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府(下)
棲意院。
梨花樹下。
青衣男子端於此,微微低著頭,專註的對著一盤棋局,左手執黑,右手執白……
這會李總管正弓著身必恭必敬立在一旁。
沈魚一行人站在青藍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安靜似乎都可以聽到梨花飄落的聲音。
沈魚覺得過了很久,久到她覺得腿都酸了,頭低久了脖子也僵硬了,才終於聽到棋子散落棋盤的聲音。
「李總管這樣的陣勢來我棲意院,是唱的哪齣戲,爺倒是沒看明白。」低沉有力而漫不經心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先前的沉靜,卻是字字句句透著清冷的味道,分明已經是春深日暖的時節,沈魚無端的打了一個激靈。
「回二爺,老奴今日剛從青平坊里挑出來幾個知進退的,老夫人的意思先讓二爺這裡過個眼,才特譴了老奴將人給二爺帶過來。」李總管答的恭恭敬敬,再沒先前清平坊里總管的架子。
沈魚心裡暗嘆:總管再大也是個奴才呀,到底壓不過主子去。
「長幼有序,再怎麼也不該越過長房去,將人先領去霜楓園,讓大爺先選了再言其它。」
青藍上前一步對著柳二爺道了個萬福恭敬道:「回二爺,先前在老夫人處,二夫人已經幫著給大爺那裡挑了一個合適的送過去。」
「哦?嬸娘親自選的……如此,倒是不好辜負老夫人的美意了。」那柳二爺說完這話,便起了身,邁著悠閑的步子朝沈魚一行人走了過來,看那架勢似乎真的想認真的挑上一挑。
沈魚排在最末,免不得有些慶幸,怕是走不到自個這裡,就從前頭選了出去。看二爺這樣古怪的脾性,不論通房還是婢女,棲意院都不是一個好的安身之所。
這廂沈魚心裡的小九九還未打算完全,一雙青布軟靴便落入沈魚低垂的視線里,沈魚還沒來得及反應,下巴就讓一隻微涼而有力的手抬起,直直的撞入一雙深似沉淵一般的墨眸里。
生的真是好看,沈魚心裡暗嘆。
墨眉如劍且眉骨清俊,眼若沉淵寒潭,彷彿多一眼都能把人吸進去一般,鼻子挺直如刀削,往蒼白的面龐上添上二分剛毅,不叫顯得羸弱,嘴唇稍薄,並不顯薄情,只是唇色未朱稍白。
是了,沈魚又想到先前在慈安堂聽了二夫人說過一句,只說二爺身子並不甚好。
沈魚走神的片刻,覺得下巴悠的一緊,忙心收斂心神擠出一個自認為很諂媚的表情:「給二爺請安,二爺萬福。」
她原是想借著福身的空當,將自己的下巴從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裡脫離出來,不過卻是沒成功。她低估了那隻手的力氣,也低估了那隻手主人的執著,事實上沈魚的腿連彎都沒有彎下去一點。
柳淮揚看著沈魚擠出來的諂笑,原本平板無波的臉上突然多出一個戲謔的笑容,他手上微微使力,握著沈魚的下巴將她脫離出那一行人出來,「李管家親自去挑的人,果然……出挑的很……」
聽他這字裡行間透出的譏諷之意,李總管哪裡還敢同他說個分明,只低著頭稱是,再不多言。
他步子的幅度有些大,沈魚一個重心不穩踉蹌兩步,一伸手就抓住那隻握著他下巴的手,他的手真涼,沈魚心想。
沈魚的舉動讓柳淮揚手裡的動作一頓,接著便收回手,放開了沈魚的下巴,只眯著眼睛細細打量著沈魚,沈魚也不言只微垂著眼睛任他打量。
過了一小會他才溫了聲間問道:「喚什麼名字?」
「回二爺,奴婢名喚沈魚。」沈魚抬起望著他的眼睛,突然想到奴婢是不能直視主子的眼睛,又連忙低下頭去,作恭恭敬敬狀。
「沈魚……?」只見他薄唇微動,有些玩味的咀嚼著這兩個字,表情有些揶揄,沈魚面色一紅,當知他是何意,自古這沈便通沉,依她如今這貌,如何也同沉魚二字沾不上一點半腥,生生是白佔了去。
「這名字到是好,往後你便留在棲意院吧。」半晌他便說了這一句話。
沈魚覺得自己有必要說清楚一些,畢竟自己是以丫環的身份進來的,可別讓人誤解了才好,眼下她看著李總管並沒有幫她解釋的意思,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小聲的說了一句:「請二爺明鑒,奴婢……只是清平坊里算做搭頭送過來的婢女。」說完她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想柳淮正滿面笑容的盯著她瞧,不知道在想什麼。
又是半晌的沉默,只聽他說了一句:「無妨。」
於是沈魚搖身一變,由個下等婢女變做通房丫環了,另外四個還沒著落的標緻美人,這會免不得有些牙酸,沈魚什麼姿色,她們什麼姿色,怎麼就選中她了呢,這其中的轉折實在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邊李總管同青藍姑娘也是鬆了一口氣,別管留下的誰,好在留了一個,老夫人那裡總算能有個交待。
這會李總管道是有些記得清平坊里那位管事嬤嬤了的好了,打算以後但凡府里要人,只去清平坊里挑。
李總管一行人恭恭敬敬的退下以後,諾大個院子只剩下柳淮揚同沈魚二人,還有那一樹梨花。
柳淮揚又坐回梨樹下,沈魚站在那裡,隔的並不遠,她瞧著他黑衣烏髮端坐樹下,頭頂便是一樹瑩白如玉,柳淮揚不緊不慢的重新將棋子歸置,似有復盤之意。
偶有落英飄過,滑落他清雋的面龐,沈魚覺得,這分明只在水墨丹青裡面才會出現的景緻,卻讓她瞧了個分明。
沈魚悄悄的掐了掐大腿,疼的厲害,並非浮生入夢。
柳淮揚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前一點,沈魚走過去,在他身前站定。
"可會下棋?"他並未抬頭,把玩著手裡的棋子,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
"會一些。"沈魚小聲的回答。
"那便陪爺下一局,坐吧。"柳淮揚將手裡的棋子皆數拋入棋罐,指了指對面的座席,抬頭看了她一眼。
沈魚應是,走到他對面坐下,又將手裡的包袱小心的放到腳邊。
那是她從清平坊裡帶過來的行李,兩套舊衣,幾本就要翻爛了的話本,還有一兩她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銀子,清平坊里是沒有月錢可拿的,就這還是她出去幫著姑娘們買東西時她們給的跑腿錢,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了許久。
除了這些,其餘的便都穿在了身上,實在是窮的可以。
柳淮揚將圍棋罐子一併推到沈魚面前,示意她先選。
執黑先行。
沈魚看了他一眼,將黑子推了過去,很配他這一身墨色,沈魚如是想,卻沒看到柳淮揚暗了一暗的雙眸。
柳淮揚並未言語,只利落的落下第一子,沈魚隨後跟上,沒有一點猶疑。
很長一段時光里,安靜的院落里只餘下棋子落盤的聲音,此起彼伏,毫不間斷。
柳淮揚稍抬眼看了一眼低頭落子的沈魚,乾淨利落,不帶半分躊躇,不禁有些微微的訝然。
步步為營的他見過,久久不能落子的也見過。
棋品極低的也有,愛悔棋的更是比比皆是,園子西南角的葯廬就有一位——大夫溫方。
沈魚這樣的卻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落子極快,基本他敲下去的一瞬,她的棋子便隨後跟著落下。
她下的棋看似毫無章法,隨心所欲,可是下了這麼久也不見自己更勝她多少——便知深淺。
這就不能不讓他對沈魚有些刮目相看,這個又黃又瘦的小丫頭,除了那雙眼睛亮的嚇人以外,就長相而言其實沒什麼過人之處,不過這一手棋到是下得漂亮,大有一種大雨磅礴而至,又似萬馬奔騰呼嘯而過的氣勢。
方才李總管帶著幾人過來時候,正是他無聊透頂之頂之際,一個人下棋總顯得枯燥,路數太過瞭然,並沒有半分新意。
柳淮揚突然有些慶幸,他的一時興起,將沈魚留下。
若又如往常一般,三言兩語次人打發了,估計他永遠也不會注意眼前這個棋藝了得的黃毛丫頭。
熟不知,此時正小心的將棋子撿入罐子的沈魚,看似平靜,實則,心裡已經翻起了驚天駭浪。
幾時碰到過這樣的對手,能跟得上她節奏的人,她原是以為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