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甫容從自己身上的舊布衣裳口袋裡摸出條洗到泛白的帕子。


  他把茶碗里的水都倒在帕子上,用帕子給聞人雪擦臉。


  小小的手一碰到少年的臉,就感覺到對方輕顫了一下,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動了一下后,目光緩緩落到了他的臉上。


  因為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所以皇甫容能夠清楚的看到聞人雪眼中的掙扎和複雜。


  一閃即逝。


  那雙原本漂亮無比的眼睛里,此刻多出來的除了死寂,還有害怕、憎惡和抗拒。


  可是聞人雪依舊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皇甫容便當什麼都不明白,反正他現在也只有六歲。


  只不過因為長期飲食不當,營養不足,又一直反覆傷病,使他看上去才四歲左右。


  皇甫容耐下心,拿著帕子一點一點的幫聞人雪擦拭身體。


  這種事他以前沒做過,現在又年紀小,因此做來顯得格外生疏,手下沒有輕重,總是要麼擦偏,要麼一不小心就把聞人雪的皮膚搓得泛紅。


  聞人雪不叫痛,他也不會蠢的去問聞人雪疼不疼,痛不痛。


  別人或許覺得一個皇子給一個小太監擦拭身體的臟污是件恥辱至極丟臉至極的事情,皇甫容卻沒有這個想法。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身為皇子有多麼貴重,也從來沒有覺得聞人雪身為太監就有多麼下賤,這種事他做起來並不覺得丟臉。


  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地位。


  因為聞人雪上一世的地位本來就比他高。


  更何況,欲要取之,必先予之,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帕子用髒了,皇甫容就拿茶壺的水沖,沖乾淨了就再去給聞人雪擦身體,等到把上半身都擦完了,他就伸手想要扯掉裹在聞人雪下半身上的那塊破布衣裳。


  聞人雪早已經被他的舉動驚呆了。


  他不過是個奴才,閹割了身體進宮,就沒想過會有好下場,被十三皇子糟蹋固然讓他痛不欲生,臊怒萬分,生無可戀,甚至想過咬舌自盡,可是他終究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因為他拚命告訴自己,他還不能死。


  想到含冤屈死的父親母親,想到被迫替嫁的姐姐,他不甘心就這麼剛進宮來,連一個月都不到就丟了性命。


  他還有那麼大的家仇要報,相比起來,這點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是被瘋狗咬了一口。


  可他想的再明白,這種事情畢竟還是噁心到了他,讓他對活著這件事無比厭惡。


  這一刻,他是恨的,恨天恨地恨所有人,恨十三皇子,也恨十六皇子。


  要不是十六皇子這麼沒用,他也不會讓十三皇子強迫折辱。


  只恨他剛進宮,不能自己選擇主子!

  然而就是這個被他遷怒憎恨的十六皇子,在別的宮人說出要把他抬到亂葬崗扔掉的話之後,卻像個小爬蟲一樣,爬到了他的跟前,不在乎他的身份和他滿身不堪的傷,笨拙的幫他擦拭身上的污穢、幫他清洗傷口,這讓他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直到那個小小的孩子去扯他身上的破衣裳,聞人雪這才仿若驚醒過來,一把抓住了皇甫容的手,攔住了他。


  這麼瘦小脆弱的手腕,彷彿輕輕一握就會斷。


  「我身邊只有你了。」皇甫容任他抓著手腕,也不掙扎,只是靜靜的看著他,聲音緩慢而平靜。


  脖子上的傷真礙事,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像個結巴。


  「不想死,就放手。」皇甫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除了脖子上的傷,這具身體還發著高熱,臉上熱得不正常。


  聞人雪的目光落在了他紅紫一片的小臉蛋上,這才想起十六皇子還是個生著重病的孩子,不由怔住了。


  他張了張嘴,但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皇甫容沒再說話,趁著聞人雪愣住的時候,把手抽了出來,扯掉了聞人雪身上那件破衣裳,幫他繼續擦拭清洗。


  上一世的聞人雪最後是怎麼活下來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聞人雪上一世被那兩個小太監抬去了亂葬崗,後來他再見到聞人雪,已經是三年後。


  那時候,聞人雪已經成了東宮身邊的伺候太監。


  他原以為聞人雪是被太子所救,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聞人雪是被那人救了。


  皇甫容沉著臉,手中動作一刻未停,表情異常認真。


  聞人雪中途幾次欲言又止,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再多的難堪和羞恥,在這一刻,彷彿都不那麼重要了。


  茶壺的水畢竟有限,皇甫容也只能簡單的幫聞人雪清理一下。


  再來,就是保暖了。


  夜深風冷,他人小力弱,不可能搬得動聞人雪,只好再爬回去,把床上的舊被拉下來,拖過一路,蓋在聞人雪身上。


  他又半挪半爬去了一個角落裡摸索了半天,翻出了一片陳年的老參片,也拿過來,塞到了聞人雪的嘴裡。


  「等活下來,你便走吧。」


  說完這句話后,皇甫容便一個跟頭,栽倒在了聞人雪身旁。


  這個破身體果然經不起折騰,做這麼點事就撐不下去了,皇甫容合眼之前想著:但願聞人雪日後能看在他曾經盡心儘力救過他的份上,即使不幫他,也不要幫著那人來害他。


  皇甫容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期間對外界的事也隱隱有點感應,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來喊醒他,扶著他,給他喂葯。


  他之所以有感應,是因為那葯真的很苦很苦。


  三天後的傍晚,皇甫容終於清醒過來。


  他先是抬手摸了摸脖子,發現腦袋還在,心裡這才安穩。


  再抬眼,便看見臉上和脖子上都帶著於痕和傷疤的聞人雪端著一碗葯,緊張的守在他床前,見到他睜開眼睛,似乎比他還要喜悅。


  皇甫容心情有些複雜。


  沒錯,他是用了些小手段,幫助了聞人雪、救了他的性命,得了一份恩情在手;又以言辭算計聞人雪,欲擒故縱,先是說了自己身邊只有聞人雪,又說著要任他離開的話,其實他根本沒想讓他離開。


  他知道,他越是這麼說,聞人雪越是不會走。


  這等伎倆在上一世的雪千歲眼中,或者不過爾爾,但對眼前這個剛入宮沒多久的小太監來說,卻已經足夠讓他感激涕零,交出赤膽忠心了。


  可是,當皇甫容真的看見聞人雪沒有離開,他卻開始猶豫了。


  猶豫自己留下這個人后,是不是能夠真的相信這個人。


  「殿下醒了,先喝葯吧。」少年人的聲音清麗柔婉,咬字清晰,不剛不媚,想來到底年歲還小,與正常的同齡相比,聲音也沒陰柔到哪裡去,反而意外的好聽。


  「嗯。」皇甫容皺著小臉點了點頭,接過葯碗,一口一口的喝個乾淨。他小時候的身體他自己知道,跟誰過不去,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這葯再苦,他也能咽下去。


  喝完葯,把碗遞給聞人雪,皇甫容問:「我睡了多久?」


  能不能夠相信聞人雪這件事,皇甫容想歸想,猶豫歸猶豫,但對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可沒有半點猶豫。


  人既然留下了,其他的慢慢再琢磨也不遲。


  上位者要會用人,只要人用得好,那就是一大助力。


  聞人雪接過碗,回答道:「回殿下,您睡了三天。」


  「更衣吧。」


  「是。」


  皇甫容伸了手,任由聞人雪替他穿了鞋子和衣服,幫他梳了頭髮,給他漱了口,幫他擦了臉,一直到服侍他用完早膳。


  兩人誰都沒有提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聞人雪等他放下碗筷后道:「昨日薛公公來了。」


  皇甫容小臉微揚,眼神一亮道:「薛公公?可是父皇身邊的那個公公么?」


  聞人雪道:「正是。」


  皇甫容眼睛閃啊閃,問道:「他來做什麼?可是父皇想起我了?」


  只有這個時候,皇甫容才表現的像個普通的孩子。


  想念父親,渴望見到父親。


  聞人雪很少見到他這個樣子,一時心酸不已,又覺得這個被皇帝冷落的十六皇子真是可憐。


  「薛公公來說了一件事,皇上的四十壽辰快要到了,各宮都在給皇上準備生辰賀禮,希望殿下也提前準備準備,以免到時失禮,讓皇上失望。」


  「父皇要過生辰了?太好了,小聞子!我能見到父皇了!」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皇甫容笑得萬分開心。


  他本來就不打算再繼續住在這座形同被放逐一樣的破宮殿里,他要離開這裡。他不要再像上一世那樣,等著別人的施捨和救贖,然後感恩戴德的念著對方那一點點的好,一輩子肝腦塗地,最後把命都搭上。


  這一次,他要自己走出去,堂堂正正的靠近權力的中心!

  可是給皇帝送什麼作為賀禮呢?


  他把這個難題丟給了聞人雪。


  「殿下不如送件自己親手製作的禮物,更顯心意。」聞人雪看著這座連裝飾物都沒有的破舊宮殿,也是傷腦筋,他們主僕兩人的身上連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都沒有。


  皇甫容雖然不滿意,但對一個關在後宮深處、沒有受過啟蒙、不識字、不會畫畫,更不會禮樂歌賦的六歲孩子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畢竟他只是個窮鬼皇子。


  「這些夠嗎?」皇甫容指著放在地上的籃子問。


  這真是一個破爛的籃子,上面打了好多補丁,東一塊西一塊的,竟比鄉下人用的東西還要寒酸幾分。


  「差不多了吧。殿下,咱們該回去了。」聞人雪微笑應著。


  「嗯,那就回去吧。」皇甫容興高采烈的往回走,邊走邊開心道:「有了這些東西,我們就能給父皇做禮物了。」


  「殿下有此孝心,皇上知道了,定然高興。」聞人雪提著滿滿一籃子的東西,跟在十六皇子的身後。


  「嗯嗯。」皇甫容聞言小臉上立刻露出更大的笑容。


  忽然橫斜里冒出來一個人往皇甫容身上撞了過去,皇甫容毫無準備,只來得及「啊」了一聲,人「砰」的一下就摔趴在了地上。


  「十六皇子!」聞人雪自是一驚,連忙放下籃子,上去扶起皇甫容,急道:「摔哪兒了?疼嗎?要不要緊?」


  皇甫容還沒來得及低頭看自己的傷勢,就聽見一個稚嫩又驕橫的聲音道:「哈哈哈哈,真好玩兒,醜八怪摔跤了!摔了一個大馬趴!哦也,醜八怪,醜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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