王良嬪,拍著美人的肩膀,輕哄道:「好了好了,如今朕也如你心愿了,愛妃可莫要再哭了,該高興才是。」


  王良嬪立刻破涕為笑,牽起萬順帝的手,柔情萬種的道:「皇上說什麼,就是什麼,妾都聽皇上的。」


  萬順帝伸手在她鼻尖輕點,笑道:「你呀,朕都不知道說你什麼才好。」


  王良嬪嬌俏道:「那就不說。皇上只要知道妾喜歡皇上,敬愛皇上,心中只有皇上,那就夠了。」


  ******

  皇甫容換了一身新衣,跪拜在王良嬪身前。


  「兒子給母親請安。」


  「快起來。」


  王良嬪上前雙手攙扶起皇甫容,一雙美目看著他,盡展歡顏。


  這是她的兒子了!

  看以後誰敢再說她是沒有兒子的人!

  皇甫容從宮人手上的托盤裡端起茶碗送到王良嬪面前。


  「母親請喝茶。」他乖巧的道。


  「哎。」王良嬪答應的也快。


  喝了皇甫容敬的茶,王良嬪拉著他的手,溫柔的道:「你我現在是母子了,以後有母親給你撐腰,你想打誰就打誰,想罵誰就罵誰,咱再也不受人欺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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