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乾清宮的書房是萬順帝下朝後處理政事的地方。
「兒臣皇甫容叩謝父皇賞賜。」
皇甫容跪伏在地,照著規矩給坐在上首的萬順帝叩了個頭。
萬順帝如同未曾聽見一般,一本一本的看摺子批摺子,連頭也沒抬一下。
皇甫容跪了半天,還沒聽見讓他起來,不由偷偷的抬起了頭。
書房裡只有三個人,他,萬順帝和太監總管薛紳。
薛紳畢恭畢敬的侍立在書桌旁,一臉溫和,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垂眸斂目下注意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察覺到皇甫容抬頭也不作任何錶示。
皇甫容只看了薛紳兩眼,視線就轉到了萬順帝身上。
皇甫家的人大多容貌俊美五官深刻,皇甫廣也不例外,濃郁修長的眉,深邃黑沉的眼,臉部的輪廓出奇的硬朗,稜角分明,有威儀,但又不讓人覺得過於粗獷,有種恰到好處的陽剛之美。
雄姿英發,說不出來的俊朗。
萬順帝批奏摺的時候,神情很嚴肅,時而皺眉,時而深思,認真處理政務的樣子讓人挑不出毛病。
皇甫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萬順帝每次來母后的宮裡,都會逗他玩,會抱他摘院子里的花果,會把他高高的拋在半空,再穩穩的接住,把他逗得咯咯笑。
後來孔家出了事,母后受到牽連被打入冷宮,萬順帝就再也沒有來看過他,連母後去逝都沒有出現。
前後整整四年,萬順帝對他不聞不問。
他在榮恩宮住的那幾年,其實心裡非常害怕,每天盼著萬順帝能出現,盼著這個父親能想起他,小時候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只有萬順帝曾經呵護疼愛的笑容他始終沒有忘記過。
對這個父親,他憧憬過,孺慕過,崇敬過,也拚命想要靠近過……
皇甫真總說他太在意父皇了,不理解他為什麼老是想討好父皇,總想得到父皇的關注。
他聽了也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因為沒有被父親拋棄過的孩子是不會明白這種感受的。
只是……
皇甫容仰著腦袋看了會兒,又重新低下頭來老老實實的跪好。
只是再天真的熱情也抵不住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現實,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一件一件觸目驚心,活生生的把他心裡最後的那點父子之情消磨掉了。
皇甫廣,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跪夠了就起來吧。」
大約是覺得晾他的時間差不多了,不一會兒,萬順帝放下了手中的硃筆,抬眸看向跪在殿下的皇甫容,像是終於想起來這裡還有這麼一個人。
他的幼子,十六皇子皇甫容。
「謝父皇恩典。」
皇甫容作驚喜狀抬頭,又行了個禮,起身的時候差點摔倒在地上。
萬順帝看著他,緩緩道:「聽薛紳說,你還沒有搬去榮和宮?」
皇甫容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回道:「昨日太晚,兒臣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今日就搬過去。」
他沒有提自己昨天接到聖旨時高燒才退身體太過虛弱的事情,因為知道萬順帝並不在乎這種事。
萬順帝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問道:「照理說你回答出了三道難題,解了泱國的大危機,朕該賞你的不只是這一個小小的宮殿,還應該賞你更多的東西。」
他問:「知道朕為什麼沒有賞你嗎?」
皇甫容十分驚訝,連忙道:「父皇能賞兒臣一座宮殿,兒臣已經萬分滿足了,不敢貪多,請父皇明鑒。」
他看了一眼萬順帝的臉色,連忙又道:「父皇恕罪,兒臣不知。」
萬順帝臉色說翻就翻,抓起書桌上的筆筒砸了過去,怒道:「好一個不知!朕問你,那三道題的答案當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哐當」一聲,筆筒砸在皇甫容腳下,發出碎裂的聲音,從西落國來的上好玉瓷筆筒就這麼碎成了一地。
「父、父皇!」皇甫容嚇得臉都變了,煞白煞白的,滿目驚恐。
萬順帝怒喝道:「說!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別的什麼人告訴你的!」
皇甫容嚇的差點就要哭出來,小臉憋的通紅,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的道:「是兒臣、兒臣自己想出來的!」
「還敢撒謊!」萬順帝怒拍桌子道:「昨日當著滿朝文武和各國使者面前,朕已經給足了你面子,沒有當面拆穿你!你來告訴朕,你一個連字都不認識,書都沒摸過的小孩子,要如何的聰明絕世,天資不凡,才會想出這舉國上下所有大人都想不出來的難題答案?!別人絞盡了腦汁連一道題都答不出來,你輕輕鬆鬆隨隨便便一答就是三道題?你當朕是傻子不成!」
皇甫容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他想也不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兩顆豆大的眼淚嘩一下就流了出來,全身發抖,顫著聲道:「兒臣不敢!」
萬順帝眯眼,逼喝道:「逆子,還不快說,這三道題的答案,到底是誰在背後告訴你的?」
皇甫容給嚇的連哭都忘了,小臉青白,全身顫抖個不停,面色驚惶的道:「父、父皇……」
萬順帝瞪著他,威壓更甚,「快說!誰告訴你的!」
「是……是……」皇甫容嚇的打了個嗝,圓睜的眼睛里全是驚懼,眼淚順著臉頰又滑了下來,「母后告訴我的……」
「嘩嘩嘩嘩——!」如雪片般的紙被萬順帝抓起,一把砸了過來。
「還敢狡辯!」萬順帝砸完一摞紙,又抓起了旁邊一疊奏摺,「小小年紀就會胡說八道,你母后早就死了,她怎麼告訴你!」
「真的!是真的!」皇甫容叫了起來,拚命的道:「兒臣不敢欺騙父皇,真的是母后告訴兒臣的!」
「哦?」或許是皇甫容的表情太過真切誠懇,也或許是他被嚇的樣子太過凄慘真實,總之,萬順帝收回了動作,放下了那疊奏摺,冷冷的哼了一聲,不怒自威道:「那她是怎麼告訴你的,你如實說來,但有一句假話,朕絕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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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雪立在書房外,聽見裡面隱約傳出來的怒聲和瓷器砸碎的聲音,額頭沁出冷汗,兩手緊握成拳,指甲掐進了手掌心。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他才能擁有力量……
擁有保護自己和皇甫容兩個人的力量……
殿下……
他從未有一刻像此時此刻般感覺到自己和皇甫容之間的差距。
一扇之隔,皇甫容在裡面,他在外面。
不管裡面發生什麼,他都沒有資格進去。
這種無力感深深的刺痛了聞人雪。
他無比清醒的意識到,權勢是個好東西,而他,需要這兩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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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你在做什麼?」竇六郎從屋裡出來,走到院子里,看著竇宸,嫌棄的道:「這姿勢好醜,難看死了。」
「扎馬步都是這樣,本來就不好看。」竇宸道:「我又沒讓你看。」
竇六郎問:「扎馬步?這是什麼功夫?我怎麼沒聽說過?」
竇宸道:「你當然沒聽說過,泱國本來就沒幾個人知道,我爹說,這是西落人練的功夫,既能練腿力,又能練內功。這個練好了,下盤就穩了。」
「哼,好笑,這麼丑的姿勢站一站,下盤就能穩了?」
「誰說站一站就穩了,這可是基本功,少說也要練上三五年,才會有效果。」
「你想練武?我教你啊,咱們竇家的鞭法有用著呢,不用扎馬步也能學,比你這個好看多了。」
「謝了,你自己練吧,我不喜歡鞭子。」
「那你喜歡什麼?」
「拳頭,我喜歡拳頭。」竇宸揚了揚手道:「比起外用的兵器,我最相信的,還是它。」
竇六郎眼睛閃了閃,圍著竇宸慢慢的繞了兩圈,忽然停下來往他跟前一站,盯著竇宸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歡練武嗎?」
「啊?」竇宸怔了一下。
竇六郎看著他的眼睛道:「小時候,我拉你去練武,你死活不願意,四哥五哥恐嚇了你那麼多次,你也沒有同意。怎麼現在,你突然說要練武了?」
竇宸看著他那雙黑琉璃珠似的眼睛,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
以前那個不喜歡練武的竇宸,已經死了。
那個不喜歡練武的孩子已經死了,就是被你一腳踢死的!
這句話卡在喉嚨里,卻說不出來。
他還要以竇宸的身份活下去,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異世鬼魂。
竇六郎的年紀其實也不大,九歲,和竇宸一樣,只比竇宸大兩個月。
一年前,也是八歲。
熊孩子的年紀。
下腳不知道輕重,一腳用力過猛,踢在原主身上,把人踢的撞在了石頭稜角上,額頭開了個窟窿,一下就死了。
竇宸穿越過來接手這個身體,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養傷。
竇六郎因為失手殺人,做了整整三個月的噩夢,雖然母親告訴他說七郎沒有死,還好好的活著,可他自己一直不得安生。
這件事情竇家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後來,竇宸傷養好了,竇六郎也不做噩夢了。
可是從那以後,竇六郎更加黏纏著竇七郎,甚至有些變本加厲,幾次都險險把竇宸再次弄死。
他似乎陷入了奇怪的癥結里,想要確認竇七郎還活著,還可以繼續被他欺侮,但又不能讓竇宸真的死,一旦竇宸真的要死了,他又嚇得面無血色,千方百計拚命的想法子把竇宸救活。
竇宸因此幾次死裡逃生,死去活來。
熊孩子真是太可怕了。
竇父親眼看到兒子被折騰的差點淹死,再也忍不住了,這才有了讓竇宸趁著被竇六郎捉弄的時候,弄假成真,乾脆直接進宮給十六皇子當伴讀的想法。
珍愛生命,遠離熊孩子。
竇宸也是想到了這一點,這才同意當伴讀的。
誰也沒有想到,竇六郎竟然會追到宮裡來。
竇宸既覺得竇六郎這樣被家裡人寵壞的熊孩子可恨,又覺得他可悲,面對竇六郎,他的心情是複雜的,前身如果不死,他也活不到現在,可不管怎樣,竇六郎失手殺了竇七郎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別人不知道,他知道。
殺人是犯法的。
這是竇六郎永遠洗不白的黑點。
竇宸沉默了一會兒,說:「人的想法是會變的。以前覺得練武沒意思,現在覺得有意思。練了武,我就能保護自己。」
竇六郎道:「胡說!」
「喂喂,你們在幹什麼?」魏允中從外面進來,嚷道:「別傻站著了,來了幾個小公公幫咱們搬家,快快,收好東西,這就走了!」
「叫什麼叫?吵死了!沒看見七郎在練功夫嗎?你一打岔,他這不是白練了嗎?」竇六郎怒掃了一眼過去。
竇宸:「……」
魏允中怏怏的嘟道:「誰知道他在練什麼功夫,這姿勢丑的,跟蹲馬桶似的。」
竇六郎眉頭倒豎,「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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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容抬起袖子擦乾了眼淚,一句一句老老實實的說:「母后帶著兒臣住在冷宮的時候,時常會給兒臣講一些小故事聽。那個燕卑使者出的題,母后以前就講過。」
「怎麼講的?」萬順帝收起了震怒,似乎剛才那個大發雷霆的人不是他一般,聲音也緩和了下來。
皇甫容跪著道:「母后說,是哥哥說的。」
薛紳一下子看了過來,忙著出聲阻止道:「十六皇子,這話……」
能讓皇甫容直接稱呼為哥哥的人,只有和他一母同胞的長皇子皇甫蘭。
皇甫蘭生下來就是太子。
人人都說萬順帝最寵的是九皇子皇甫真,但宮裡的老人都知道,皇甫真在萬順帝的心裡,還遠遠比不上先太子皇甫蘭。
不只是皇甫真,所有的皇子都比不上長皇子。
萬順帝最喜歡的就是長皇子,有皇甫蘭在的時候,其他皇子都只是陪襯,他是把皇甫蘭當做皇位真正的繼承人培養的。
可惜的是長皇子慧極傷壽,夭折了,十九歲上就沒了。
這些年在宮裡,除了孔皇后,有關長皇子的一切事情,也是個心照不宣的禁忌。
萬順帝抬手止了薛紳的話,臉上看不出表情,道:「讓他說下去。」
皇甫容怔了怔,聽見說讓他繼續說下去,便看了看萬順帝,忐忑不安的道:「母后說,哥哥非常聰明,什麼事情都難不倒哥哥。有一次,哥哥出宮從外面回來,高興的告訴母親,說他遇到了一對年輕的夫妻,談吐不俗,氣度非凡,他們聊天喝酒,成了朋友。」
這件事,萬順帝也聽說過。
最心愛的長子那天興高采烈的跑來和他說:「父皇,我今天交了兩個有意思的朋友,改天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和母后認識。」
萬順帝坐了坐直,把手掩在了袖子里。
皇甫容繼續道:「哥哥還說,他們相互給對方出了三道題,相約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再一較高下。母后問哥哥是什麼樣的題,哥哥笑著說,等他想出答案后再一起告訴母后。後來,沒過幾天,哥哥就想出來前兩題的答案,他說第三道題也有了眉目,母后十分好奇是什麼樣的題竟然能難住哥哥,一再追問,哥哥沒憋住,就把前兩道題和答案都告訴了母后。哥哥本來也想去告訴父皇的,可是……」
可是什麼?
皇甫容沒有再說下去,話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
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咧著嘴卻沒哭出來,比哭還難看。
萬順帝和薛紳卻都心知肚明。
長皇子說他交到了新朋友之後沒幾天,就出事了。
萬順帝斥道:「哭什麼?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哭。你又沒見過你皇兄,哪就這麼傷心了?」
聲音到底沒那麼嚴厲了。
皇甫容抽了抽鼻子道:「兒,兒臣是沒見過哥哥,可是母後天天都給兒臣講哥哥的事情,母后讓兒臣記得哥哥,在兒臣心裡,哥哥就是除了父皇和母后之外,最親的人。兒,兒臣……」
他「哇」的一聲沒再忍住,哭了出來。
萬順帝有心想再責罵他,卻心軟了。
哭聲響徹在書房裡,連外面的聞人雪都聽見了。
薛紳叫了人進來,拿了帕子絞了水,親自給皇甫容擦乾了臉。
「這孩子倒是深情。」萬順帝嘆了一句。
「情深好,」薛紳附和了一句,「十六皇子這一點,倒是像足了長皇子殿下。」
「像嗎?」萬順帝問。
「像,也不像。」薛紳微笑著回答。
像的是情深,不像的是長相。
壽宴上,萬順帝和竇皇后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時他們說的是十六皇子和孔皇后像不像。
現在,他們說的是十六皇子和長皇子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