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翟豹轉過來,看了一眼李朧敘的側顏。


  李朧敘的胳膊就搭在車窗上,微微往下垂,手指的指甲剪得特別短,沒有光澤。


  都是命。


  命真是不可說的東西,現在看他和他的命,都覺得諷刺。


  二十四歲的李朧敘那麼意氣風發,比愣頭青一樣的翟豹萬丈光芒多少,數不清。


  他站在李朧敘旁邊,就像一個跟著大少爺的小癟三。


  可現在呢?


  李朧敘只有三十四,盡量保養的臉雖然不顯老,可他渾身上下盡讓人感覺出一種中年男人的姿態。相比起只差了兩歲的翟豹,後者已經從小癟三進化成社會大哥了,比當年的李朧敘看起來更加魄力健壯。


  你說,當年的李朧敘能想到現在的翟豹么?


  連他自己都不曾想到。


  翟豹抽完手裡煙,熄火下車,煙頭踩在草叢裡,對李朧敘說:「剛才說好的,你輸了,你放棄鹿佳。」


  李朧敘笑了一聲,說:「你覺得那些照片是我拍的?用來威脅你?」


  翟豹看他,說:「你什麼意思。」


  李朧敘也下車,走向他,「你把照片拿給我看看。」


  翟豹說:「你別裝了,你都送到鹿佳手裡了,我這裡當然沒有。」


  「阿豹。」李朧敘看著他,說:「我要威脅的是你,為什麼送鹿佳的家裡去?」


  「你說什麼?」


  「我為什麼不送到俱樂部,送到你手上。」


  「……」


  「翟豹,你想清楚,到底是誰拍的照片。」


  翟豹閉起了眼睛,他覺得腦子都要炸了。


  唐景輝。


  唐景輝。


  不用想了。


  還能想什麼。


  如果不是李朧敘,就只有唐景輝一個人會這麼做。


  李朧敘說:「你想清楚,為了她的安全,到底是誰該放棄鹿佳。」


  翟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從門口聽,裡面居然毫無動靜。


  宏時站在外面,把耳朵貼在門上,一點蛛絲馬跡也聽不出來。


  十一說:「怎麼回事啊?」


  一旁的大勇打著哈欠,說:「不知道,那個姓李的一走,豹哥就像丟了魂似的,一進俱樂部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誰問也不回。」


  十一說:「比賽不是贏了么?」


  「跟比賽沒關係,是那個姓李的跟豹哥以前就有仇,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把豹哥害那麼慘,豹哥看見他心裡就鬱悶,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勇說完,又開始打哈欠。


  十一看他眼皮都往下耷了,說:「算了,豹哥又不會想不開自殺……」


  宏時忍不住他們吵吵吵,站起來說:「你倆都走都走!站門口吵不吵,沒看見豹哥心情差!」


  「是你拉我們倆來的。」十一和大勇心裡嘀咕。


  宏時想繼續聽辦公室里的動靜,下一秒,門就打開了。


  宏時抬起頭,看見翟豹的眉頭皺著,眼神有些疲憊。宏時小聲說:「豹哥,沒事吧。」


  翟豹點了一下頭,說:「沒事的,你們回去吧。」


  「豹哥——」


  翟豹又重複:「沒事,你們都回去吧,把大門的鑰匙給我,我今天睡辦公室。」


  宏時把俱樂部的鑰匙給他,翟豹拿了鑰匙,拍了拍三個人肩膀讓他們先走。


  他回到那個深灰色的沙發里。


  這個辦公室就跟他的人一樣,不開燈的時候極其暗沉,就算開燈,也只能看見滿地的黑色和白色,很簡單利落的布置,像極了一個單身男人的公寓。


  翟豹腦子裡很亂,他不知道該去想什麼,所以只能盯著窗發獃。


  窗戶的兩邊都放著比較大的綠色植物,翟豹不知道這兩盆像小型椰樹一樣的彈子頭植物叫什麼名字,他平時就不愛弄這些花草,都是宏時拿來的,也都是宏時在照料。


  剛才被老天爺憋著的暴風雨,此刻終於落了下來。在室內都能聽見老天在發怒,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一如多年前,和李朧敘最後一次見面的這個晚上。


  那晚,他報警自首之前,有過一段時間的彷徨。


  他在街上,像流浪漢一般地遊走,他沒有打傘,被像今晚一樣的暴風雨打的滿身狼狽。


  然後,他遇見了唐景輝。


  唐景輝說:「我可以給你機會跟著我做事。」


  當時還是翟彧獅的他,問唐景輝:「條件。」


  「什麼?」


  「跟著你,你總要有條件的。」


  「啊……」唐景輝穿著萬年不變的中山裝,絲綢,黝黑,國字臉對著他笑出褶皺。


  「我的團隊都是一條心的,條件就是不能背叛兄弟。」


  「如果,你為了外人傷害了兄弟,傷害了大家的利益……」


  「那你會殺了我?」


  「不。」唐景輝說:「我會先殺了那個外人。」


  先殺了那個外人。


  至今,翟豹想起唐景輝這句話,心裡嚇得總是跳。


  他睜著眼睛看那扇打開一條縫的窗戶,大概只有半厘米的距離,可是暴風驟雨無孔不入,就是那麼一條小小的縫隙,它也能鑽進來,將辦公桌上的文件吹散了一地。


  玻璃窗上全是斑斑點點的雨滴,兩盆植物的葉子上掛滿了水,不停地落下來,填滿乾涸的泥。


  地上有散亂的白紙,黑色的水滴。


  亂的真不像樣。


  翟豹還是坐在沙發里,他心裡有一個洞,剛才想抽支煙填滿這個洞,可身體灌鉛,有抽煙的念頭,沒有抽煙的衝動。


  他在想,唐景輝果然都知道。


  知道他的事,也知道鹿佳的事。


  什麼都瞞不住了。


  手機鈴聲響起,是一首很柔的歌聲。


  翟豹不喜歡擺弄那些鈴聲,可是上回去醫院的時候,鹿佳調的那個頻道放過這首歌。


  他覺得這首歌很好聽,所以把鹿佳的來電設置成這首歌的鈴聲。


  翟豹遲鈍了幾十秒,他才接起來電話。


  「喂,翟豹?」


  「恩,是我。」


  那邊柔軟的女聲停頓了一下,隨後,試探性的,小心翼翼地說:「你……怎麼了?」


  翟豹忽然就覺得心裡的那個洞被填滿了。


  被她的聲音,被她對他的關心,被她緊張他的那種心意。


  一下都填滿了。


  「鹿佳。」他輕輕喊她的名字。


  「我在。」鹿佳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沒事。」翟豹說。


  鹿佳看了一下時間,又望了望外面颳起的暴風雨,笑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覺得難受。」


  翟豹:「什麼難受。」


  鹿佳:「天氣不好的時候,總是覺得煩躁,想抽一根煙。」


  翟豹:「我是有點煩躁,但是……我沒抽煙。」


  「現在沒抽。」


  在鹿佳回答之前,他又補了一句。


  他聽見手機里傳出打火機的聲音,他在腦海里能想象出一個女人抽煙的倩影,她手上是一根細巧的女士煙,被夾在細長的手指中間,煙頭是金色,煙是白色,唇是艷紅……


  鹿佳放在嘴裡抽了一口,她看著窗外的雨,靠在牆壁上,手裡拿著手機,說:「下雨天和抽煙更配哦。」


  「……」


  好像一種廣告台詞。


  翟豹笑了一下說:「你應該去拍廣告,代言。」


  鹿佳聽了,也跟著笑起來。她現在笑的程度還是不大,微微露出一點點牙,可這已經表示她的心情很好了。


  「翟豹,我考慮了上次那個主辦商說的事。」


  「主辦商?」翟豹在腦子裡想了一下,說:「那個叫徐懷飛的么?」


  「對。」


  鹿佳說:「你還記得?他說請我們參加賽車比賽。」


  翟豹說:「你想參加?」


  鹿佳說:「我想賺那筆錢。」


  翟豹說:「豹哥有的是錢。」


  鹿佳說:「你是你,我是我。」


  翟豹聽了,下一秒就想很沒正經,笑眯眯地對她說:「夫妻倆怎麼分那麼清楚,我的就是你的。」


  可最終,他沒有說出口。


  怎麼說的出口?


  有人說過,誓言就是拿來食言的。這句話放在他身上,真是一點也沒錯。


  他也不敢答應鹿佳什麼,如果她要錢,他有的全部都給她,如果她要命,他這條命也是她的。


  可他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未來了。


  「翟豹,你在聽我說的話么?」


  因為翟豹很久不出聲,鹿佳覺得奇怪,她關了電視,睡進沙發里問。


  翟豹回過神,說:「我聽著呢。」


  「你騙人。」


  「我沒。」


  「我剛才說了什麼。」


  「……」


  翟豹想了一下,說:「哦,你說,你想參加賽車比賽,問我要不要一起。」


  「嗯,所以呢。」鹿佳說:「你的想法。」


  翟豹說:「徐懷飛怎麼說的,在哪裡?」


  鹿佳拿出了一張紙,說:「在一個沙灘的度假區,好像是在沙山上的比賽,難度有些大。」


  沙灘的度假區,有藍天碧海,有金色沙灘。


  不僅適合沙漠競賽,更適合情侶度假。


  翟豹幾乎想也不想,笑著答應:「好啊,我們一起去,就當去玩一圈。」


  「但是——」他說:「拿到名次的錢都給你。」


  鹿佳說:「我是我,你是你……」


  翟豹打斷她的話,說:「我要那些錢也沒用,本來就是陪著你出來玩的,你拿著付一些旅遊費,我們總要在那邊住兩天,度假區的酒店總歸比較貴。」


  鹿佳想了一想,答應下來:「那行吧,可是還有一個問題。」


  翟豹:「什麼問題?」


  鹿佳抬頭,往小房間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鹿邵言早就睡熟了,他年紀雖小,可是已經會打鼾,不是很粗,又輕又細。鹿佳常年分別引擎聲,聽力也很好,半夜裡聽見鹿邵言的打鼾聲,確認他睡著了,她才會安睡。


  她現在放心地說:「小言怎麼辦?」


  「我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家裡。」


  翟豹:「親戚家呢?」


  鹿佳:「我媽媽也在市裡,但是我接小言回來的時候就跟她說過,這幾天要考試,他都住在我這裡,如果送回去,我媽問起來怎麼辦。」


  翟豹笑了笑,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說:「你隨便捏一個謊,騙過去不就行了。」


  鹿佳在那邊沉默。


  撒謊對翟豹來說很簡單,他都撒了幾十年的謊了,簡直是一個猴精。


  可鹿佳不一樣,從小,家人對她第一條件就是不能撒謊。


  她的生性就簡單,像一隻憨憨的傻狍子。人生第一次且唯一一次撒謊,是在宋魏陽的婚宴上,她盜用了翟豹名字的那一次,那也是她被舒雅訓練許多次的成果。


  可如果要對家人撒謊,她還不如不說話。


  鹿佳說:「不行的,一個謊需要更多地謊來圓,萬一我媽第二天送小言去上學,遇上老師,那就說不清了。」


  翟豹覺得頭疼死了。


  他忘了鹿邵言的那個煩人的四隻眼班主任,他們跟她請假了。


  翟豹抓了一把後腦勺,換了個姿勢躺在沙發上,左手拿手機,貼著耳朵,說:「你方便的話,明天帶著你弟弟過來,我們商量一下。」


  「明天么?」


  「你明天有事?」


  「……也沒什麼事。」鹿佳最後決定下來,說:「那好吧,我們明天過來,俱樂部是上次那個地址么?」


  「對,你來吧。」翟豹看著依然看著窗口的那個縫隙,暴風雨好像漸漸小了,老天爺的心情大約暴雨轉晴,他輕輕笑了,說:「你順便還可以來看看俱樂部的經營證書啊~」


  鹿佳聽著翟豹促狹似的語氣,想到上次問他的話,她貼著手機的耳朵都有些熱了。


  偶爾,只是偶爾,鹿佳覺得他也有些喜歡計較的脾氣。


  但鹿佳沒想和他繼續糾纏俱樂部的問題,繞開了話,直接說:「那我什麼時候來?」


  「俱樂部隨時歡迎你。」


  「那就……下午吧。」鹿佳思考了一會,說:「上午先讓小言做一些功課,整理好東西再來。」


  「好。」翟豹的聲音輕下來,詢問:「那你們過來一起吃晚飯么?」


  鹿佳停了停,說:「會不會不太方便,俱樂部人很多吧。」


  「明天可以休業一天。」翟豹鬆了一下胳膊,繼續說:「你想吃什麼,明天我去準備。」


  鹿佳說:「那我們就吃火鍋?」


  翟豹:「……」


  他今天剛吃過。


  也顯然,這一頓火鍋吃的他心情很糟。


  鹿佳聽出他的停頓,問:「你不喜歡火鍋么?」


  鹿佳私以為國內人大部分都比較喜歡火鍋,葷素鮮辣都有,完全可以避免眾口難調的問題,挑自己能吃的食用。


  鹿佳並不排斥吃火鍋,相反,火鍋可以避免點菜的問題,她天生就不知道怎麼選擇。


  鹿佳想到這個問題,就有些犯難,腦子裡一片空白。


  翟豹卻說:「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今天剛吃過。」


  鹿佳淡淡地說:「明天可以換一個底料。」


  翟豹有些哭笑不得,說:「這樣吧,明天吃羊蠍子。」


  「羊蠍子?」鹿佳問。


  翟豹說:「難道你沒吃過么?」


  鹿佳:「我聽舒雅提到過,但是沒吃過。」


  翟豹說:「那就吃這個吧,我明早去買食材,你和你弟弟過來就行了。」


  「那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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