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夕歸來(一)

  第1章 魂夕歸來(一)


    月黑風高,陰邪之氣濃重。


    亂葬崗上,蔓草叢生,陰風過境,悉悉索索,仿若鬼哭。


    遍地被野獸啃食過後的白骨骷髏。


    慘白的月光下,禿鷲爭相啄食著新鮮的腐屍。這些都是無錢買棺的淒苦窮人。


    他們生前或貧或賤,為了幾錢碎銀,出賣尊嚴勞力,壓榨自身,卑微入骨,然而勞苦一生,心酸一世,至死都不得薄棺一副,隻匆匆草席一卷,被扔到亂葬崗風吹日曬,任野獸糟踐,無黃紙一張,香燭一支。


    他們的鬼魂則日夜在亂葬崗徘徊哭泣,直到陰差前來接引,入幽冥,由判官審判生前善惡,贖完所有業障,又是多年苦等,才得以轉世輪回。


    然而新生有時候並不是期盼之中的那麽美好,有些人兜兜轉轉,到最後歸宿還是亂葬崗。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不願放棄對生的渴望,於是便有了周而複始的輪回。


    屍堆中,嬌嫩的粉色少女格外亮眼。


    少女容顏嬌美,麵若銀盤,脖戴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金項圈,藕白的手腕上,一對成色極好的翡翠玉鐲,絕對價值連城,裙子上一小塊錦緞都夠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穿,腰帶更是鑲嵌著璀璨的珍珠寶石,就連一雙繡花鞋都是價值不菲。


    可以說,少女無論是長相還是穿著絕對不是一般大戶可以比擬。這才是真正的腰纏萬貫,腳踏金山。


    不知道是不是財富的光芒太過震懾,讓少女貴氣護體。


    那麽多的禿鷲硬是沒有一隻膽敢上前的。


    以腐肉為食的禿鷲不同於一般的動物,它們是通靈的,並且智力不弱。畢竟它們是喜歡吃腐食,而不是希望自己變成腐食。與其招惹不確定的東西,還不如把握住嘴邊的食物。


    熟睡的少女眉頭緊皺,仿佛做了極為可怕的噩夢。事實上,她也的確在做著噩夢。


    她叫月夕,是輝月宮的創始祭司,曾是守護南境的真神。


    於國,她約束了長期以來蔑視皇權的諸多仙門,穩固了朝廷的統治。


    於民,她和神官帶領著手下的輝月弟子驅魔除祟,在這個修士和凡人共存的時代,極大可能給凡人撐起了安身立命的庇護。


    甚至她的先天靈基都是為了阻攔敵國入侵邊境而自爆粉碎,至此淪為一個再無法修煉靈力的廢人。


    於國於民,她已竭盡心力,問心無愧。


    可最後讓她遊街示眾,把她送上邢場,讓她含冤莫白,身敗名裂,被業火焚燒的形神俱滅的,還是那些她曾孤注一擲,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守護的皇室臣民。


    他們為了利益塑造神,信仰她,最後又因為沒有得到完美的滿足,不留情分地詆毀她,毀滅她。


    邪祟可除,人心難淨。


    對於這個渾濁的世界,她憤怒,絕望,到最後變成了厭倦。形神俱滅也好,眼不見為淨。


    她的身體被業火焚的一幹二淨,意識也消散天地,無知無識,也就自在清淨。


    這樣沉睡黑暗的歲月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現在,她居然做起夢來,


    而且夢到的還是一直以來的冤孽。


    而這段孽緣起源,就在於她當年在兩國邊境救了躺在草叢,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顧涼。


    救了顧涼,把他帶回輝月宮,是她此生做的最錯的選擇。


    因為在那之後,他便陰魂不散地纏上了她。


    整日擾她清修便罷,他還帶壞她品行端正的弟子前去逃課賭博,喝酒,穿著輝月服飾不顧形象到街頭和七十老婦吵架,愣是氣得老婦直接飲恨當場,諸如此類禍事數不勝數,對內也是鬧得原本祥和寧靜的輝月宮烏煙瘴氣。


    屢教不改就算了,更過分的是後來民間還傳言她收了個胡作非為的男寵。是的,是男寵,不是弟子。


    後來才知道顧涼在外一直都是以她的好弟弟自居。她本就年長顧涼兩歲,他對外聲稱是她弟弟,也算說得過去。


    可他偏要加個好字,加上他之前那些豐功偉績,她的名聲想不被抹黑都難。


    甚至後來,她為了抵抗滄瀾對南境入侵,不惜一切代價和對方修士軍隊在邊境死戰,也被世人曲解是衝冠一怒為藍顏。


    她這是救了一個垂死之人?不,她是救了一個討債的冤孽!


    起初顧涼說他是天煞孤星,專克身邊親近之人,她還不信。


    後來想想,其實也並非沒有道理。


    如果當初沒有救他,她形神俱滅的結局縱然不會改變,至少也不至於遺臭萬年。


    人死如燈滅,她無知無識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可壞就壞在,她現在竟有了模糊的感知。


    似夢似幻中,顧涼絮絮叨叨在她耳邊說些什麽,聽不太真切。但那一句,再閉眼,你信不信我拿糨糊給你眼皮粘上,她是聽見了!


    躺屍的少女被噩夢驚醒筆直坐起,瞬間嚇飛了一群正在進食的禿鷲了。


    模糊的冷月,刺骨陰風,遍地的新舊屍骸,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和清新的青草香糅合在一起。


    雖然大腦還處於迷茫狀態,但靠著敏銳的感知能力,月夕還是很快清醒過來了。


    雖然對自己的複活很是震驚,可月夕知道她到底是活了過來。


    不是每一個死靈都希望重獲新生。


    所有追隨她的人已經死去。這個世界對她滿是惡意。獨自一人苟活在這本就不屬於她的天地,生不如死。


    “真的是夢嗎?”


    月夕閉眼凝神將神念覆蓋亂葬崗,試圖找到顧涼的痕跡。


    活著的時候他害她身敗名裂還不夠,她都死了,還嫌她屍骨無存做不到挖墳掘墓,還要擾她安息,將她複活,再徹徹底底的克上一次。


    若當真如此,這個報恩方式,真的是很特別啊!

    顧涼最好祈禱她複活這件事和他沒有關係。不然她這次控製不住自己不對他下手。


    然而月夕如今魂魄雖然聚齊,卻還是處於殘魂狀態,隻動用了一個簡單的神念探查,就令她虛弱起來。


    “風輕,魂來!”


    月夕捂住心口,不顧殘魂的虛弱,掐起了更損耗魂魄的拘魂咒。


    時過百年,顧涼就算真的躲過修士界的追殺尚在人世,以她如今這糟糕的狀態,他若有心隱藏,她還真就無可奈何。


    比起尋找顧涼,現在更重要的是,替被她奪舍的身體主人招魂。


    雖然風輕是她憎恨仇人的後輩血親,可冤有頭債有主,她做不出牽連無辜的事。


    奪舍重生非她所願,若是能替風輕招魂,撥亂反正,最好。


    然而任憑月夕如何損耗自身,招魂都不見魂來。結果顯而易見,這名叫做風輕的少女已然因為獻祭禁術而灰飛煙滅。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為了一己私欲殘殺無辜的妖魔邪祟。


    而現在她卻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邪祟。


    諷刺,真是諷刺啊!


    月夕跪坐著,一手彎腰撐地,嘴角冷笑,眼眸中盡是自責和諷刺。


    她在世時,被教導成為對家國無私奉獻的神。她絕望墮魔,引業火焚世時,又被神以戰死弟子們的輪回重生要挾,選擇大度,原諒這個背叛她的世界,獨自吞咽下所有的罪孽,自焚而死。


    她死的灰飛煙滅滅,卻又被人用禁術強行複活。


    從生到死,由死而生!她的命運從來都不由她掌控!

    而今她想救一個人,都是這麽的脆弱無助。


    所以上天為何要讓她重生啊!是嫌她之前的命運不夠淒慘,要再折磨一番嗎!


    無邊的憤怒裹挾著的殺氣!

    月夕的身邊快速縈繞起了漆黑的煞氣,一身粉嫩的衣裙很快被煞氣汙濁的仿若墨染,清澈眼珠此時也慢慢的染上了詭異淒豔的血色。


    她臨死時就已然墮魔,如今殘魂重生,卻魔性難除。


    亂葬崗上開始刮起了淩厲的罡風。


    受驚的孤魂野鬼哀嚎著四散而逃。


    隱匿於遠處窺測的青衣少年含著明媚的笑容,恨鐵不成鋼。


    愚蠢的祭司大人哦,你前世過得那麽辛苦,今生好好彌補彌補不好嗎

    ,至於發這麽大的脾氣?


    你也不找個鏡子好好照照。


    你前世高挑清瘦,我讓你這輩子又矮又胖,你前世一身雪白,狀若奔喪,我就讓你這輩子五光十色,穿金戴銀,粉嫩登場。對了,我還給你找了個爹。


    似我這般良心的報恩人哪裏去找。


    活著不好嗎,還作?就你那點殘魂經得起幾作啊?

    隻是複活就讓你氣得七竅生煙,若是我站在你麵前與你相認,你還不得激動地和我同歸於盡啊。


    幸虧我留下來照看。倘若讓你開局即死亡,我不是累死累活一場空?


    唉,誰讓我欠你的呢。別的不說,對付作,我顧某人最有辦法了。


    青衣少年一揮手,一道如細絲的流光,飛快沒入夜空。


    很快便有三把飛劍從天邊朝亂葬崗飛去。


    察覺到有人靠近,月夕清明了神智。


    她不是那種自怨自艾,接受不了現實的人。


    這世界於她注定再無溫暖,那麽就讓仇恨成為她苟延殘喘的支撐。


    當年設局陷害輝月宮的幕後黑手還沒有徹查清楚,而本應在百年前就被她用業火折磨至死的風若水,一個堂而皇之竊取輝月宮陣亡神官和弟子的功績的卑鄙小人,靠著偷襲親手射殺她唯一至親的蛇蠍叛徒,也在神幫助下苟活了下來,還順利地成為了繼她之後的第二任輝月祭司,翻雲覆雨地掌控南境百年。


    這一世她已無牽無掛,唯有殘魂一副,如果這世上當真再無因果報應,那麽她便做他們的報應!


    風輕的身體是具沒有靈力的凡人。


    形勢不明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製動。


    月夕快速的收斂了身上的氣息,找了塊殘破的墓碑,靠躺起來。


    隻見她臉色蒼白,眼角還有淚痕,竟與死人無異。


    飛劍降落,是三名身著輝月服飾的輝月宮弟子。


    “嘶!真的是小郡主!她竟真的跑到這亂葬崗來了!這血淋淋的,不會是死了吧?被鬼活活咬死,該是得多疼啊。”


    “那能怪誰?都知道這位小郡主腦子不好使,可這再不好使,也不能跑到亂葬崗上來喂鬼吧?”


    “話不好這般講吧,再如何這小郡主也是祭司大人的血親。”


    “哼,一百多年了,不知隔了多少輩。再說了她隻是風王爺寵幸一個平民所生。給老王爺麵子才叫她一聲小郡主還真當自己是個正統。”


    “正經的皇親國戚會大半夜跑到亂葬崗來喂鬼?害的我們一頓好找。死了也該。這種人活著就是浪費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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