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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番內:超市

  瀝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幾個從瑞士寄來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藥品、各種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後幾乎每隔一兩周我們就得跑一趟郵局,寄來之物包括餐具、書籍、床單、輪椅和巧克力。瀝川的奶奶甚至寄來了一個瀝川常用的單人沙發。我們不斷地在工作人員好奇的眼光中將各種形狀的包裹領回來,東西堆滿了各個角落,輪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進了床底。


  以前工作時,因為經常開會、談判和見客戶,瀝川一天八小時都會用義肢。對於高位截肢的人來說,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體會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還會有骨折的危險。但是,只要還能站起來,瀝川絕對不用輪椅。他說坐在輪椅上讓他看上去很像個殘疾人。


  聽見這話我微微發窘。瀝川繼而糾正說,他是殘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殘疾。


  我繼續窘。


  瀝川說雖然這麼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樣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歡接受特別關注或特殊照顧,哪怕是口風裡不自覺地透露出來也會讓他不自在。他只想做個普通人,只想讓大家以平常心來對待他。而我,謝小秋,在這方面是個壞典型。


  回來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發過一次高燒,我送他去醫院,緊張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瀝川打了一劑退燒針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醫院裡待太久,怕我會崩潰。


  我說我的神經沒那麼脆弱,他還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安慰我。告訴我他的病情好轉了很多,目前沒有惡化的跡象,讓我儘管放心。接著他又詳細地向我解釋了一個又一個的醫學名詞,還把常用的葯拿出來給我看。儘管如此,我還是度過了兩個不眠之夜。


  我怕瀝川死在我懷裡,比他活著離開還要害怕。從那天起,瀝川開始叫我「honey(甜心)」。


  我們打開的第二個包裹里裝滿了瀝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裝、領帶、襯衣、t恤、牛仔褲、鞋子、內衣襪子。我猜想,可能是霽川和rené將瀝川的衣櫃倒了個兒,裡面有什麼東西也不細看,一股腦地都塞進了這個足有小型冰箱那麼大的紙盒裡。


  衣物全部掏出來,堆了滿滿一床。


  「瀝川,」我嘆氣:「中國是個紡織大國,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哥還要給你寄衣服,這裡又不是買不到。」


  「紡織大國?我怎麼不知道?」


  「絲綢之路你總該知道吧?」


  他頓了頓說:「honey,我不隨便買衣服的。」


  「那還買了那麼多——」


  「我向來買一件是一件。這裡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訂做的。特別是褲子。」


  「這也不難,難道昆明就沒有裁縫了嗎?」


  「昆明有裁縫,不過我不喜歡被人家量身體。」


  「呵,還說你沒有少爺脾氣——你非常小資!」


  十年來我並沒有和瀝川共同生活過很長時間。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住的都是設施完善的賓館和公寓。我們從沒住過這種黑暗陳舊、走道骯髒的老式樓房。


  瀝川到這裡的頭一天就開始做清潔。每天都要洗碗、洗鍋、洗鍋蓋、連醬油瓶也不放過。然後擦桌子、拖地板、洗馬桶、倒垃圾。我戲稱他為「清掃狂」。他說德語里還真有這個詞,叫「putzteufel」(清掃魔鬼)。瀝川還將清掃的範圍擴大到一樓的整個樓道,受到左鄰右舍的一致好評。


  瀝川有著令人驚訝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單腿獨立、長時間地站得筆直,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條腿。瀝川說,他是滑雪高手,差點被教練慫恿著參加殘運會。當時他一心一意想當建築師,就放棄了。


  說到這裡我問他:「你不是學經濟的嗎?怎麼又轉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哥哥。」


  「你哥哥?」


  「手術后,他擔心我在大學里不能照顧自己,決定轉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築系。我想了想,與其他轉校不如我轉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個著名的電影愛情的故事,「你有沒有追過女孩子?


  「頭幾年我很少參加社交活動,」他說,「學業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日日學習到凌晨。」


  「要這樣拚命嗎?」


  「系主任是我爺爺的老朋友,不想太丟他的臉。」


  「哎瀝川,瞧你這經歷,怎麼說也算一部勵志小說啊!」他擰我的耳朵,「這麼優秀的勵志青年,卻被你寫進了低俗的言情小說里!」


  我大笑。


  將卧室唯一的一個五斗櫃騰出來,我把自己衣服塞進了紙盒。


  瀝川攔住我:「噯,我不是這個意思嘛。」


  「你的衣服這麼貴,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隨便塞哪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買個衣櫃。」


  「別買了,房子太小裝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們坐在床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每件衣服疊成很小的一塊,一點一點地塞進抽屜里。


  過了一會兒,瀝川站起來找拐杖,我到客廳將他常用的一對肘拐遞給他。


  這對鈦合金的雙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訂製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鈦色的光澤,輕若無物卻無比堅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發現了大問題:「噯,瀝川你看,你們瑞士也有假冒偽劣產品欸!這兩隻拐杖的長度不一樣!」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這麼久都沒發現嗎?發票還留著嗎?」


  其實瀝川有好幾對這樣的拐杖,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就是這種牌子,我幫他遞過很多次,從未關心過長度問題。


  「來來來,honey,」他拿出一張紙一隻筆,「讓我向你普及一下拐杖的基本知識。」


  我坐到他的身邊,看見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我左邊少了一條腿,所以站起來重心會向左邊偏移,對吧?」


  「對。」


  「我的肩也會向左傾斜。」


  「對。」


  「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適,左邊的拐杖會略高一點。」說完他用拐杖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所以不是假冒偽劣。」


  我呆住了,問道:「一直是這樣的嗎?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這麼一高一低的嗎?」


  「是啊。」


  「而我居然從沒有發現?」


  「這很正常啊,你又不用拐杖。」


  「至少說明我是個很粗心的人!」


  「我沒這麼說啊」


  「難怪這麼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這樣的」


  「我粗心了,我才是假冒偽劣呢!」突然間我就哭了。


  「」


  「honey——」他將我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天下沒有誰比你更合格。」然後他開始發誓:永遠和我在一起,長命百歲、白頭諧老、今生今世永不分離blah,blah,blah

  瀝川不是個喜歡發誓的人,尤其不喜歡對拿不準的事情承諾。可是一旦發現我情緒失控,發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後一招,他就開始重複這些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用囈語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這佛唱中安詳沉靜,恢複本性。我漸漸相信九年前瀝川毅然離開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對情感危機的處理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差,雖然我對迴避這些危機的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強。


  「告訴我,瀝川,當你被確診為癌症時,你父親可曾向你隱瞞過真相?」


  「沒有。」他說,「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還告訴我這種病五年之內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唏噓:「那時的你只有十七歲,你父親就那麼確信你能承受這個真相?」


  「可能是我父親認為我比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會考慮隱瞞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卻覺得我不可以承受這個真相?」


  「你又來了。」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動物。」


  「女人也有堅強的。」


  「但我不堅強?」


  他看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麼地方不堅強?」


  「」


  「舉個例子看看?」


  「比如說,我已經告別了,你還寫了一千封信?」


  「這就是堅強,鍥爾不舍就是堅強。」


  「comeon.」


  「這說明我的神經無比堅韌,無論你怎麼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錯了,當時你應當告訴我真相。」


  他摸了摸我的臉,想了想,忽然說:「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


  「昨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是你接的,對吧?」


  「對。他說德語我聽不懂。」


  「他是我的醫生。」


  我的臉立即白了。


  「在來昆明之前我去拍過胸透。在我的肺部又發現了三個很小的點。他們懷疑有轉移,但不能確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獃獃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不能呼吸。然後我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里,嘴裡有一股濃濃的辣味: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只是你的頭昏厥了。」


  然後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復到理想的狀態,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justlivewithit。


  justlivewithit。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麼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我還以為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麼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王瀝川你敢耍我!」


  聽見我的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瀝川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裡帶給我,我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然後,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為什麼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里待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倆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於是也開始了早起。


  問題就來了。


  「ok,以下是我的彙報。我起床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鐘。然後刮鬍子,7分鐘,刷牙2分鐘,洗澡,30分鐘。出來梳頭5分鐘、穿衣服5分鐘。我想想還幹了什麼?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鐘,修得太專心,一不留神另一隻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為了撈出那隻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40分鐘吧——」


  「知不知道你很嘮叨?」


  「沒說完呢,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闆收不收瑞士法郎,老闆說他怕是假鈔,又說認識你可以賒賬。他問我要什麼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里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為什麼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她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你的女朋友要麼是個騙子要麼是個外國人。我說她就是雲南人,他不信,懷疑我有腳踏幾隻船,還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說累了沒有?」


  「然後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了九陽牌豆漿機。我說我一定會買一台」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沒有武大郎?」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准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么,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後你早上愛幹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彙報了。」


  菜市並不遠,步行的話二十分鐘就到了。我們沿著一條小街向東走,瀝川沒戴義肢,我提著購物袋在一旁陪著他。我有點懷念以前他只用一隻手杖行走的時光,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隻拐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只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太近,因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with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我們走了大約十分鐘,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著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著它們走回來,多麻煩啊。」


  他沒有回答,只是鬆開一隻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面寫字那樣故意弄得我很癢。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唔是吧。」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我需要很多跡象來證明他的存在。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濕濕地絞在一起,剎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麼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知道。」我靠在他身邊,冷汗濕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對。」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終於又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摟住我。


  老闆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闆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止,穿著鮮艷的毛衣。手指上帶了一排金戒子,胸前還掛著一條沉沉的金項璉。


  瀝川從裡面挑出了一個最大的:「可不可以只買一個蘋果?」


  老闆娘愣了一下,點點頭:「可以。這個挺大,我得稱一下。算了,兩塊錢你拿去吧。」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一百塊。


  「喲,這麼大的票子?你們都沒零錢嗎?」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那勞駕替我看著攤子,我去找人換一下。」


  「沒問題,不著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說話,仍然倚在瀝川的身上發獃。過了一會兒瀝川低聲問:「honey,你的夢做完了嗎?」


  「沒還沒呢。」


  「行了小姐,你剛才的表情夠拍一個言情劇的片頭了。那,就是這個樣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來狀。


  我被逗笑了:「是嗎?不會吧!我有那麼天真嗎?」


  瀝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嘆息:「god!whathaveidonetothiswoman……(上帝啊,我對這女人都做了些什麼)」


  我作色要怒。他趕緊說:「今天晚上我服務。」


  老闆娘將一大把零錢找給我們。


  「勞駕,這裡有水池嗎?我得洗洗這個蘋果。」瀝川問。


  「店裡有,你走路不方便,讓她去洗吧。」老闆娘盯著他的腿,眼光和話都很直白。


  「不不不,當然是我洗。」瀝川去店裡洗蘋果,我留在攤前等他。老闆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他真照顧你。」


  「是啊。」


  「他長得真不錯。」她又說。


  「同意。」


  「你會嫁給他嗎?」她突然問。


  「會。」


  「你父母會同意嗎?」


  這個答案很複雜,簡而言之:「會。」


  她忽然掏出手絹抽泣:「以前有個男人也對我這麼好,我為了錢嫁了別人。嗚嗚我從沒像今天這樣後悔!」


  我趕緊擁抱她。


  她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十分鐘,淚水淋濕了我的襯衣。


  瀝川洗完蘋果回來,老闆娘還在哭泣,他覺得莫名其妙,只得給我打手勢,用英語問:「whathappened?」


  我無奈地看著他,細語低聲,安慰那個傷心的婦人。


  末了,她情緒終於穩定,我們跟她握手告別。瀝川將蘋果塞到我手上:「兩個女人就是一個言情片,不管認識不認識。——昆明,你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城市!」


  「別這麼說,人家只是想起了傷心事。」


  「你把這蘋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麼蘋果?」


  「這不是讓你在路上有點兒事幹嗎?」他苦笑,「不然你盡做白日夢,遲早要掉進溝里去。」


  東街的超市瀝川回來之前我經常去,主要是買速食麵。瀝川回來之後,我就再沒去過。因為他喜歡早上買菜,說早上的菜新鮮。他還學會了做麵食,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菜譜,給我做過一次生煎包子。


  我們買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瀝川飲食清淡,控制得十分嚴格,而我的口味很重,無辣不歡。為了讓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學會了清淡。可他執意要買些辣椒。就是那種四川人喜歡的海椒。


  結果就在賣辣椒的地方,瀝川被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嬸攔住了。


  她先是站在一旁打量瀝川,過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們面前。我覺得大嬸很眼熟,一定在哪裡見過,想來想去沒認出來。但大嬸一臉悲痛的神情還是把我們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問道:「小兄弟,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大家都好嗎?」


  瀝川提著一包辣椒,看著她,有點摸不清頭腦:「大嬸,您說的是哪邊的情況?」


  「汶川啊。你剛從災區回來吧?那邊重建的情況如何?我們居委會捐了一大車冬衣。我一個老婆子也幫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塊錢。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個侄兒也殘廢了,作孽啊他歲數和你差不多,還沒娶上媳婦哪。小兄弟,看你精神這麼好,恢復得挺不錯喲!」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立在那裡,石化了。


  瀝川啊瀝川,你為嘛一定要買那個辣椒讓人家誤認你為四川人咧。


  那場地震,瀝川當然知道,我們也都捐過款。我這才想起這位大嬸就在居委會工作。那時我的戶口在北京,還在她那裡辦過暫住證呢。


  我瞅了瞅瀝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種你只有在外國人身上才會看見的尷尬神色。


  瀝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雙手一攤,愛莫能助。我能說什麼?難道我會說大嬸您認錯人了,這位兄弟的殘疾不是因為地震,而是因為得了癌症?


  這樣說肯定不會嚇倒她,但肯定會嚇到我。因為我對「癌症」兩個字十分過敏。如果能夠,我願意一輩子也不提起。


  僵持幾秒,瀝川輕輕咳嗽了一下,然後,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嬸握了握,很真誠地對她說:


  「大嬸,謝謝您的關心。我代表災區人民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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