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歲寒然後鬆柏之後凋也(三)
第99章 歲寒然後鬆柏之後凋也(三)
布置極好的山洞之中。
“你不打算說什麽嗎?沉歲寒!”
墨雪鬆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在成親當日,眾目睽睽拋下沉歲寒,去了戰場,剩下他一人麵對婚禮上眾多賓客的流言蜚語和惡意重傷。她一直以為沉歲寒應當是怨她的,可沒成想,他竟追隨她一路去了戰場,默默地守在她察覺不到的地方。
最後關頭,她聽到的淒厲的劍鳴,是沉歲寒的雙劍和神官的淩蒼劍激烈碰撞的聲音。沉歲寒耗盡靈力救下了她的魂魄,代價是被神官直接腰斬。
她一直以為是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現在想來沉歲寒臨死那天穿得一直都是他們拜堂成親時的喜服。
這個傻瓜從家裏追她一直追到了戰場,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偏是那麽刺目的顏色,她卻愣是在戰場上沒有發覺。而他們最後一拜,夫妻交拜,竟然是在沉歲寒臨死時完成的。
他在她的屍身旁,身體斷成兩截,上半身卻以最倔強的姿態保護著她,直到鮮血流盡。黃沙將他們的屍身一起掩埋。
這便是她一直遺忘的臨死前最後的記憶,在沉歲寒決然拔劍擋住顧涼的時候,如潮水湧現。
她從來都不是賢良淑德的妻子,他卻是世間最溫情的丈夫。
他包容著她的離棄,許她以生死,沉默無言,摯愛無聲,以至於魂魄蘇醒後,一直以青山的名字陪伴她百年。
她一直以為他是自己誌同道合的道友,卻不曾想竟是百年前被她離棄的丈夫。
若非逼不得已,她想他還會一直沉默下去。
唯有那一身紅衣,亦如當年,一直都停留在拜堂成親的那天,一直都在等,那個薄情寡義的新娘。
與墨雪鬆銳利的目光對視著,沉歲寒第一次感受到心慌。他怕墨雪鬆因為他的欺騙生氣,卻又在隱隱地期待著什麽,如此複雜交織,憋了半天,隻訥訥道了句:“你好生調息,我去外麵給你護法。”
說完,沉歲寒再不敢去看墨雪鬆,大步朝山洞外跨去。
“沉歲寒!”
被點到名的沉歲寒背脊一僵,腳步不自覺地停頓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接受審判的囚徒,隻等待著刑罰的到來。
“掐算個日子,你我婚禮繼續。”
墨雪鬆的聲音很冷淡,卻很堅定。
沉歲寒竟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愣了許久,卻依舊不敢回頭去看墨雪鬆。
身後的墨雪鬆早已羞紅了臉,冷冷道:“我要的不多。嫁衣給我準備好就行,不要多麽華麗,不準像之前那麽長,不好走路。什麽時候準備好,什麽時候進來。今天日頭尚早,鎮上集市還未散場。”
沉歲寒終於肯定了墨雪鬆的心意,撥雲見日都難以形容他的心情。雖是依舊不敢回頭去看墨雪鬆的模樣,步履也更慌了,可心底的喜悅,隻有他自己知道。
看著沉歲寒近似帶蹦的步伐,墨雪鬆展露了久違的笑容。
修士界都傳雙劍道長沉歲寒如何高深莫測,自傲孤高,卻原來是個傻乎乎的悶瓜,平日裏話極少,開心起來卻像個得了糖的孩子,難怪不討女修的喜歡,讓人傳言看了他就打瞌睡。
不過她就喜歡這種話少老實的,似他朋友君啟那般舌燦蓮花的,白送都不要。
百年的修煉,他們不僅凝了魂,還機緣巧合修得了肉身。結成道侶,這樣有助於提升靈力。如果順便生幾個孩子也是可以。如今思來,若她當初不離他而去,如今早已兒孫滿堂了。
許是她老了,這年頭活鬼顧涼都有了妻兒,她墨雪鬆如此,也情有可原。隻是那木頭,一副憨樣令人堪憂。不過也是她對他不起,這種挑破紗窗的事,該他占便宜。
好在她今日受傷不是很重,稍微調息,也無傷大雅。
沉歲寒並沒有如墨雪鬆所交代的那般下山采買,而是抱著劍守在山洞外。在他看來成親的事情不宜操之過急,當下沒有比給墨雪鬆護法更緊要的事情。
但護法歸護法,並不影響沉歲寒的傻笑。
事實上,他從出山洞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傻笑。
他想上天大抵還是眷顧他的,讓他的人生遇見了雪鬆,雖然經曆了悲歡離合,但終得圓滿。
和世人以為的利益聯姻不同,他是愛慕雪鬆的。
從他十一歲時起,就愛了。
那個時候雪鬆隻有七歲。在世家的集會上,一群小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趁著大人們推杯寒暄之際,約著出去冒險。
結果很不幸遇到了一個實力強大的妖魔,所有人加起來都不是妖魔的對手,小夥伴們四散而逃,君啟是第一個跑沒影的。他中了毒煙沒有力氣,眼看就要成為妖魔的盤中餐,卻被路過的雪鬆所救。
雪鬆背著他一直跑,妖魔在後麵一直追。
雖然情況危急,可在雪鬆的背上是真的很安心。
所幸雪鬆的家族救援及時。
他卻隻能裝暈,然後被家族趕來的人接走。
真的很丟人。他像隻水蛭一樣死死地趴在雪鬆背上,勒著她的脖子。他想自己大抵是世間上第一個被女子背著跑的男人。
慶幸的是雪鬆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姓名,不然真的要羞愧而死。後來據說君啟所說,他當時覺得自己的腿比他要長上一點,便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已經率先跑路,慌得君啟恨不得自己再長兩條腿。
不過後來他發現自己沒有和他匯合,立刻當機立斷通知了集會上的大人們。也由於君啟的出賣,那場冒險活動的所有孩子都挨了揍。作為發起者的君啟,臀部被伯父打的不能直視,頗有毀容的危險。
據君啟所說是伯父嫌他闖禍精,帶壞好孩子,不講義氣。可他卻委屈地緊,自己又不是故意的,又及時搬了救兵,卻遭這劫難,著實不服。
後來在一個月的時間,君啟都保持著站立如鬆的姿態,讀書寫字皆是如此,小夥伴們都誇他好儀態。
唯有他知道君啟是不能碰著凳子的,睡覺都得趴著。至於女孩子們說他氣質憂鬱,麵似寒霜,步履優雅,也完全是因為痛,又痛又要麵子,還要被逼著上學,能不憂鬱嗎。
不過比起君啟,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那一晚的印象太深刻了,君啟傷在身上,他傷在心裏。畢竟不是哪個男人都有機會在危險來臨時,像條死狗一樣趴在心儀的小姑娘背上,當個累贅。
他和君啟兩個難兄難弟,誰瞧不起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