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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憶夢

  墨發散落在淺清的衣袍間,冠帽也歪倒在一旁,然而此時的顧淵卻無暇整理被弄亂的儀容,他全部的關注都在那床榻上。


  錦繡成堆中,長樂已經入眠,正睡得安穩,只是睡夢之中她還緊緊抱著他的一條手臂,將他的手掌枕在耳邊,好似怕他會丟下自己離開一樣。


  「子皙,子皙……」她在夢裡呢喃著他的名,讓他極力維持的偽裝在頃刻間崩塌。


  修成而又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抬起,向那沉睡中的面龐接近。


  她夢裡微蹙的秀眉,她蝶瓣兒一般的密睫,她小巧的鼻尖和不點而朱的紅唇……


  他用目光反覆摸索著,指尖都開始微顫。


  就快要觸上那面龐時,他的手卻最終頓在半空,化作一陣嘆息。


  那些厚重的雲翳或許已經散去些許,竟有微弱月光滑過窗欞,鋪撒在大殿的地上。


  到底是多少年前,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夜也有相似的掙脫雲翳的月光。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看月光將掠過的身影勾畫在殿門上。


  輕聲哼唱的小曲逐漸的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和長安上空永遠漂浮的靡麗樂聲不同的聲音。


  然而哼著歌的人似乎並不明白其義,竟將一曲充滿幽怨的調子唱得歡快。


  這強烈的反差讓他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處境,不由的蹙緊了眉。


  下一刻,那哼唱突然斷在了半截。


  他抬眸朝門口看去,觸上一雙充滿好奇的眸子。


  那一瞬,少女唇畔彎起的淺笑,是他延續至今的念想。


  她笑得眉眼彎彎,為他解開手腳鐐銬。


  「你叫什麼名字?」她歪著頭問他。


  「子皙,顧子皙。」他輕聲應答。


  「子皙,子皙……」她便不再將那首小曲掛在唇邊,而是換作了他的名,接著甜甜的對他道:「我叫樂兒。」


  他把她當成了普通的宮娥,把自己學會的琴曲教給她,給她講宮外的事。


  每日入夜之後,她都會偷溜出來,到琴室里與他短暫相聚。


  他們在月光下撫琴,而她喜歡撐著腦袋聽他說話。


  他問她初見那夜她哼唱的小曲是什麼來歷,她說那是她母親家鄉的小曲,講述的是思鄉之情,可她不知道什麼是思鄉之情,因為她從小就長在宮裡。


  他嘆息她是個可憐人,母親入宮為婢,好不容易得了主子的歡心賞賜一段婚姻,生下了她卻又自小在這華麗精緻的牢籠中長大。


  她倒似並不在意,每次見到他都笑得眼兒彎彎。


  他一直喚她樂兒,直到新皇登基的大典上,身為伶人的他遠遠看著到天子身側盛裝的她,他才知道樂兒並非她的本名。


  他才知道她的封號是長樂,而她是大晉皇朝尊貴的長公主。


  他徹底的怔住,看到她越過眾人向他投來的目光。


  只是那陽光太過炫目,而晃動的步搖太過刺眼,他看不清她雙眸里的情緒。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一直都隔著遙遠的距離。


  就算他們曾在無人的宮巷裡追逐嬉戲,就算他曾執著她的手撫琴,就算她說要永遠不和他分離,他們也還是離得很遠。


  就像現在一樣,他坐在她的身邊,俯身凝視著她的睡顏,他的一隻手就被她抱在懷裡,而另一隻手隨時都可以觸上她的面容,也還是很遠。


  直到五年前,天子一紙詔書將這無形的距離變作有形。


  她離開長安前往封地,一去就是五年。


  這五年,他在泥沼中掙扎,無數次的通過巧妙周旋自險境里脫身,弄得滿身臟污,才終於爬到了離她更近的位置,可如今看著他,他才發現什麼都變了,唯獨他們之間的距離依舊遙遠。


  顧淵收回手,卻像膜拜聖物一樣,俯身在長樂的眉心落下清淺的一吻。


  她還是和年少時一樣,一旦睡得沉了,便是將她從琴機旁搬到榻上也絲毫沒有察覺。


  他於是小心的自她懷中抽回手,又坐在榻邊將她凝視了許久,方才起身離去。


  ……


  顧淵並不知道,此時的長樂亦深陷在亦真亦幻的夢境里,卻是更加久遠的記憶。


  長安的空氣里瀰漫著雍容的香。


  牡丹錦繡,在這裡的每一處角落,盛放。


  它們明媚的色彩漲滿眼帘。


  它們濃郁的芬芳像無形的錦緞在皇城上空鋪展、綿延。


  如此絕艷的綻放,妄想著為寫滿浮華的時光舞出最為濃烈的華章。


  夜空沉寂,無邊的黑暗包裹著暗紅的樓宇,肅穆的情緒似懸於天際烏黑的雲,壓在心上讓人無法喘息。


  灰衣中侍邁著沉緩的步伐,不時輕揮右腕,敲打另一隻手上有些陳舊的金柝。


  略帶沙啞的聲音迴轉縈繞,彷彿它的主人是來自異世的使臣。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擾了漆黑的沉寂。


  皮鞭催促著馬兒,也將牆角未及飄零的花瓣撕碎。


  身披鎧甲的武者們騎著黑馬,席捲著漫天的塵土向著皇宮深處而去。


  擠落花叢的中侍頗為費力的爬起,輕拍衣角的塵土,似在對手中金柝低語:「那些人才是索命的惡鬼。」


  昭和殿依舊閃耀著最明亮的光輝。


  無數薄如蟬翼的輕紗在風中翩躚而舞,被月光鍍上銀輝。


  就像母親所說的,它們柔美而又可愛,像一雙雙翅膀,可以帶著她們飛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母親這麼說的時候,眼中總帶著幸福的光芒,像極了看著父皇時的目光。


  「母親。」


  長樂提起裙角穿過偏殿,一層一層的拂開眼前翻飛的輕紗,喚著那充滿慈愛的身影。


  閃爍的琉璃燈將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月白色的牆壁上,如剪影般掠過。


  跨過朱紅的門檻,笑意更深的綻放在初桃般可人的臉蛋上。


  欲撲向溫暖懷抱的所在,卻被眼前一幕呆立。


  母親引以為傲的精緻華麗,父皇誇耀不倦的溫婉娟秀,都已消散而去。


  眼前的女子烏髮披散,淚痕滿腮,唯有那如水般溫柔的聲音依然如舊。


  「皇上,臣妾是冤枉的……皇上……」


  母親凄厲的哭喊未能博得父皇半絲的憐憫,他只是負手而立,不理會身後的哀傷。


  狂風掃過大殿,吹熄了明亮的燭火。


  漆黑中,閃電劃過天際,那一瞬的光芒里,父皇雙肩微搐,緩緩揚起右手。


  身披鎧甲的侍者抱拳曲膝,而後拖起母親嬌柔的身子向殿外而去。


  沉悶的雷聲終於從天而降,淹沒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親……」


  盈盈而落的淚水模糊了那溫柔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


  「母親!」睜開雙眼猛地坐起,才發現夢境里彷彿沒有盡頭的夜早已散盡。


  微陽自窗外鋪撒進來,總算將那些陰霾照得無處遁形。


  長樂攥著胸口的衣襟喘息,還沉浸在夢魘的情緒里。


  由於筵席上飲了過多的酒,直到現在她的腦子還是混沌一片,沉重得很。


  她揉著額際,緩解發緊的頭皮,又隱約記起昨晚的一些片段。


  那些碎片混亂的交織在一起,其中不乏清晰的細節,可要再進一步探究,卻又想不起來更多。


  她蜷起柔荑,將揉額的動作改作捶打。


  天啊,她都做了些什麼?

  長樂正是百般懊惱之際,怨恨自己不該貪杯,指望借酒澆超,被衾下的另一隻手卻摸到了什麼,拿到眼前一看又怔住。


  那是一個香囊。


  上面的綉紋都磨得起了毛,顯然是被人常常拿在手裡把玩的。


  宮裡素來不缺這些小玩意,因而相比較起來,這個香囊似乎是過於陳舊了。


  若不是此時看到原物,她簡直就要忘了。


  她從小就沒有做女紅的耐性,被嬤嬤嘮叨著磨了大半個月,才勉強做了這麼個香囊出來。


  其他的皇子和公主笑她,這麼丑的香囊一定沒有人肯要,她卻一臉自信的喚來顧淵。


  果然他恭恭敬敬的收下,如獲至寶的捧在手心裡。


  她得意的對那些人道:「看,我家子皙就願意要。」


  怎料那些皇子公主卻只是捧腹大笑:「他不過是個下賤的伶人,長公主賞賜的東西怎敢不要,他就是想攀高枝,還是個根本不牢靠的高枝。」


  為了這件事,她還同他置了許久的氣。


  她一遍又一遍的逼問他,他如何說是真的喜歡這香囊,她卻都不肯信。


  如今想來,她毫無憑據的聽信了別人的讒言,才是真的可笑。


  後來那些皇子和公主是夭折了還是被發配到離長安遙遠的地方,她都不記得了,只是身邊的人漸漸的越來越少,倒是他始終陪著她。


  還有這個香囊,沒有想到他竟還帶在身邊。


  長樂摩挲著舊物,正陷入在回憶之中,卻被外面的一連串響聲驚醒。


  「公主殿下您可算是醒了。」伴著焦急的呼聲,她的貼身侍婢淺冬慌慌張張的小跑到床榻邊。


  長樂順手將香囊藏進了袖子里,坐直身子舒展著雙臂,而後不緊不慢的問道:「出什麼事了?」


  怎料她話音才剛落,就聽到「噗通」的一聲響自外頭庭院里傳來,像是有什麼重物掉進了荷花池裡。


  在她威嚴的目光下,淺冬攥著衣角,戰戰兢兢的應道:「是……是蘇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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