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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妥協

  慈安堂。


  柳大老爺才一下朝,剛入柳府大門,就讓人請著去了慈安堂,說是老夫人有話,特尋他過去一敘。


  柳大老爺是孝子,饒是公事再忙,娘親那裡有請,也得抽空去看上一二。


  柳大老爺邁進慈安堂的門,就見青藍迎上來,福了福身,接過他解下來的披風,又掀開內室的帘子,道了句老夫人等候多時了。


  柳大老爺整了整衣衫,大步邁了進去,老太太一身素衣,安坐榻上,雙眼微閉,執一串沉檀念珠,就著經文,在指間流轉。


  聽見動靜,才緩緩睜開眼,便瞧見兒子已至身前,正欲躬身行了禮。


  老太太伸手止了動作嘆一句:「又沒個外人,母子之間哪裡這麼多禮。」


  柳大老爺也不推辭,在她跟前坐定,接過青藍遞來的一杯熱茶。


  青藍見母子二人似有話長談,便揮退幾個伺候的丫頭,放下帘子,親自守在門外。


  「母親尋兒過來,可是有事要講?」柳大老爺喝了口熱茶,見老夫人遲遲不肯開口,才問上一句。


  老夫人將佛珠放置一旁的小几上,又理了理佛經,抬頭細細看了看已過不惑之年的兒子。


  她這三個兒子,唯這一子讓她覺得一輩子虧欠。


  當年若不是因她同那紀夫人交好,一心想攀一門親事,逼著他娶了紀以容,他這半輩子也不至如此,在外雖是身居高位,回到家裡身邊卻連個知冷熱的人都沒有。


  自從林娉婷去了以後,她便眼睜睜瞧著自家這個兒子越發的心如止水,二十幾年竟是再沒讓旁的女子近身。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見他二十幾年如此,不免心疼。思量了片刻才開口:「今日得空,去了趟東院,瞧著紀氏已經讓那毒症折磨的脫了人形,心裡難免唏噓,紀氏年輕時是做下了錯事兒,可是天大的罪過也不置如此,二十幾年,也該夠了。」


  柳大老爺握了握手中的杯子,半晌才抬眼有些艱難的問了句:「母親想兒子如何?」


  柳老夫人見他如此只嘆了口氣:「殺人不過頭點地,可她身份家族便在那裡放著,眼下更是死不得,紀家人三番兩次借事打壓,無非是想警告。娘知道你也為難,但眼下二房裡的幾個小的已經長了起來,眼看就要入仕,現在同紀家不好交惡,你如今更是柳家的是宗長,總要顧著家族的榮辱。淮揚那裡你去說上一句,他未必不會聽,算娘求你。」


  柳大老爺聽老夫人說這一通,一時無話,這其中厲害他如何不知曉,這些年紀家在朝堂隻手遮天,若不是看女兒在柳家還有息尚存,柳家怕是早就不太平了。卻又不得不說一句,當年出了那般事情,自己如何捨得下臉去求淮揚諒解?

  他這些年孤身一人,未再娶納一房妻妾,旁人只道他心繫東院纏綿病榻的紀以容,卻是不知他的心早隨著林娉婷的死跟著去了。


  當年因為自己大意,害她一條性命,若自己再為了柳家一門,將罪魁禍首紀以容醫好,百年之後,九泉之下,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她?


  可是自己的娘親苦苦哀求,他又如何忍心拒絕?


  老夫人見柳大老爺久久不發一語,知他心裡為難,也是心中一陣悲切,拿了帕子拭拭眼角又道:「知你為難,娘也是沒有別的法子,紀氏那裡再沒良方,怕是拖不了許久了。可得早作打算才好。」


  柳大老爺那裡又是沉吟了許久,才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老夫人心裡算是鬆了一松,看著他清瘦的面孔禁不住又提了一提:「娘看著你這麼多年身邊連個知冷熱的人也沒有,很是心疼,娘老了,身邊也用不了這許多人,青藍倒是個知近退的,送到你院子里去罷,便是不收用,伺候日常也是好的。」


  柳大老爺聞言,皺了皺眉頭,雖未直接拒絕,但婉拒的意思也十分明了:「兒子身邊一向不缺人伺候,母親身在邊好不容易有個可意的,便留著罷。」


  老夫人聽他如此,也不好再說旁的,只又話了話家常,看了看時候不早,柳大老爺只言還有公務,便未在慈安堂用飯。


  柳大老爺出了慈安堂並未直接回他的書房,府里的青石小道上,思量了片刻,抬腳走了通往東院景春閣的那條路。


  當柳大老爺邁進東院的大門時,驚的院子里的洒掃嬤嬤差點跳了起來,手裡的掃帚一放,連滾帶爬的向正廳稟報,多年未曾踏進過東院的老爺終於來看夫人了。


  紀氏跟前侍候的兩個婆子,原來是她的陪嫁丫環,紀家老夫人親自給挑的,本是過來要做通房的。沒成想到柳府不過一年的光景,就出了那樣的事兒,自己家的姑娘失了寵,老爺連院門都不願意再踏進來一步,別說通房了,這些年就是找個好人家給配了,也是沒人做主的,只能一心一意的伺候好自家姑娘的身體,仰望著紀家的餘光,不讓人再轉賣了的好。


  那床前的二人,一聽掃地老婆子的話,忙將躺在床上的紀以蓉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無非是用熱毛巾再擦把臉罷了,長年躺在床上,又身上帶毒,多年不得其解,能好看到哪去,早就瘦成一把骨頭,蒼白的沒點人樣了。


  柳大老爺才踏進廳里,就微微皺了下眉頭,滿屋子的藥味,濃郁的叫人直想退回去了事兒。


  掀了內室的帘子,才走近去。床前那兩個婆子行了禮,這就湊到大夫人耳前輕聲告知,說是老爺過來看您了,原本雙眼緊閉如同睡過去一般的大夫人,終於有了的反應,慢慢的睜開了雙眼,有些吃力的想抬起身子,想看一眼立在幾步開外柳大老爺,多少日子了,她也記不清楚,自從當年那件事兒發生以後,柳大老爺再沒踏進過她的院子,這是恨她了。


  她自己也讓柳娉婷灌了毒藥,一副破敗的身子撐到現在,不就是為了今天?


  柳大老爺見她掙扎的辛苦,便往前近了幾步,示意婆子將她按下。他站在床前低頭看了眼正盯著他瞧的大夫人,心裡一時是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原也是婉約嫻靜的美佳人,現下再看,卻是青白病態的皮膚,趁著一又黑的嚇人的眼睛。烏青色的唇微微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叫人聽不清楚。那婆子忙湊到跟著聽個仔細,半晌才直起身子對大老爺說了句:「夫人說,她對您不起。」


  柳大老爺看著早就形同枯縞的紀以容,久久不語,即使是聽了那婆子轉述的話,也未有什麼非說不可的。


  能說什麼呢?林娉婷的墳塋如今就在幾十裡外的鳳霞山下,棲意園裡本該是長子的淮揚,如今卻只能靠著湯藥維持著胎中坐下的病體。


  那是他深愛的女人,那是他一脈相承的骨血,卻是不言父子情深,如今只同個陌路也差不了幾分。當年的事情便如一根橫刺一般,卡在他們之間,卻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如此,回天乏術……


  如今這破敗的光景,不過是床上躺著的這女人的一己私慾所賜,他不想原諒,卻也不能手刃,柳家的榮辱興衰總是要顧及的。


  柳大老爺又何嘗不知,當年他跪在床前,攔下林娉婷手裡的那碗葯時,他同她這輩子的情份算是完了——無論她是生是死。


  果然,那便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爾後她一派從容的安排了身後種種事情,唯他一字未提,甚至留下遺言請出柳氏族譜,讓林老爺子將她的遺體帶出柳家,安葬鳳霞山下。


  這二十多年,他再沒讓一位女人近身。只望百年之後,九泉下再相見,能叫她少一絲氣憤,給自己多一絲機會。


  可是如今,紀家眼睜睜的看著柳淮揚如常人般無恙,又怎麼會無動於衷,紀流年朝堂內外越發的施壓,不過希望能讓自家長姐晚年不再受病毒的折磨。


  他又如何向淮揚開口?

  當年便是顧著柳家的紀家的臉面,這件事兒終於到最後還是壓了下去。


  他沒忘記當年敬重的師長在他面前如何老淚縱橫,終是沒怪他一句,只是要將執意將自家女兒的遺體帶出柳府,不入柳家祖林,他知道,那是林娉婷的意思。


  柳大老爺撫了撫園中的修竹,顆顆挺拔勁秀,很像他同她的兒子。


  饒是這些年裡他進棲意園的次數寥寥無幾,卻是從來未曾將個心思從他身上移開過。


  怕他身上的毒發,天下最珍貴的草藥,樣樣備在府中,以防不時之需。


  怕他住的不適,棲意園中恨不能收羅盡天下最好的物件。


  每每看著那雙黑沉沉的冷眸,只在心中盼他能斂去一身戾氣,甘心情願的喚他一聲父親……


  可是如今……卻仍是為了這個家族不得不去他面前,碰一碰那根扎在心裡的陳年舊刺……


  二十多年前便是因此負了他的母親,二十多年後仍舊因此要去他面前求上一求……還談什麼辜負呢,不過是再扎一根刺罷了,這輩子他終是做不成一個稱職的父親……


  朝中人人敬重的一品大員,此時滿臉滿心剩下的只有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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