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罪臣之女(二十八)
再者,程知正色,細細觀察起眼前這個女子,大腦飛速回憶起先前的片段。她周身殺氣難以遏制的同時,那一瞬間閃現出來的,還有極度的震驚。她震驚什麼?她是認定自己絕不可能知曉她的身世?
北胡貴族?出路很好?看起來胡人也是瞧不上漢人的,似杜玉這般的混血,估計地位低下,日子過得也夠嗆。只是,她能夠在這樣的境況下,獲得這個出路,許是取得了她那個貴族爹的信任?這也驗證了她的不凡。
還有,聯繫到周詡那邊有關杜家的表述,杜玉是通過杜家,以杜家的身份進入晏府,來到晏正巍身邊的。那麼,晏正巍知不知情?
他若是知情,為什麼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這戰亂年頭,戰亂邊地,他一地之長,編個戶籍,再是容易不過。
他若是不知情,那他這些年,靠誰聯絡北胡?先前怎麼會派杜玉來監視自己?這晏府的玉香閣又為何會處於中樞?他任由妾室主事,隱匿私生子,這等等舉動又要怎麼解釋?
程知眸色深深,看來問題正是出在這杜玉身上。
「喔?夫人你很是厲害嘛。在女人是稀缺品的北胡,夫人可以謀得一條好出路,足見夫人本事。
夫人你說,你生死性命盡皆握於胡人之手,那我能問問,胡人是如何掌控你的生死性命的么?在你踏上漢家土地十餘載的如今。」
「……」她怎麼是這麼個反應?!
程知沒有給杜玉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再者,夫人你既是朝不保夕,生死不能自決,又為何要去招惹你的舅父一家?女兒被擄,親人生離,而今,卻又因著你的緣故,遭逢大難。
哦,或許我該說,夫人你為何要對自己的親舅下手?你明明知道,造成你命運突變,造成你少年坎坷,致使你如今境地的元兇,是胡人。可你,為何要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眼前這人淡淡的話語,宛若驚雷,砸在杜玉心頭。
原來竟是杜家?傅徵是從杜家下手查出來的?
杜玉慘然一笑,思及昔年舊事,雙目脹紅。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我知道,我知道,胡人該死,胡人合該萬死。他們燒殺搶掠,他們惡行累累,他們害死了我娘親,他們把我視做豬狗畜生。……
可是,可是,可笑的是,這天下之大,除了他們,竟是再沒有我容身之處。
我是個雜種。胡人雖然沒有把我當做人看,但至少,他們還能容得下我。可是,可是漢人呢,你口中我的親舅?
他把我當做是杜家之恥。他覺得,我娘親既是為胡人擄去,便應當以死殉節,以保全杜家名聲,以保全女子貞德。
哈?狗屁名聲!他一介鄉野村夫,居然滿口世家高門的做派?他覺得,我這樣的畜生,怎麼可以出生?怎麼可以活在這個世上?我是杜家恥辱的見證,他想殺了我,他要殺我。
只是,後來,被他妻子攔下來了。理由是,杜家窮,而我,長得貌美,可以拿來換幾個錢。
他聽著,覺得是這個理,覺得是應該廢物利用。覺得,我就是應該日日夜夜躺在那些男人身下,被他們玩弄致死。反正,我恬不知恥,和我娘親一樣。這就當做是在贖清我的罪孽。
……
我當年,年少天真,我心心念念記掛著的,是娘親口中,反反覆復提及到的家鄉、村子、親人。那時候,娘親死了,我活在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意思。我本該了無牽挂的,只是,我還記得,娘親的期盼與渴望,記得她記掛思念的樣子。
我刻苦練功,我出生入死,我用血肉去取得胡人的信任。終於,我可以踏上漢地。終於,我可以回家了。
可是,可是等待著我的,又是什麼呢?
家人這種東西,我我終究從未有過,也不該奢望擁有。
於是,我選擇繼續胡人交予我的任務。
……」
「你缺乏安全感,你想要權力?」
「……傅徵!你,你還是不是人?!」杜玉本是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心下黑雲翻滾,逐漸泛起暴戾,差一點就要止不住了。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是身處在怎樣的境地下,又是正在面對一個怎樣的人。
而聞得傅徵這一句,杜玉再有什麼情緒,都立時煙消雲散,只剩下不可思議,極度的驚愕。雙目圓睜,脫口而出,這人還有人性?。
程知輕輕督了一眼,不以為意。惡狼窩裡長大的崽子,完完整整活蹦亂跳地生存到現在,還能是什麼無辜的小白兔不成?程知猶記得,當年犯罪心理學課堂上,解析連環殺手,那很大一部分比例的加害人,可都是另一起案子的受害者呢。
苦情戲不適合你,還是來談正事吧。
「杜玉,那麼,晏五呢?晏五他也同你一般,身世悲慘,漢人容不得他,以至於他需要換一張人皮,殺死兄長,取而代之?」
「你……」杜玉聞言,悚然一怔,心下驚濤駭浪不止。
這等密事,她也知道?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呵,你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麼會留在晏府么?我就是想驗證一下我的猜測。」
「猜測?傅徵,你居然用這般聳人聽聞的心思,去臆測封疆大吏?你縱使是想為傅家報仇,縱使是想扳倒晏家,你也不必用這般……」
「杜玉,」程知開口打斷,「我傅某人認定的事情,不會更改。我既是說出了口,在我眼裡,那就是事實。有沒有證據,其他人會怎麼看,這都不重要。
我耐心有限,也不是來聽你廢話的。我說的對不對,你心裡有數,否則你怎麼不問晏五是誰?
你是燕北晏府的人,是晏正巍的姬妾。晏正巍將近二十年沒離開過燕北,你根本無需要知道晏五是誰。何況,你就算記得有這麼一號人,方才,你卻是毫無猶疑怔愣,反應地這般快。
夠了,你無需砌詞狡辯。我不想聽。」
「……」
片刻之後,杜玉艱難開口,「那,你待如何?」
「你和晏五兩個,各有私心。晏五不會甘心只做內應,而你,也不會甘心晏五自此失去價值。你這些年,既要掣肘晏五,使他不致失控,又要替他打掩護,使他慢慢壯大。嘖,倒是辛苦。」
這,便是程知基於二人的身份、立場、心性,所做出的判斷。
「不過,好在晏五知道你的心思,也樂於配合。」
「……傅小姐神通廣大,洞若觀火,行事莫測。我資質駑鈍,還望小姐明言賜教。小姐究竟想要如何?」
「我想要如何?我不想要如何。
當年,我師父說我,天資絕頂,當遠離凡俗,出世閉關。他欲渡我修行,參悟天道。
可我爹爹堅決不許。他只說,人生而為人,便是極大的幸事。紅塵萬丈,繁華美好,怎能就此斷絕七情六慾,如死水波瀾般了此一生?
縱使我天資絕頂,縱使我適合修行,那也只能等我嘗過紅塵情/欲的滋味之後再說。修行,出世可修,入世亦可修。
後來,師父便獨自走了。
我知道,我爹他是不想我走上那樣的一條路的。他希望,我如同世間萬千普通的小娘子那般,家人疼寵,夫妻恩愛,子孫繞膝,平安喜樂。
我爹爹為我宴請名師,教我琴棋書畫,教我詩詞文章,爹爹希望,我的天資,能夠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出來。
既是如此,那我便如他所願。爹爹這般用心良苦,我怎麼忍心令他失望?我成長成為爹爹想要的樣子,我讓傅家小姐成為名冠燕北的才女。
在爹爹面前,我不越雷池。我忘記自己早已踏上武道,我忘記自己夜夜修行不綴。我待在閨中,等著爹爹每次戰勝歸來,等著爹爹為我挑選中意的夫婿。」
程知眼神迷離,講到此處,卻是扯扯嘴角,突地一笑。
「然而,正如你所言,是命運的玩弄?是世道不公?我爹爹死了,我阿兄死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再也不會,以或寵溺、或炫耀的神色,給我展示他們得來的戰利品,向我敘述他們的英勇睿智。
所以,你說,名門閨秀,有什麼用?燕北才女,有什麼用?
我傅徵,註定就是要踏上武道巔峰的人。我的仇人,所有有負於我傅家的人,所有傷害過我爹爹兄長的人,生殺予奪,都應該由我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