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馬車噠噠地馳騁在官道上,車頂紅色的幔帳一盪一盪,大風掀開了帘子,兩匹駿馬在前狂奔,車夫正把頭伸進來等著聽故事。
陸亢龍仍舊滿懷期待地望著銀鎖,期盼她講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出來,不料她一個字也沒蹦,只是看著天發了好長時間的呆。良久,銀鎖回過神來,與他期待的眼神相碰,奇道:「師父,當日你既然來救我,不是你都知道了嗎?」
陸亢龍摸摸鼻頭,道:「我並不知道,只是卦上說時辰已到,我就出發去找你。本以為你回來即可突破第五重,誰知你混得那麼凄涼。」
銀鎖低下頭,訥訥道:「師父……要不是有師父……」
陸亢龍笑了一笑,摸摸她的頭。
她兩年前為陸亢龍所救,不久便暈過去,再醒來時,外面已是黃沙滿天,風卷草葉,入眼一片荒蕪,只有山間石縫裡有一點綠。植物的根系從石縫裡爬出來,蔓延到很遠的地方,方能支撐起幾片葉子的消耗,可見此地貧瘠之至。
她覺得自己似乎在相當高處,這間屋子外便能正對著遠處的山壁,亮晃晃的太陽卻照不到屋裡。她站起來,推門走出去,風一下將門掀開,外面一丈遠的地方,竟然就是懸崖絕壁,她嚇了一跳,忙把背貼在牆上。旁有一白衣少女跑過來,欣喜叫道:「少主!你醒了?」
銀鎖對少主這個詞很是敏感,立刻向後望去,然而她失望不已,後面哪有金鈴的影子?
她扭回來問那少女:「你叫誰少主?」
少女笑道:「自然是叫你啦,你是我光明頂影月右使,教主的大弟子,不是少主是什麼?少主,今日風沙頗烈,穿這麼單薄是不行的,隨我進屋更衣吧!」
聽她這麼說,銀鎖倒回憶起最後救了自己的中年男人正是自稱師父,便問:「你叫我少主,那定是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了?」
少女道:「少主名諱上銀下鎖,是我聖教的影月右使,全教上下都尊稱少主影月右使。」
「銀鎖?」她明明是記得自己姓龍,銀鎖又是怎麼來的?正思量間,忽見少女單膝跪下,雙手觸肩,低頭道:「教主……」
銀鎖一扭頭,又見到了那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她眯著眼睛看著來人,心中又浮出一種「馬上要想起來」的感覺。
中年人沖她微微一笑,道:「還沒想起來嗎?我是你師父,我叫陸勿,字亢龍。」
銀鎖道:「我叫銀鎖嗎?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
陸亢龍道:「你小時候不叫銀鎖,你說你姓龍,叫龍不花剌,是樓蘭王族後裔。我收養你之後,因為覺著我叫亢龍,你又姓龍,相剋不祥,我又是師父,總不好拉下老臉來將就你,就要給你改名字。你腰上有一條銀鎖鏈,你說是你亡母留下的遺物,我就管你叫銀鎖了。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六七歲,小小一個,後來長得倒是很快,已經給你加了十多個鎖環上去了。你還記得嗎?」
銀鎖自然記得,鏈子在腰上貼肉掛著,連魯不平他們也不知道。說到加鎖環這件事,卻叫她又想起了金鈴。金鈴之前有一陣子,天天將她拴在屋中,活動範圍不過一丈。栓她的東西,是金鈴親手制下的銀鎖鏈。這銀鎖鏈可謂用途多多,白天一頭扣在腰上,另一頭扣在書案上,金鈴看書倦了就把她拉過去親吻一番,興頭來了更是直接按在桌上懲治一通。晚上鏈子的用途更是錯綜複雜。想到此節,她臉上又火燒似的了。
陸亢龍見她俏臉通紅,也不見怪,只是微笑著摸摸她的頭,狀似慈父,「想不起來就慢慢想。不過現下當務之急,是幫你把武功都想起來。在外面晃蕩了幾個月,手上功夫只怕都荒廢了吧?」
銀鎖疑惑道:「我會武功嗎?」
陸亢龍哈哈一笑,道:「你是我門下大弟子,武功怎麼會不好?」說著領她往山上走去,邊走邊道:「此處是小光明頂,你記得嗎?我們昆崙山總壇,因為柔然人圍攻,已經不能住啦。我們下山的時候,你才十一歲,已曉得照顧人了。那時候你武功就已十分了得,我們從山上撤下來,你護著教中老少且打且退,區區六百來人,多數還是女人孩子,竟然殺退了柔然人一千多追兵。」
他的聲音十分沉穩淡定,有一種令人安寧的力量。雖然山崖上風聲很大,他又走在前面,說的話卻讓人聽得一清二楚,聲音亦讓銀鎖十分耳熟,不由得隱隱相信自己確乎干過這麼厲害的事情。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陸亢龍停下來,道:「我們還在西域的時候,你隨我練武,那時你輕功不好,天天都是我把你提上去的,你嫌丟面子,非要我先教你輕功,你還記得嗎?」
銀鎖歪頭想了想,說:「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陸亢龍失笑:「不妨不妨,我待會兒就讓你想起來。」說罷一把拉住銀鎖的腰帶,把她掛在假手上,單手就往上面爬去,這絕壁上岩石堅硬,常常有一大段光滑無依,而陸亢龍一蹬便上,如履平地。十丈陡坡轉眼登頂,不過一呼一吸的事情。這一呼一吸之間,銀鎖對著慢慢變小的地面,卻嚇得半死。好容易上了天頂,陸亢龍把她放下來,只見邊上就是茫茫曠野,周圍本來高聳的山峰,現在看起來也不過是腳下嶙峋的怪石,她茫然四望,風大得幾乎站不穩,彷彿就要乘風而下。石台正中有一怪石,石面發黑,似是煙熏火燎了一遍又一遍。
「這就是光明頂,每月朔望,我們都在此點起聖火,祭祀明尊。如今教中人才凋零,我一直圖謀在中原佔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在這等貧瘠之地等死。」他指著太陽落下的地方,「教中先輩自波斯到此地,是為了將明尊的法音傳到中原,而我卻在此苟延殘喘,偏安一隅,我心中十分不安,不過幸好你回來了。」
「我?」銀鎖心中十分茫然,她還只記得自己是個在中原大地流浪的小乞兒,何德何能當此大任?
陸亢龍並未繼續往下講,而是問:「怕不怕高?」
銀鎖忙不迭地點頭,道:「方才嚇死我了!」
陸亢龍不禁點頭,贊了一聲,道:「我們下去吧,明日再來。」他一把提起銀鎖的腰帶,往下爬去。上下本是須臾之間的事,銀鎖忍不住閉起眼睛。
誰知過了一會兒,陸亢龍竟然停在半山腰,銀鎖不禁睜眼,問道:「師父,何以停下來?」
陸亢龍道:「糟了。」
「什麼?怎麼了?」
陸亢龍道:「我這假手好像有點問題,你先自己站一會兒。」他把銀鎖放在山崖上,然後舉起左手義肢仔細查看,看了一會兒,說:「好像有點鬆了。我帶不動你,你在這待一會兒,我下去找人替我修一修。你千萬不要害怕,我馬上就回來。」他說著就單手往下爬,留下銀鎖一個人在半山腰上趴著。很快消失在一塊大石之後。太陽已經下山,只留下一道輝光在西天燃燒,山壁巨大的陰影將她淹沒,山間有風急速地流過,彷彿百鬼夜哭。
她本想自己慢慢挪下去,可是陸亢龍將她丟下的這個地方十分詭異,腳下有個凹面,一點看不到道下面有什麼地方可以踏腳,上面另一塊凸起又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她上下蠢蠢欲動,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不禁絕望地大喊:「師父?師父!師父你為什麼還不來救我!」
她初時遭逢金鈴拋棄,那人說「要永遠與你在一起」卻不守信約,又被陸亢龍丟在丟在斷崖中間,上不上下不下,心中極是彷徨無助。她害怕掉下去,不敢亂動,漸漸手腳酸麻,夜晚低溫風大,酸麻消退之後連知覺也沒有了。眼淚流了又干,鼻涕糊在喉頭,險些連氣也喘不上來。她一會兒想著既然金鈴離自己而去,不如就此鬆手;一會兒又覺得心有不甘,想當著她的面問個清楚明白;一會兒想起自己在上庸城中作威作福、與小兄弟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一會兒又混亂無比,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誰。
驀地一陣狂風,耳畔鬼哭之聲也變得尤為凄厲,她死死攀住崖壁,竟然還是被掀起。她心中驚懼無比,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隻手手離開了凸起的石頭,心道吾命休矣,不若就如此死去吧。
忽然心中空明澄澈,眼前的一切彷彿又變得很慢很慢,四肢百骸也不知哪來的一股暖洋洋的力氣,她尚在石壁上的一隻手往下一按,身體騰空而起,夠到了上面另一個凸起。很快她又看到了另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眼睛終於瞄到了可以下山的「路」。
她一腳踩在地上,重重舒了口氣,冷汗將一身衣服都濕透了,方才全憑一口氣支撐,現在才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不禁軟倒在地。望著前方暗沉沉的天空,無助絕望的感覺又湧上心頭。她捂住嘴巴,擠出了一絲嗚咽,又把自己的嘴巴捂住,狠狠咬上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