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晚上,翟豹沒有留下。
他叮囑鹿佳鎖好門窗,回到俱樂部。
驅車直入,停好車,翟豹還沒有走進俱樂部的大廳門口,他就覺得不對。
夜色垂暮,秋風都是寒。
晚間的寒露像人生病發燒時,扎在手背里的冰涼的鹽水,冰冰涼涼沿著血脈,走遍全身的血管。
翟豹一步步走進俱樂部,腳下灌鉛。
他設計的這傢俱樂部,頭一次讓他覺得自己在野獸的體內踽踽而行。
走進去沒多久,後面的大門緊緊關上。
裡面的燈忽然亮了。
宏時的臉在冷黃色的燈管照亮下,很白也很涼。
他對著翟豹動了一下唇。
「老闆來了。」
老闆?哪個老闆?
除了唐景輝,還有哪個老闆能讓宏時幾個人臉白成這樣。
翟豹聽見唐景輝來的消息,表情沒變,漆黑的眼,刀削的眉。
他走到宏時面前說:「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才來沒幾分鐘,剛點上火鍋。」宏時說:「至於怎麼來的,除了馮一山這個君子樣貌,小人雞腸的在唐景輝耳邊吹風,還能有什麼風把唐景輝這座大佛吹來我們這座小廟。」
翟豹順著宏時的眼神看過去,馮一山坐在唐景輝右邊。他的腦袋上還包著一層白色紗布,是上一回他們賽車圍攻他造成的。
翟豹拍了一下宏時的肩膀,對他說:「去樓上,給我拿包煙下來,再給他們弄點酒。」
宏時點了一下頭,沒轉身,他看了一眼守在樓梯口的人。
翟豹說:「沒事,你照去。」
他看見宏時的神情很糟,他也知道宏時在怕什麼。
以前,宏時剛跟他那會兒脾氣沖,又不認識唐景輝,衝撞過他。唐景輝讓人綁住了宏時,泡在水裡很多天,皮膚都泡發成了一頭豬的樣子,一直到翟豹來救他出來。
這段經歷,讓宏時很不喜歡唐景輝的人。
宏時的臉色很白,對翟豹點頭,一言不發的走過去。門口的人沒有為難他,讓開了一條路。
翟豹走到最大的那張圓桌。
桌子上擺了很多牛羊肉,蔬菜,魚丸,菌菇……菜都圍著一個暖爐,上面燙著一鍋水。
*的火鍋底料在鍋子里沸騰,鼻子里都是麻辣的鮮香。
翟豹看了一下左邊的椅子,馮一山的對面坐著的人是李朧敘。
該來的人都來了。
唐景輝就坐在火鍋的正前方,他手裡杵著一雙銀筷子,筷子在鍋里反反覆復,一上一下燙著一塊牛肉。
唐景輝聽見翟豹的腳步聲,抬起頭看見他,笑了一下說:「阿豹來了,來了就坐,別站著,一起吃火鍋。」
翟豹坐下來,唐景輝打開手邊上的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遞給他。
翟豹的手擺在椅子的兩邊,沒有動,也沒有去拿煙。
「看見我怎麼拘謹了,又回到十年前的樣子了。」唐景輝說。
翟豹頓了一會,才伸手接過那支金燦燦的煙,說:「沒什麼,好久不見輝哥了。」
唐景輝把熟透的牛肉夾起來,放在翟豹前面的碟子里,「是好多年了,五六年了吧。」
翟豹說:「還差一個月就六年了。」
說完,翟豹抬頭細細看唐景輝。
唐景輝今年四十八,穿著一身漆黑的中山裝,看起來很像一個讀書人。
他的身材不胖不瘦,偏國字臉,下巴有些稜角,但是臉型中等。他的眼眶子也是方方正正的大,雙眼有神,頭髮烏黑漂亮,梳得很整齊,看起來,也就三十五六歲的樣子。
其實和六年前四十二的他一樣,沒有變化。
這六年的時光好像沒有在他臉上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翟豹回想十年前剛遇到唐景輝時,他的樣子和現在還是一模一樣,時間就彷彿在他面前是凝固不動的。
而翟豹已經從一個青澀的青年,脫落成一個社會之中,有故事,有閱歷的成熟男人了。
唐景輝這時也看了一眼翟豹,想起十年前剛剛見到他的樣子。
翟豹那時候根本不服他管,他太野,身上都是一股壓制不住的野性。
誰說也不聽,誰也管不住。
他太有自己的想法,太有自己的一套標準。
他那時候流浪在街頭,唐景輝在車裡發現了躺在路邊的他,他看起來明明就像迷了路,受過傷的一頭野獸,但是他看唐景輝的眼神卻又十分堅定,充滿對生活的渴望和自由。
不知道為什麼。
這樣的翟豹,輕而易舉地打動了唐景輝。
陰霾的雨天里,唐景輝下車,打傘,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撿了回來。
這一順手,就是十年。
唐景輝是一點一點看著他眉梢的青澀漸漸褪去,有了更加成熟的樣貌。
翟豹知道對面的男人在打量自己,他的神色不變,或許是因為早就習慣了這種注視。
他問旁邊的人拿了一個打火機,把手裡的煙點上,銜進嘴裡,抽了一會,點掉煙頭上的灰,才開口對唐景輝說:「輝哥,今天怎麼想到過來了。」
「很久不來了,特地過來看看你。」唐景輝說,他又燙了一塊肉,筷子夾著在醬油碟子里轉了兩下,送進嘴。
【特地過來看看你】
翟豹看著眼前的碟子里的肉,一點動它的心思也沒有。
他輕輕笑了一聲,說:「輝哥……」
唐景輝說:「有什麼事想跟我先說的。」
翟豹抬起頭,在一片黃色的扥光下,撥開白霧,唐景輝直直看著他,眼睛還是那樣,深黑沉澱。
翟豹心裡停了一下,說:「沒事,吃火鍋吧,我讓人拿一些酒來。」
唐景輝卻放下筷子,用燙過的毛巾擦了一下手,對旁邊的兩個人的說:「你們都杵著幹嘛,動筷子。」
馮一山和李朧敘分別看了對方一眼,他看李朧敘的眼神有些涼。
雖然說,他受的傷是翟豹直接造成的,但是李朧敘沒有幫他,也是造成他受傷的原因之一。
馮一山愛記仇,或大或小,他都記。
他先拿起筷子,燙了一片羊肉給唐景輝,笑著說:「輝哥,您先吃,我們出門前都在肚子里墊過東西了。」
唐景輝順著接下來,吹了兩口氣,又換了一碟油碟。
他對馮一山說:「我聽說,你經常來這裡麻煩阿豹,是不是啊。」
馮一山的筷子涮著羊肉就頓在那裡。
翟豹笑了一聲,說:「不是麻煩,是關照。山哥和他的那個兄弟……」
翟豹看看馮一山,馮一山咬了咬牙,看他的眼神都是一股子狠。
他回答說:「張紹。」
翟豹說:「對,張紹兄弟,他們經常來關照我的生意,托山哥的福,俱樂部這段時間的業績躥高了一個檔次,都奔上千萬了。」
「當然了,賺的錢都是大家的。」翟豹說:「輝哥才是這傢俱樂部幕後的大老闆,我們誰來這裡都一樣。」
馮一山想起來,那次比賽他們輸的太慘,被翟豹劃去將近一百萬。
賠了夫人又折兵。
馮一山想到這件事,臉色又暗了一層。
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唐景輝,還有他們三個小領頭平時性格與喜好的心腹。翟豹說的話里,幾分好意,幾分拆台,誰都心知肚明,就是沒人敢說。
唐景輝在這裡,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這麼說,一山在你這裡都是干好事了。」唐景輝看著翟豹說。
翟豹沒回答,眼神朝馮一山轉了一下。
唐景輝下句便問馮一山,「那你這個頭怎麼搞出來的,也是在阿豹這裡幹了什麼好事?」
馮一山跟唐景輝的時間,比翟豹還多了三年。唐景輝話里有什麼話,他都聽得出,連想找翟豹算賬的心思都沒敢生出來,急的都站起來,說:「輝哥,這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出來的,和翟豹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你自己弄的?」
「對。」
「怎麼弄的?」
馮一山因為心急,被唐景輝問的一傻。他身旁的張紹說:「輝哥,山哥那會兒喝醉了,不記得了。」
唐景輝盯了張紹一眼,他被看得寒毛豎起來,腦袋馬上縮回去。
馮一山順著張紹的話說:「是我自己酒駕,和任何人都無關。」馮一山低著頭,說完后,覺得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
他瞄了一下桌上的人,翟豹垂眼抽著煙,煙灰灑了一地,就是不看他,彷彿根本不關心他是不是會指責他的樣子。旁邊的李朧敘從進來開始就一言不發,中途有看過馮一山一眼,最後還是低頭涮肉。
馮一山咬著后槽牙,等了一會。
唐景輝不說話,他就不敢動。
大約也就兩分鐘,宏時帶人拿了許多酒上來,俱樂部里的酒種類許多,包攬世界各國各地。
幾個人把酒擺上,紅酒用冰毛巾裹好。日本的米酒用熱水煮溫,高腳杯,或是日本的陶瓷杯,都放在每個人身邊的茶几上。
馮一山了解唐景輝嗜酒的喜好,他一眼挑中唐景輝心中的日本米酒,倒在瓷杯里,放在唐景輝手邊。
唐景輝沒去看馮一山,他吃完嘴裡的羊肉,銀色的筷子指著眾人,說:「阿豹剛才說得對,賺了錢都是兄弟們的,誰來都一樣,所以兄弟之間千萬不要有隔閡,不管是為了錢,為了工作,還是為了某一個女人……」
唐景輝說這話,眼睛看著翟豹,繼續說:「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