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可能是打錯了號碼吧。


  我有一點點懷疑是瀝川。將手機捧在手心裡等待。


  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電話再也沒有響過。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卻越跳越快。雖然這最有可能是瀝川的電話,我卻告訴自己不要接。


  我已經給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已經結束了。


  瀝川,你知道結束這一切,對我來說有多難嗎?


  難道,為了一個電話,一切又重新開始?


  又過了十分鐘,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莫名其妙地焦慮起來,心跳如狂,煩躁不安。終於,我無法剋制地將這個號碼回撥了過去。


  瀝川,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只要你要我回來,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我就回來!


  鈴聲響了三下,沒人接。我大怒,懷疑是不是有人惡意騷擾。緊接著,進入自動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複著同一句話:


  「你好,我是王瀝川,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


  磁性的中音,充滿魅力的聲音。


  那麼,是他。


  我掛掉電話,再撥。一連撥了十次,終於接通了。


  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很粗的男聲沖著話筒大聲說:「你是誰啊?」


  「我找王瀝川先生!請問您是哪位?」


  「我不知道誰是王瀝川,」那人說,「只知道這裡有個喝醉的人,電話不停地響。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請問您在哪裡?這人是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請告訴我您的地址!」


  「狼歡酒吧,H大街上的那個,你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瀝川的那個咖啡店附近。紀桓是那裡的常客,瀝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來接他吧,看樣子,他醉得不輕。」


  瀝川絕對不能飲酒,一滴也不行,不然會有性命之憂。這是René和霽川反覆告訴我的。我已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手袋,衝出大門,忘記帶拐杖,差點摔個跟頭。我到大街上攔出租。一進車門就交給司機兩百塊錢,讓他到了狼歡在門外等我。


  司機在我發狂的催促下,十五分鐘之內趕到了狼歡。


  酒吧不大,燈光昏暗,人聲低喁,人來人往。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連服務生都是男的。前台樂隊的鼓聲覆蓋了一切,有個學生模樣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而傷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圍在一邊,給他鼓掌。


  服務生帶著我在一個靠牆的角落找到了瀝川。他趴在桌子上,旁邊放著一小杯酒,當中有一顆橄欖。


  我問服務生:「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嗎?」


  服務生搖頭:「這是馬提尼,度數不大,也沒多少,給他送來的時候就只有這麼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瀝川酒量不差,絕不至於喝一口酒就醉掉。可是瀝川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真是醉了。


  我輕輕地推了推他,在他耳邊叫道:「瀝川,瀝川!」


  他沒有醒。


  我又用力地推了推,他猛然抬起頭,目光散亂。


  「瀝川?」


  他微微睜開眼,迷離得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


  我拍拍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但不算是發燒:「瀝川,瀝川,你怎麼啦?」


  瀝川繼續不理我,又趴回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務生說:「醉了的人都是這樣,你把他帶回家,喝點濃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對吧,他連一杯酒都沒喝完,怎麼可能醉了呢?」


  「他是來這裡找朋友的嘛,不一定只喝自己杯中的酒啦……肯定是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


  我把另一張桌上的蠟炬拿過來,在瀝川的臉前晃了晃。他正在出汗,滿頭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是濕的。我又去推他,他忽然開始說話了,囈語一般,法語混著德語……好幾國語言,都亂了套了。


  「我說是醉了吧,都說醉話了。」服務生在一旁說。


  總之,得先把人弄走。我說:「我已經叫好了計程車,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他扶到車上?」


  「他……還沒付賬。」


  「多少錢?我來付吧。」


  「我去查一下。」


  過了一分鐘,他走過來說:「對不起,他是VIP客戶,用的是年卡。你不用替他付賬。」


  說罷他去叫來兩個大塊頭的保安,將瀝川連扶帶抱地送上了出租。


  「小姐,去哪裡?」司機問。


  「港奧中心瑞士酒店。」


  車穩穩地開了,可是瀝川的樣子卻越來越不對勁。他原本一直胡言亂語,漸漸地開始急促地喘氣,漸漸地,話說不出來了,只剩下了沉重、吃力地呼吸聲。


  我拚命敲司機的椅背,對著他大喊:「大叔!不去瑞士酒店了!他……他不行了!得馬上去醫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醫院是協和。」司機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也覺得情況嚴重:「別是酒精中毒,這可是會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緊緊地抱著瀝川。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瀝川,瀝川,瀝川……」


  他渾身軟綿綿的,像嬰兒一樣無助地靠著我。


  我用手試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這當兒,我想起來一個人,連忙打手機找René。


  電話響了一聲就通了。


  「安妮!」


  「René!瀝川出事了,他不對勁,我正送他去醫院急救,你快來!快點來!」


  「瀝川在你那裡?我正四處找他呢!哪家醫院?」


  「協和。」


  「安妮,保持鎮定,我馬上就到。」


  到達醫院時,瀝川已經完全昏迷了。


  一群人將他送進急救室搶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醫生,非常干煉,迅速檢查了他的身體,對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馬上做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說完這話,我便被一個護士攔到了門外,她問我瀝川的病史,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她了,急性肺炎、嚴重貧血、血型、嘔吐……她給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寫。


  我雙腿發軟、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幾年前父親病危的情景再次浮現眼前。我拄著拐杖,退到牆邊,緊張地大口喘氣。


  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門忽然開了,那個中年醫生叫道:「哪一位是謝小秋?」


  我衝過去應道:「我……是我……」


  「我是倪醫生。請問,你和病人是什麼關係?」


  「女……女朋友。」


  「是這樣,我們剛給病人做了氣管插管,上了呼吸機。在拍胸片確認插管位置時,發現他的胸口有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單側肺組織形態不整。這些都不在你寫的病史上,請問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結結巴巴地問:「什麼內植……導管?我……我不知道他的病史。他不肯告訴我。」


  「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他還有沒有別的家屬?」


  「有,有,是個外國人,正往這兒趕!我這就打電話!」


  我拿出手機準備撥號,看見René從門外一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我向他招手大叫:「René!快過來!這位醫生需要知道瀝川的病史!」


  René急切地用英文問我:「那個……醫生懂英文嗎?」


  「我是翻譯,你說,我來翻。」


  「對,對,我糊塗了。」


  「Alex是Osteosarcoma 二期。」


  天啊,哪壺不開提哪壺,其實醫學辭彙多年前我有專門背過,進了CGP之後,腦子就被建築學辭彙塞滿了,一時轉不過彎來。所幸我還知道分析詞根,「Osteo」是骨,「Sarcoma」是惡性肉瘤,結合在一起指的是什麼,有否專門術語來指稱,就不知道了。


  René見我遲疑,補充了一句:「Bone Cancer (譯:骨癌)。」


  我的身子猛地一晃,「當」地一聲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時地扶住了我:「你不要緊吧?」


  我搖了搖頭。René也太小看我了。這種時候的我豈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對醫生翻譯:「病人曾患有骨癌,Osteosarcoma,二期。」我把英文重複了一遍,協和是北京最好的醫院,這裡的醫生對醫用英語應當不陌生。


  「Alex十七歲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術和化療。二十五歲那年發現肺轉移,做了肺葉切除。」René繼續說。


  我麻木地翻譯著,好像一個死刑犯在聽最後的宣判。


  「經過三年的化療,癌症暫時控制住了,沒有複發。」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化療的過程中,醫生又發現他白細胞減少、免疫力降低。後來紅細胞也漸漸減少,貧血癥狀明顯。」


  翻譯到這裡,那個醫生已知道了大半,問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麼是MDS,看了看René,René顯然知道這個詞,他點頭:「是的。」


  「哪個型的?」


  「RA。」


  醫生神情凝重,將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張紙,沉聲說:「病人病情很危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是病危通知,你簽個字吧。」


  說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過那張紙,只覺金星亂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面寫的字。我揉揉眼睛,逼著自己往下讀:


  病危通知書


  診斷: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屬:


  你好,你的家人現在在我院治療,目前病情嚴重,隨時可能進一步惡化危機生命,特此告知。請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醫院的搶救治療。儘管如此,我們仍會採取有效措施積極救治,如果你還有其它要求,請在您接到本通知后立即告訴醫生。


  患者或家屬簽字:


  交代病情醫生簽字:倪永康


  我將通知書逐句譯給René。René苦笑,說瀝川像這樣的病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家人、朋友的神經,除了老人之外,已被鍛煉得很堅強了。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斷地發抖,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René一直緊緊地擁抱著我,用斷斷續續的中文安慰我:「Alex不會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凝視著急救室里隱約的燈影,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這樣的等待都太可怕了,裡面傳來的每一個響動都讓我驚恐。門上的掛鐘無聲地移動,每根指針都是一把劍,向我刺來。


  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半個世紀吧,牆上的指針告訴我只過了十分鐘。


  覺察到我的身體仍在不停地顫抖,René去買了一瓶果汁遞給我,讓我喝一口,說這樣可以減輕壓力。


  我滿頭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經已緊繃得快要斷掉了。我搖頭拒絕,什麼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騰,有一種嘔吐的感覺。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é:


  「哎,René,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麼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é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好,還痛得要命,接著就查出了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就算做手術也沒什麼機會。於是就進行了保守的化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只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得要命。想不到化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嘗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復得很好。有整整八年沒有複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的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再次惡化?」


  René點頭:「瀝川每半年都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出癌症轉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只有十七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é嘆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得脫了形,頭髮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和幻肢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麼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é嘆道:「Alex的意志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麼多年。安妮,你做好準備,等會兒他醒了,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切,他還是不會改變主意,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é,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é,什麼是MDS?」


  「Myelodysplastic Syndrome(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麼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有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葯?」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葯,防止骨質疏鬆。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鐘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葯,排鐵。」


  我覺得René對這些術語的了解,只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麼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葯叫作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很容易噁心、嘔吐。」他再次嘆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疑》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麼的?他不是有哥哥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獻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é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籤了字。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滿頭銀髮,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é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 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里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沖我點了一個頭,對René直接說英語:「怎麼樣?正在搶救?」


  「嗯,」René說,「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衝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é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著名的腫瘤專家。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é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葯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也不要碰他。會有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兒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二樓,過會兒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René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麼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é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里發獃,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嘆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é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待一會兒。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麼可擔心的。護士每隔十分鐘過來看他一次,檢查輸液和排尿的情況。每隔三個小時,灌一次鼻飼。每隔兩個小時,還會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氣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起伏。我看見一個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麼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器,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個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彷彿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他的頭髮,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有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麼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再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速度沖向護士,弄得她們有點煩我……


  瀝川在ICU里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葯。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麼能說話。看見了我,指尖微動,我緊緊地握住他。


  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我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é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裡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麼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嗎?」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é調侃。


  我問René,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é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把他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麼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決定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了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想好了。」René閉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具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裡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位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彷彿為了配合René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


  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麼能說話。雖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里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


  睜開眼,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得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他好像被卷在一團亂麻之中。翻好身後,護士用凡士林拭擦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正在此時,瀝川忽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話音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有重音,「Since when?(譯: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瀝川就那麼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麼,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柜上我的手錶、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的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裡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面房間里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面,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鐘功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衝進來,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迴避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


  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拐杖伸長脖子往裡看,苦笑著搖頭。


  「他怎麼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兒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士長的嘆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去,以為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現了我。


  遲疑片刻,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面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心頭微微一暖,我的眼眶頓時發紅:「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陪著你。」


  「我有……護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裡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捲起來,手緊緊拽住床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生。」


  「不……」


  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出嘶鳴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衝出去叫護士,護士進來搖高了床背,半抱著他,輕輕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鐘,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布,彷彿隨時都可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裡看見了René。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護工的衣服。


  「René,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禮貌,指著那個小夥子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的一位護工,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的,非常專業、也非常仔細。我怕護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彆扭。在蘇黎世的時候就把Leo和他爸折騰得夠戧。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面,他異常頑固,我已領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兒吧。這裡有我,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é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é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休息吧。」


  「René,」我忽然說,「我得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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