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自神州陸沉后,天下格局南北分治,北方諸胡亂華。南朝偏安一隅,卻是歌舞昇平,比北方亂世要好上太多。
不論如何的亂世,只要山川風月猶在,總有寧靜之所。
早春來臨,建安城中雖然仍是一片蕭瑟褐黃,卻到處都已泛起了隱隱臘梅香。這種黃色的小花在雪中也開得毫不在乎,使人看著便要感嘆它的生命頑強。
五年前的這個時候,蘭陵蕭氏喜得一宗室女,這小女孩小名小鈴鐺,生得聰明伶俐。南平王得一掌上明珠,寶貝得很,常常帶她在宮中走動。大家都喜歡來逗逗她,贊她一聲可愛尤其是阮皇后,對她極是寵愛。
然而這小郡主身體越來越差,多方名醫會診也都束手無策,只說不得過喜過悲,否則有損無益。
眼見她日漸衰弱,南平王愁眉不展,鎮日唉聲嘆氣。
兒童早夭,雖然不幸,然而卻是常有的事。孩童出生后,能夠長大成人者不過十之二三罷了。
但小郡主聰明活潑,頗解人意,生得又是粉妝玉琢,俊美非凡,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南平王竟是分外不舍。一得空閑,就帶她去些風景優美靜謐的地方,盼能有所助益。
今日大雪初霽,他就帶著小鈴鐺泛舟湖上,偶遇一白袍白髮的狂士在湖中邊飲邊唱,他側耳傾聽,竟覺得心頭平靜,不復憂心忡忡,便命人將小船靠過去,有心要結識一番。
這白袍狂士頗通古今,南平王與他相談甚歡,便要侍女抱著小鈴鐺在旁安歇,自己與他聊起來。
這一聊便忘了時辰,小鈴鐺受了夜風,驚醒過來,打了個噴嚏。南平王聽后十分心疼,忙解開外袍將她裹在懷中。
白袍狂士卻皺眉道:「令千金這麼個樣子,卻有些不對。」
南平王黯然道:「她病得很重,卻又不知是什麼病,大夫說已沒有多少時日了。」
白袍狂士卻道:「不對,大夫說這是病,我卻覺得這不是病。令千金的本非凡塵中人,卻在紅塵中受俗世侵擾,身體如何能好?」
南平王奇道:「非凡塵中人?」
「不錯,她的生辰可是丁未年癸卯月癸卯日癸卯時?」
南平王驚道:「是這日子又如何?」
白袍狂士嘆道:「此乃仙門洞開之時,令千金沾染仙氣,又年幼體弱……」
豈料南平王竟潸然淚下,白袍狂士安慰道,「只要令千金能少悲少喜,或還可多活三四年,但她若是渾身無力,頭髮枯黃,嗜睡昏迷,便是進入天人五衰的階段,常人難救。」
「先生……先生救救她啊?」
白袍狂士嘆道:「老朽也沒有本事救她,但我有一個舊識,在烏山金剛台上修行。你可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改口道,「……唉,天下大亂,就算小小年紀便夭折,但早早離開亂世,不受山河破碎之苦,也未必不是好事。」
南平王拉住他,道:「老先生說說這位高人吧。」
白袍狂士道:「我這位舊識,修的是辟穀之道,他有一門很厲害的內功,修鍊之後,便會漸漸無欲無念,無喜無悲,玉肌冰骨。」
「不知如何尋他?」
白袍狂士皺著眉頭道:「我這位舊識在金剛台附近修鍊,你若有心要尋他,便到當地打聽輞川居士。他若不肯見你,就給他看這個。」
白袍狂士自腰間解下一塊盤龍佩,其上神龍栩栩如生,雕工精湛,中間寫了個「星」字,玉質卻不是上佳之品。
「這,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女娃娃,可惜了。相逢便是有緣……」小鈴鐺不知什麼時候清醒了,坐在南平王懷中,對著白袍狂士嘻嘻直笑。狂士見她笑得可愛,便又從懷中拿出一顆金鈴鐺,用紅線穿了,給她系在頸中,合掌道,「女娃娃,祝你長命百歲。」
南平王正要道謝,白袍狂士卻道:「時辰到了,我該走了。」
他說罷便將魚竿拋入湖中,踏竿而起,南平王驚起,直呼仙人,白袍狂士聽到后,大笑而去,不一會兒便失去了蹤跡。
南平王回到府中,輾轉反側,終是決定帶著小鈴鐺去金剛台尋找輞川居士。
北方依舊在大雪紛飛的季節里,金剛台已接近國境線,顯得尤為荒涼離亂。即使走官道,沿途也常常可見倒斃的路人。
南平王帶著侍從,抱著小鈴鐺進了山。
嚮導停下來,轉身道:「蕭公,看天色只怕又要下雪了,我們……」
南平王揮手道:「不,我們繼續前進,要趕在下雪之前找到碎玉居士。」
他低頭看了一眼系在懷中的小鈴鐺,見她睡得安靜,不由得喃喃道:「希望輞川居士真的能救她……」
他手下一人道:「蕭公,這個輞川居士真的信得過嗎?」
南平王嘆道:「我也擔心這件事。成竹,你怎麼說?」
被南平王喊到的侍衛,名叫駱成竹,生得忠厚老實,一表人才,乃是南平王的得力助手。聽南平王如此問,便答:「我先蕭公來到此處,在方圓百里都問了一遍,都說輞川居士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俠士,後來金盆洗手,在此地清修,醫術無雙,救了許多人的性命,是個大大的好人。我以為,這個輞川居士還是可信的。」
南平王道:「若真是如此便好,我們走快些吧。」
嚮導點點頭,一夾馬腹,向前一溜小跑。天作鉛灰色,雖然午時剛過,但彷彿已然是傍晚一般。
雪天的路猶不好走,他們上到半山腰,天上已下起雪來。周圍開始有些頗高的土牆高台,只是沒有人,倒顯得有些陰森。
嚮導道:「蕭公,這些便是烏壁了,當初這一代有亂,我們就躲到烏壁里來,省得叫人當牲口殺了。不過這些年天下太平,已很久沒有人躲進來啦。」
過了這一片土城,山林越發茂密,好幾次險些無路,幸虧有此嚮導在,才不至於迷失。
南平王問道:「何以輞川居士住的這麼偏僻?」
嚮導道:「輞川居士曾經被仇家所傷,之後搬到山中修鍊,說是住在人多的地方會傷身體,因此才住在深山之中。我看應是要修仙吧。」
南平王卻以為輞川居士果如白袍狂士所說,在深山之中修鍊,能治小鈴鐺的病,不由得對他信了九分。
天色又黑了幾分,嚮導忽然開口道:「快要到了。」
二
路旁有溪水潺潺,雖然冬天都凍做了冰,卻是還可看見冰下有水涌動。山門掩映,竹林密植,似作籬笆。中有隱隱黑頂,約是茅草搭就。向前走兩步,只見柴扉洞開。
竹林在這個季節都已枯黃,中間卻有炊煙裊裊。嚮導前去敲門,高聲叫道:「向居士,向居士!」
忽然似有人在耳旁開口:「門沒鎖,進來吧。」
南平王的手下立刻戒備起來,不住扭頭看來看去,卻看不到半個陌生人,不明所以,都面面相覷。
嚮導卻見怪不怪,上前去推開柴扉,朝著裡面極其恭敬地道:「行主,有幾個人說想要求見你。」
那聲音響在耳邊,中正平和,絕不是大喊,卻好似就在耳邊一般:「操琴,你知道我不見外人的。」
嚮導為難道:「他們遠來求醫,我心想您以前也不拒絕給我們看病的,就……就把人帶來了……」
碎玉居士道:「諸位請回吧。向某隻不過替村人看點小病,並不是什麼名醫。操琴,帶人下山吧,否則今晚下雪,山中十分危險。」
南平王急道:「我在建業城中遇到一人,稱是輞川居士的舊識,他說你定能治小女的病,您替她看看吧!我有他的信物!」
院中人停頓少少,問道:「來者是客,如何稱呼?」
「敝姓蕭。」
「蕭公所言信物,可否一看?」
南平王趕緊掏出懷中盤龍佩,交給嚮導操琴,操琴雙手接過,走入院中,呈給向碎玉。
南平王人在外面,久等不應,焦慮起來,不由得走來走去。門外本來少有積雪,被他踩得亂七八糟,白色變作了灰黑。
忽然向碎玉道:「諸位的馬便拴在外面,請進來坐。」
嚮導操琴走出來,把南平王一行人請進院中。
院中清寒,四壁蕭索,屋作古制,夯石壘土,青瓦黃牆。向碎玉坐在院中一輪椅上,對南平王微微頷首。南平王見他在嚴寒之中也只穿單衣,臉如冠玉,眼有精光,便知不是尋常人物,便對他微微一笑。
向碎玉道:「這確實是我一位舊識的信物。請說說令千金吧。」
提到女兒,南平王眉宇間便有一股憂愁,「我這女兒生得頗為順利,她母親也沒受什麼苦楚。她長得可愛,我十分喜歡,就常常帶她出去玩耍。誰知她的身子骨越來越弱,總是疲倦得很,長得也不如別的孩子快。大夫卻說她這般娘胎里沒什麼問題的孩子,實不該如此。她身體沒什麼毛病,卻還是一天比一天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