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榮和宮的路上,遠遠的看見一行人行色匆匆。
皇甫真看了訝然道:「咦,那不是太子嗎?他這是剛從翊坤宮出來嗎?」
皇甫容也看見了,回道:「是太子皇兄。自從十五皇兄去了西落之後,閔貴妃身體每況愈下,太子皇兄每至休沐日,也必抽空到翊坤宮向閔貴妃請安。」
皇甫真嘆道:「到是為難他了,每日里有那麼多功課要做,還要盡孝膝下,閔貴妃這是思念成疾,想念十五弟所致,心病難醫,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皇甫容也嘆了聲氣道:「太醫說了,閔貴妃需要靜養。」
萬順帝已經很久不去翊坤宮了。
閔貴妃這病再拖下去,怕是要失寵了。
榮和宮其實離榮恩宮不遠,院子比榮恩宮也大不了多少,不過多了兩間廂房,多了幾株花草,屋裡基本的一應日常用品都有,打掃的也乾淨一些。
「九皇兄,喝茶。」皇甫容捧著茶碗笑逐顏開,「父皇賞的,很好的茶呢。」
皇甫真低頭喝了一口,眉頭微皺。
皇甫容眼巴巴的看著他。
皇甫真抬頭一笑,「是不錯,上好的雪參片,這茶溫和,正適合十六弟吃了補養身體。」
只不過雪參片本身就是經過炮製的藥材,無論怎麼小心擱置,也難免會因為四時天氣而影響到藥材的藥性,時間長了,藥性便會慢慢的揮發掉,漸至全無。
皇甫真只嘗了一口就知道這些雪參片已經沒什麼藥性了。
這種茶泡了喝也沒什麼效果。
「正巧,我那裡前幾日得了幾兩霧山雪茶,也還不錯,改日我帶些來給十六弟。」他說。
皇甫容本來正陪著他虛笑,聽見這句忽地一怔。
皇甫真道:「十六弟怎麼了?」
皇甫容眼神直直的落在皇甫真臉上,張了張嘴,微澀的道:「九皇兄對我真好。」
哪怕皇甫真最後下旨凌遲了他,可憑心而論,這個人對他是真的好,從初次見面就對他好,隨著他慢慢長大,對他越來越好,溫柔體貼,關懷備至,好到了骨子裡的好。
皇甫容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到死都沒見過皇甫真對別人這麼好過。
他曾問過皇甫真為什麼?
那年他十六,皇甫真二十六,他出宮封了府,府邸就在□□的隔壁,兩府相連,只隔著一道牆。
父皇本來要把他發送到封地去,之所以他能留在京城當閑散王爺,還是皇甫真去為他求的情,全都是皇甫真替他在萬順帝面前奔走求情爭取來的,都是皇甫真的功勞。
他知道皇甫真的不易,不敢恃寵而驕,人前人後都小心謹慎,生怕說錯話做錯事牽連到皇甫真。
他想皇甫真了,就踩著梯子爬上牆頭,翻牆去找皇甫真玩。
有一次不小心摔扭了腳,皇甫真就叫人來把那道牆拆了。
「這樣容兒以後就可以隨意來去了。」皇甫真抱著他,一路平穩的走回了自己的住處。
秦王、府的下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人人目不斜視。
「九哥對我真好。」
皇甫容坐在皇甫真的床上,伸出扭傷到的那隻腳,任由皇甫真握住,替他仔細擦了紅花油,揉開瘀血。
他看著皇甫真認真的臉,只覺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一個比皇甫真對他更好的人了。
皇甫真頭也不抬的笑道:「說什麼傻話。」
「不是傻話,我知道的。」皇甫容看著他道:「九哥,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原先他說要拆了那道牆,皇甫真還說不能拆,可他不過是跳牆扭到了腳,皇甫真就叫人拆了牆。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寵溺了。
皇甫容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開心高興,為皇甫真的重視而喜悅,卻又害怕,感覺惶恐不安。
皇甫真頓了一下,抬起眸溫柔的笑道:「哪來這麼多為什麼,九哥對你好,你收著就是,有我在,你怕什麼?難道你不喜歡九哥對你好么?你不喜歡九哥么?」
皇甫容忙著搖頭道:「不是的,我喜歡的!」
皇甫真就笑了,笑容綻開,芝蘭玉樹,瑰姿艷逸。
那張笑顏,和這一世皇甫真年輕的容顏重合在一起,讓皇甫容恍惚了一下子。
眼前的少年皇甫真笑道:「不過是些茶葉,這就叫對你好了?十六弟這麼天真可愛,怎能讓人放心?」
皇甫容眨了眨眼睛,清聲乖巧的道:「九皇兄對我就是好嘛。」
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皇甫真最喜歡喝的茶就是霧山雪茶。
這茶產在泱國邊境的霧山上,那裡有一處小靈泉水,只有附近的半畝來地產出來的茶葉是受靈泉水滋養的好茶,尤其是靈泉水旁的那四株半人高的老茶樹長出來的嫩葉子,炮製出來的才是最最是頂尖的茶葉,泡出來的茶也最靈氣最香沁好喝。
皇甫真一年統共也只能得到那麼幾兩特等的霧山雪茶,他說要拿來給皇甫容的也必然是特等的霧山雪茶。
再對比宮裡分派下來的這些雪參片的陳年老殘渣,皇甫容怎麼可能違心說皇甫真對自己不好?
皇甫容也明白,宮裡的人向來看人下菜,宮裡的老人更是一個比一個擅於觀察。
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看細節。
他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萬順帝卻只賞了一個條件稍微好一點的院子,加上幾個年輕的宮女太監,明眼人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
這些分派下來的宮人裡面連一個有資歷有經驗能掌事的太監嬤嬤都沒有,由此可知,他這個十六皇子並不是要得寵的樣子。
鹹魚既然不能翻身,再奉承巴結也沒有好處。
所以負責分派皇子們日常用品的管事太監,才會這麼大膽,把長年放在倉庫沒吃完的、已經沒什麼藥性的陳年雪參片分給了皇甫容。
同樣,發給榮和宮用的被褥帘子布匹和飾物也都是擱置許久的陳年貨,連掃灑用具之類都是別的宮替換下來的舊物。
皇甫容都看在眼裡,只是什麼話也沒說。
一個不能翻身又沒有母族的皇子在宮裡本來就是這個待遇。
沒有母族真是個硬傷。
皇甫真在榮和宮裡一坐坐了大半天,又陪著皇甫容練了會兒大字,說了些宮裡宮外的趣事,一直到聞人雪過來提醒皇甫容該午休了,他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要不是皇甫容身體不好,必須要午休,他說不定能在這裡待上一整天。
聞人雪替皇甫容壓好被子,垂著眼睛道:「秦王殿下很喜歡殿下呢,臨走前還說下次休沐再來。」
皇甫容打著哈欠兩眼迷濛的道:「九皇兄是個好兄長。」
「殿下說的是。」聞人雪拉下了床帳,走出去,揮退了兩個守在內室門外的小太監,反身帶上門,一個人慢慢的朝外面走去。
九皇子也不是對誰都這樣,他對別的皇子就不怎麼親近,以前十五皇子在的時候,經常纏上去,九皇子也一直保持著距離。
他是個好兄長,但只對十六皇子好。
聞人雪在心裡細細的想著:九皇子圖的是什麼?
******
坤寧宮。
自從皇后說出讓竇六郎回家的話之後,竇六郎這半天都不開心。
「皇姑母既然不喜歡侄兒,那侄兒也不在皇姑母面前礙眼了,六郎這就告退。七郎,我們走。」
他丟了這句堵氣一樣的話轉身就要離開坤寧宮,叫竇皇后給攔下了。
「站住。」竇皇后氣笑道:「你這孩子,多大的事兒,也值得你跟姑母置氣?」
竇六郎道:「不是皇姑母嫌我在宮裡住的時間太長,要趕我回竇家嗎?我還沒住夠呢,不想回去。皇姑母要見不得我,我不來坤寧宮就是了。」
皇甫華在一旁插話道:「你這次倒有耐性。」
竇六郎瞪了他一眼。
竇皇后道:「叫你回去可不是本宮的意思,你要置氣,也別跟本宮置氣。」
竇六郎一愣,「姑母是說,這是爺爺的意思?」
竇皇后拿帕子拭唇,道:「不光是父親的意思,還有母親、祖父和祖母的意思。」
竇家的人都沒想到,一向不喜歡在外面住宿的竇六郎這次竟然會在宮裡一住就是三個月,連休沐日都不回府,這太出人意料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開始重視這個問題。
竇六郎一聽家裡的老祖宗們都發話了,也有些傻眼,這才在竇七郎的拉扯下,不甘不願的回到位置上,重新坐下。
「為什麼?」他問。
竇皇后道:「你三個月都不回竇府,休沐日也是跑到本宮這裡,家裡的人早就急了,不過是想等你自己主動回去,可是這麼長時間,你也沒個動靜,母親和祖母都思念你的緊,你便不想搬回去,也該時常回家裡請個安,讓祖母和母親他們放心才是。」
竇六郎想起自己的祖母和太、祖母,感到理虧,不由有些心虛,他這幾個月確實沒有想過家裡。
「姑母教訓的是,是侄兒疏忽了。」
皇甫華又在一旁道:「我看你是中邪了。」
「華兒。」竇皇后叫了他一聲。
皇甫華看了一眼竇宸,又看了一眼竇六郎,笑了笑,起身撣了撣袖子,漫不經心的道:「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慢聊。」又對著竇皇後行了一禮道:「母后,兒臣告退。」
竇六郎盯著他身後,不高興的道:「表哥這是怎麼了?」
竇宸也看著皇甫華離去的方向。
對這個身份高高在上的表哥,他一向敬而遠之。
宮裡有一些關於皇甫華的傳聞,似是而非,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位表哥並不是什麼好人,做的事也都不是什麼好事,在宮中的口碑風評都很差。
竇宸覺得這些都跟自己沒有關係,可皇甫華剛才說的話和那個眼神,莫名讓他覺得不舒服。
彷彿意有所指。
竇皇後面無表情的看著皇甫華姍姍遠去,回過神來,對竇六郎笑道:「別理你表哥,他這幾天學問沒做好,得了皇上的訓斥,心裡正不舒坦,隨他去吧。」
竇六郎撇嘴道:「那也不能這麼說話,怪不得皇上要訓斥表哥,他說話就不討人喜歡。」
言嬤嬤使了個眼色,大宮女收到后,領了幾個小宮女,一人端著一個盤子魚貫進來,擺了一桌的瓜果小食。
「娘娘知道六郎君要來,特意準備了六郎君喜歡吃的各種點心,還有這些新鮮下來的瓜果,六郎君和七郎君嘗嘗看,要是喜歡,老奴再多準備一份給二位郎君帶回去吃。」
******
皇甫容睡醒后,天色還亮,他叫了兩聲,沒聽見聞人雪回答。
「小聞子?」
他爬下床,穿了鞋子,揉著眼睛走到外面。
這個季節天氣已經轉暖,空氣里透著微微的躁熱。
「要下雨了。」小宮女們正看著外面的天空低聲的討論著。
「殿下?你怎麼出來了?」
驚呼聲出自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宮女,也是這批分派過來的人裡面年紀最長的一個,她叫陌香,今年十八歲了。
比聞人雪還要大上四歲。
現在由她管理著這些宮人們。
「我醒了,不過沒看到小聞子,他去哪兒了?」幾個月下來,皇甫容已經對聞人雪的照顧養成了依賴,睜開眼睛看不見聞人雪,讓他的心也和這天氣一樣,有些躁動。
聞人雪不在他身邊,這是很少有的事情。
「陌芬,去把殿下的外衣拿來。」陌香先吩咐下去。
「哎。」另一個比陌香看上去年輕一些的宮女應了一聲,飛快的去取了皇甫容的外衣回來。
陌香接過來后替皇甫容穿上,邊系衣扣帶子邊安撫道:「殿下莫急,聞公公方才被坤寧宮的人叫走了,說是皇後娘娘有話要問,問完了就會回來。」
聞人是複姓,但在宮裡,一般都不會稱呼聞人雪為聞人公公,而是稱呼單姓,叫他聞公公。
「皇後娘娘?」皇甫容一愣,「竇六郎和竇七郎不是去坤寧宮了嗎?她找小聞子去做什麼?」
陌香道:「奴婢不知道,只是奴婢留了個心眼兒,向那個傳話的小公公打聽了一下,好像是和咱們宮裡要開小灶的事兒有關。」
她這麼一說,皇甫容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兒。
竇六郎和魏允中不只一次抱怨過,宮裡分來的飯菜要麼難吃,要麼都是涼的,吃著不舒服,還不如自己動手做。
竇宸和聞人雪也是這個意思。
他們商議著,想在榮和宮裡自己開小灶。
不過這事一直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拖著沒弄成,想在宮裡開小灶並不容易,除了要得到管事太監的批複,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皇后的允准,皇后不同意,誰答應都白搭。
竇宸和竇六郎今天去坤寧宮,走之前還說要去直接找皇後娘娘批准,只要皇后同意了,看還有哪個不長眼的管事太監敢攔阻。
看來他們是跟皇后提起這事了。
「小聞子是自己去的?」皇甫容又問。
陌香回道:「不是,小林子和小柳子也都跟著一起去了。」
小林子和小柳子是這次分派過來的那兩個小太監,年紀也不大,都只有十一、二歲。
皇甫容微微放下心來,「也不知道皇後娘娘要問小聞子什麼事,還特意把人叫過去。」
陌香不敢隨意答話,倒了杯茶遞給皇甫容道:「有竇六郎君和竇七郎君在,聞公公不會有事的。殿下剛起床,還是先喝杯熱茶吧。」
「嗯。」
擔心也沒有用,還是靜下心來,等他們回來吧。
皇甫容喝了兩杯茶,又練了幾個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竇宸幾個人終於一起回來了。
「殿下。」聞人雪先過來給皇甫容行了禮,微微笑道:「皇後娘娘答應讓咱們自己開爐灶了。」
皇甫容眼睛一亮,「真的?」
竇六郎哼道:「這還能有假。」
皇甫容對他一笑,眼睛晶晶亮,「竇六郎,多虧你了。」
誰都知道竇六郎是竇家人的眼中珠掌上寶,只要是竇六郎提出來的要求,竇皇后十之八、九都會答應。
「算你識相。」竇六郎得意的道:「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這小灶開了,要是做出來的東西還不好吃,還不如宮裡的那些豬食,我就叫皇姑母把這小灶再拆了,誰也別再想開小灶。」
皇甫容眨了眨眼睛,聞人雪笑了笑。
竇宸無語的揉了揉鼻子。
等到竇家兄弟離開后,皇甫容拉著聞人雪問道:「皇後娘娘叫你去問什麼?」
聞人雪笑道:「就問了奴才會不會燒菜,會燒些什麼菜,知不知道竇六郎君的口味,他喜歡吃什麼,不能吃什麼。言嬤嬤還交代了一大堆,例了個單子給奴才,上面全是竇六郎君喜歡吃的菜,還有幾本食譜,都叫小林子和小柳子抱回來了。」
言嬤嬤是竇皇后當年陪嫁的大丫鬟,也是竇府出身。
皇甫容感慨道:「竇家人可真是寵竇六郎啊。」
這才是真正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
有全家全族人的寵愛,作為竇家這一代最小的孩子,不用背負任何的責任和義務,完全無憂無慮的長大。
竇六郎這種人生下來就是負責享福的。
「不過,」聞人雪道:「奴才覺得竇六郎在宮裡住不長久了。」
「怎麼了?」皇甫容問。
他知道竇六郎不可能在宮裡住太久,竇七郎能在他身邊當伴讀已經是個例外,竇家絕對不可能讓竇六郎留在他身邊的。
「竇大奶奶病了。」聞人雪道:「奴才是在去坤寧宮的路上偶然得到消息的。皇後娘娘和竇六郎君還不知道,但應該很快就會收到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