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6)
「初一,你家主子莫不是被那名叫純苓的姑娘給勾了魂了?」雲子君倚在窗邊的太師椅上,一手支著腮,一手接過初一遞來的茶盞,眼睛打量了一遭眼前的書房,玩味道,「瞧瞧他這書房,都快成了姑娘家的閨房了。」
雲子君說的倒是大實話,莫凜這書房,而今銅鏡梳子繡鞋等等姑娘家用的東西都擺放著,不僅如此,這好端端的一間書房還添置了一張床榻,床榻上的被褥枕頭皆是姑娘家才會用的那種顏色,而且還看得出是用心準備的這些東西。
初一站在雲子君身旁,目不斜視,只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
雲子君呷了一口熱茶,又笑著問初一道:「初一啊,你這主子是什麼時候開始金屋藏嬌娥的啊?」
「回大公子,初一不知。」初一面不改色地恭敬道。
「我看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想告訴我,省得我笑話你主子吧?」雲子君輕輕一笑,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接著又問道,「不過話說回來,這是個什麼樣兒的姑娘,竟能讓阿凜把魂兒都給丟了,京城那麼多有才有藝的姑娘小姐他都沒有動心,我這才幾個月沒見他,他就忽然有心上人了?」
「回大公子,初一的確不知。」初一很恭敬,「近些幾個月來,主上不許任何人擅入這書房院子,初一也不例外,初一也不曾見過大公子所說的這個姑娘。」
「不得了不得了。」雲子君笑意濃濃,「連初一你都被阿凜排斥在外不給進這書房來了,看來阿凜真的是給那個姑娘給勾了魂了。」
初一不語,他總是能少說一句話便不會多說一句。
「不過話說回來,初一你就不擔心么?」雲子君笑著笑著,漸漸斂起了笑容,面上的神色變成了嚴肅凝重,「若那是心懷不軌的女子,阿凜當如何?」
「擔心。」初一很直截了當地回答雲子君的問題,他的神色與雲子君一般的嚴肅,「只是初一相信主上心儀的女子不會是心懷不軌之人。」
所以他儘管不放心,卻始終沒有越矩問過莫凜這些日子裡來的事情。
這回輪到雲子君沉默不做聲。
倒是初一反問雲子君道:「大公子心中不也是正如初一這般想的?」
「哦?」雲子君挑挑眉,似笑非笑,「你又如何知道我心中如你一般想的?」
初一肯定道:「若非如此,大公子此時定已跟著主上去找他想見的人,而不是坐在這兒慢悠悠地喝茶。」
「說的可真有道理。」雲子君不由又笑了,不得不承認道,「是啊,我就是相信阿凜不會看錯人,所以才會安然地坐在這兒喝茶,不過初一你這屬下做得可不夠格了啊,你怎麼也和我一樣沒有跟著去呢?」
「主上不讓初一跟著。」初一又是恭敬道,「再說,大公子點明了要和初一沏的茶,初一不得不留下來。」
「說的好像是我攔著你不讓你跟著去似的。」雲子君嫌棄地看了初一一眼,又慢慢地喝起茶水來,「嗯,不錯,初一泡的茶依舊合我的胃口。」
「謝過大公子誇獎。」
雲子君忽地注意到眼前桌上擺放著的甜糕和甜湯,不由伸出手指了指,挑眉問道:「那是什麼?」
「甜糕和甜湯。」初一道。
雲子君白他一眼,「我又沒瞎,我當然知道那是甜湯和甜糕,我是問阿凜的書房裡怎會有這些吃食,我可是記得很清楚,阿凜從來都不喜吃這些東西的。」
初一不做聲。
下一瞬,雲子君便自己明白了,以致他又笑了起來,一副恍悟的模樣,道:「初一啊,看來過不了多久,你們這男人窩似的莫府就要添女主子了。」
此時此刻,莫凜一騎快馬正疾疾往南邊方向而去。
他沒有乘車,在這冰雪寒天里,就這麼騎著馬迎著風雪離開了莫府,離開了京城。
*
十萬大山,濃霧瀰漫,骸骨遍地。
莫凜警惕小心地走在白霧濃稠得連眼前半丈距離的路都看不見的密林里,踩著不知在這山上躺了多久的白骨,他心裡不安到了極點。
雲子君給他的消息是曾有人見過他要找的那一個姑娘在這十萬大山的山腳下出現過,除此之外,便再打聽不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就好像她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似的,連雲家那樣廣的人脈都打聽不到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可哪怕只有這一個消息,莫凜還是毫不猶豫地趕來了。
十萬大山,極樂之地,尋常人根本不敢踏足的地方,莫凜不知純苓為何要來這個地方,他只知道,他很擔心,擔心她會有危險。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找得到她。
而他腳下每踩到一次骸骨,他的心中的不安就疊加一分。
如今他的心,想的全都是那個純澈的姑娘。
他想再見到她,很想。
在十萬大山上走著的莫凜,愈走愈慢,愈走他愈覺得呼吸困難且沉重,心跳得愈來愈快,彷彿隨時都會撐破他的胸膛跳出來似的,便是他的視線,也漸漸變得朦朧。
不管他揉了多少次眼,他的視線依舊朦朧,甚至還變得愈來愈模糊。
忽地,他虛浮的腳被一根凸出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到,使得他重重栽倒在地,他雙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身,可他才稍稍撐起身子,他整個人又跌回到地,再撐不起身來。
他雙手使不出力,根本撐不起身子,不僅是雙手,他整個人都沒有站起來的力氣,視線更是模糊得連近在眼前的一棵小草都看不清。
漸漸地,他就在這濃稠的白霧中閉起了眼,失去了意識。
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濃霧裡有一個小東西來到了他眼前。
一隻兔子。
一隻白白凈凈的兔子。
可他尚未來得及瞧清楚,便失去了意識。
莫凜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月。
他耳邊有潺潺溪流聲。
他先是怔了怔,而後猛地坐起身,才發現他躺在一條小溪流邊。
這兒沒有濃霧,甚至能看得見夜空中的月。
不是他昏迷過去的那片濃霧林,他的周身也沒有那巨大參天得遮天蔽日的樹木。
是誰救了他?是誰將他從濃霧裡挪到了這兒來!?
莫凜捏捏自己脹痛的顳顬,他似乎記得,他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那隻白白凈凈的兔子。
「啪嗒。」潺潺的溪流聲中,忽有枯枝掉落在地的細微聲響響起。
莫凜飛快地循聲轉頭。
借著月光,他看見一名女子懷裡抱著一大把枯枝,正蹲下身來撿起她不小心掉落在地的一根柴禾。
借著月光,他看見這是一名看起來二八芳華的姑娘,月白色的裙裳,玉渦色的繡鞋,玲瓏的腰身,雖然身上有些臟,卻依舊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人兒似的。
尤其那雙眼睛,漆黑瑩亮,攫他心神。
她還是穿著莫凜送給她當做相識禮的那一身衣裳,那一雙繡鞋。
「純苓姑娘……」莫凜喜不勝喜,脫口道。
可就在他出聲的這一剎,只見純苓的身子驀地一顫,緊著只聽柴禾掉落在地的嘩啦聲響,不過轉瞬的時間,便不見了純苓的身影,只有掉落一地的枯枝。
「純苓姑娘!」莫凜急得霍地站起了身,且朝方才純苓躬下身來撿樹枝的地方急急跑去。
他著急的聲音回蕩在林間,盪開了迴音。
可也只有他的回聲而已,他沒有再瞧見純苓。
莫凜失神地定在那兒,久久回不過神。
溪流潺潺,不知疲倦。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莫凜愧疚道:「對不起……」
他的聲音不大,像是說給誰人聽,卻是被潺潺的溪流聲揉碎了。
他說完這話后,也是怔怔地看著眼前漆黑的林子許久許久,才慢慢轉身,朝溪流的方向走去。
他沒有撿起純苓扔在地上的枯枝,哪怕他知道這些枯枝是純苓撿來生火給他取暖用的。
他在想,若是當時在見到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的時候,他沒有將手中的食盒打翻就好了。
食盒若是沒有打翻,純苓姑娘便不會受到驚嚇,她若沒有受到驚嚇,就不會逃走了。
這樣的話,現在她就還會窩在暖爐邊的暖墊上,吃著甜糕喝著甜湯,然後問他一些傻傻的問題,對他甜甜地笑。
他喜歡看她像兔子一樣滿足地窩在暖墊上的模樣,讓他想要一直給她溫暖,讓她不再受凍。
可是,這一切全都被他自己給毀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把她給找回來。
或許,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找不回她了。
他已經讓她受到了驚嚇,她不會再到他的身邊來了。
莫凜走回到溪流邊,在他方才醒起來的那個地方坐了下來,看著碎了月光的溪流發獃。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身後傳來有人撿起柴禾的聲音。
他的心開始怦怦跳快,他想要轉身,卻又不敢,生怕再如方才那般驚到了那人兒。
他就這麼揣著怦怦直跳的心面對著溪流坐著,認真地聽著身後的動靜,堆枯枝,點火石,然後便是枯枝燃燒發出的噼啪聲。
聽著聽著,莫凜沒有聽到純苓走開的聲響,他提了提勇氣,輕柔小心且慚愧道:「這次出門走得急,沒有帶得上甜糕。」
莫凜說完,卻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不對,縱是帶了甜糕,來到這兒怕也吃不了了。」
純苓沒有走,她就坐在火堆旁,看著莫凜的背影,聽著他說話,她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只聽莫凜又道:「小紅很好,你不用擔心。」
純苓還是沒有說話。
莫凜說完這一句,似也不知說什麼才是好了,便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終是聽得純苓說了話。
可她的聲音聽起來卻是很冷淡,「這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等天亮了,我送你下山去。」
莫凜沒有緊張,也沒有慌亂,他聽了純苓的話后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才聽他問純苓道:「那你呢?」
純苓沒有回答。
她來這兒,是有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情要做。
卻見莫凜微微搖了搖頭,平靜道:「你不走,我又怎能自己先下山去?」
他是為找她而來,她還在這兒,他就不會走。
「你在這兒,會死的。」他的身體,根本就承受不了這十萬大山上的毒瘴迷霧。
莫凜卻是輕輕笑了,溫和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不是嗎?這是第二次了,早在西山上的時候我就該死了的。」
「可我……」純苓淡漠的聲音變了,變得有些慌有些亂,還帶著難過,「可我不想你死啊……」
純苓覺得自己的心很難過。
自從沒有再到他的府上去見他的那一天開始,她的心就變得很難過,每一天都像被人用力抓著擰著似的,難過到疼。
自從那一天開始,她想的便是他,而不是小紅。
她以為她會想小紅的,可想的卻總是他。
想他給她做的甜糕和甜湯,想他書房裡的溫暖,想他認真作畫或是看書的模樣,想他笑起來時嘴角邊的兩個小小梨渦。
她不知她是怎麼了,她不知她怎麼就對一個人類生了才想念的情愫。
她是妖,是妖界的公主,是絕不能對人類生情愫的。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控制不了自己想念他的心。
她也害怕著,害怕他會像這世上所有人那樣,想要將妖除之而後快,他看見了她幻化的模樣,他對她,除了恐懼,只怕不會再有其他的情感。
她以為她不會再見到他了,卻不想他竟也到了這十萬大山上來。
她本以為他是帶人來抓她的,她感覺到了他的味道,她本想躲藏起來的,可她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看看他。
他是自己一人,他沒有帶著任何人,她不知他為何而來,她只知他會死在這大山的毒瘴中。
她不想他死,她不捨得他死,所以她還是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會害怕她嗎?
他會想要殺死她嗎?
純苓自己想不出答案,她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裙子。
莫凜聽著純苓慌亂難過的話,他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只聽他聲音輕柔道:「我可以轉過身來看看你嗎?」
他想見她,很想,很想。
可他卻又怕她會不安會抗拒。
純苓又沉默了,與前些日子總是愛笑愛說話的她不一樣。
這樣的她,讓莫凜覺得難過覺得心疼。
是因為他,她才會變成這般的。
莫凜慢慢,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看到了坐在火堆旁的純苓。
她沒有逃走,可她卻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垂著眼瞼看著她腳上的繡鞋而已。
繡鞋是莫凜送給她的,好像知道她喜歡花兒似的,鞋面上挑著粉嫩的花兒。
鞋也很合腳。
她很喜歡這雙繡鞋。
「冷嗎?」莫凜看著抱著腿的純苓,想到她畏寒,有些心疼。
十萬大山雖然四季如一,可畢竟是深山,入了夜之後的天依舊能涼得凍人。
純苓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見到了他,她似乎覺得沒那麼冷了。
莫凜沒有走過來靠近純苓,他還是坐在溪流邊,他僅僅是轉過了身來而已。
他看著純苓,眸子里揉進了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只聽他柔聲道:「這些日子我都有準備你喜歡的甜糕和甜湯,可是放到冷透,熱了又放到冷透,都沒有見到你。」
「我已經習慣往暖爐里添很多木炭,把書房煨得暖和些,不然你總覺得不夠暖和。」
「我還沒有給你畫過石榴花,我這個月來一直在畫,不過都沒有畫成,我想許是你沒有在旁邊的原因,你不是喜歡石榴花嗎?待我畫好了,就送給你。」
純苓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將自己雙腿愈抱愈緊。
她看著自己面前的火堆,彷彿看見了莫凜書房裡的那個暖爐,暖洋洋的,一點都不冷,她很喜歡。
可是,那樣的地方,不屬於她。
在這人世,根本就沒有她可以好好存活的地方。
莫凜看純苓沒有說話,反是將自己愈抱愈緊,他的心就愈難過愈心疼,「對不起,那一日,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被驚嚇到了,我不是有意要嚇你的,我更沒有想過要將你嚇跑……」
那一刻,他才知道她為何從不告訴他她的家在何處,才知道為何有很多事情她不願意說,才知道她為何會那麼畏寒。
「跟我回去,好嗎?」莫凜鼓起勇氣將心中最想說的話給說了出來,他說得輕柔小心,生怕又嚇跑了純苓似的。
「我可以每天給你煮你喜歡喝的甜湯,天冷的時候,我會給你把暖爐一直燃著,不讓你受凍,我可以一直幫你照顧小紅,只要你喜歡的,我都可以給你做陪你做。」莫凜柔情地看著自己抱著自己的純苓,說著溫柔如水的話,「跟我回家,好嗎?」
再問一次的時候,莫凜說的是「跟我回家」,而不是「跟我回去」。
在他心裡,他想要給純苓一個家。
卻是要看她接受與否。
純苓終於抬起了頭來,隔著溫熱的火苗,她看著眉目溫柔的莫凜,不敢相信他說的話,只見她咬咬下唇,低聲問道:「你不害怕我嗎?」
莫凜微微笑了起來,溫和問她道:「要聽我的實話嗎?」
純苓咬咬下唇,又不說話了,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莫凜見她還坐著不懂,才繼續道:「我不想欺騙你,所以我與你說實話,你且聽我說完,可好?」
純苓想了想,微微點點頭。
「那一天那一幕,我心裡的確是有些害怕的,可事後我卻是在想,我為何會害怕?無非是從未見過,所以自然而然的有一種未知的恐懼,可不識的未知的,卻不一定都是惡的,而且,純苓姑娘是我見過的最單純最美好的姑娘,縱是與我不一樣,又如何?」莫凜道得輕柔緩慢,他的眼睛,凝視著火堆旁的純苓,柔軟溫和。
「不怕純苓姑娘笑話,自姑娘沒有再到我府上之後,我這心裡,總覺少了什麼似的。」莫凜說著,抬手輕輕貼上自己的心口,「我每日都在等姑娘,卻不再等得到姑娘,我只好託人打探姑娘的消息,聽聞姑娘在這十萬大山山腳出現過,我便來了。」
「你來這兒,是為了找我,是嗎?」純苓聽了莫凜的話后,又是盯著他問。
「嗯。」莫凜點頭承認,「我來這兒,正是為了找純苓姑娘。」
「只有你自己,對嗎?」
「嗯,只有我自己。」
「你不應該只是自己來的。」純苓搖了搖頭,「你應該帶著人來的。」
「我為何要帶著人來?」莫凜問道。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你應該是帶人來抓我的。」純苓肯定道,「依你自己的本事,是抓不了我的。」
「我又為何要抓你?」這樣的問題,在純苓第二次到莫府的時候他就問過。
只不過,這兩次他心中所想,全然不一樣。
可不管怎樣,他都不會抓她,永遠不會。
「因為……」純苓聲音沉沉,帶著隱隱顫抖,「因為我是妖。」
------題外話------
老爹的回憶篇還有一章就寫完了,不過老爹和苓妹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畢竟苓妹還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