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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一生

  第94章 一生


  宋睿。


  郢王府的長子,是在隔年冬日裏出生的。


  那日是臘月初八,大雪紛飛。


  天色還未大亮,唐嫵就被下腹的抽疼弄地猛然醒了過來,她察覺出不對,立馬就捂著肚子朝枕邊喊了一聲,“殿下,我好像,要生了。”


  很快,楊嬤嬤就帶著唐嫵到了銅陵閣。


  這時穩婆和太醫已經都到了。


  郢王坐在屏風後頭,聽著裏麵撕心裂肺的叫聲,不禁眉頭緊皺,手裏來來回回地搓著佛珠,眼裏布滿了焦急。


  他本以為她這胎,會和生長寧一樣順利,卻沒想到,這次她差點兒沒把命搭上。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產婆哆哆嗦嗦地跪到了他麵前,“啟稟殿下,王妃胎位不正……好像是,難……難產了。”


  這話音一落,郢王的臉色大變,手指微微顫抖,眸中湧出了層層疊疊的驚慌與無措。


  郢王殿下寵愛嬌妻,滿京城人盡皆知,倘若不是情況甚危,誰敢硬著頭皮說難產二字?


  許太醫緩緩走上前,再三猶豫下,還是問出了那句:殿下,保大還是保小?


  說來,這已是他第二次在眾人麵前大動肝火,第一次,是她被細作掠走的那日。


  他抬手拂去了桌上托盤,“轟”地一聲掀到了地上,杯盞劈裏啪啦地碎了滿地,嚇的太醫和穩婆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郢王到底是天家的人,盛怒滔天的時候,哪裏還會管別人的死活,在他說出“保王妃”的那一刻,許太醫就知道,若是王妃的命保不住,他們今日,便誰也別想出郢王府了。


  等再入產房的時候,郢王不顧他人阻攔,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他捧著她的手,渾身都在抖,唐嫵第一次瞧見這個驕傲矜貴的男人落淚的模樣。


  她叫他出去,不許進來,不許看見她這番樣子。


  他頷首未應,過了良久,才從喉嚨裏艱難地溢出了一句話,“嫵兒,你別丟下我。”


  唐嫵眼眶充血,張了張嘴,無聲對他說了一句,好。


  這一天一夜過的尤為漫長,長到產婆大喊恭喜殿下喜得麟兒,唐嫵都沒聽著。


  女子產中大出血最為致命,要不是保命的藥湯一碗接著一碗地灌,哪還能聽到母子平安這四個字?


  太醫和穩婆全都嚇的丟了魂。


  夜裏,他親自照顧她。


  他將帕子浸了熱水,然後輕輕地替她擦拭著臉頰,還有那被指甲刺破的手心,以及身上掛著血跡的地方。


  他低頭吻了她好久。


  “嫵兒,我們再不生了。”這句話,他翻來覆去地說了很多遍,直到唐嫵累的沉沉睡去,他才伸手從奶娘手裏接過了兒子。


  那天夜裏,他握著唐嫵的手,恍惚了整整一夜。


  他驀地想起,她剛入府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的她乖順聽話,處處曲意逢迎,總是想著各種辦法的討好他。她會在清晨之時給他唱首小調,也會在夜色最美的時候,給他跳一支舞。


  景美,酒美,舞美,人也美。


  讓人不禁沉淪其中。


  他曾掐著她的細腰,低聲問她想要什麽?

  她當時怎麽答的來著?


  她說,妾什麽都不要,隻求殿下憐惜。


  這句話,他聽過無數次,但唯有她這幅嬌嬌柔柔的嗓子入了他的耳,憐惜是吧,他給。


  可再是憐惜,他也隻是把她當成了一隻養在王府裏的金絲雀,同她魚水之歡時的確百般疼惜,但天一亮呢,他便又把她擱置在院子裏,不去管她了。


  這後宅裏的事,他向來置若罔聞,隻要不出大的亂子,他都能熟視無睹。


  至少,他本來是這樣想的,


  記得有一次,曹總管偷偷來給他傳話,“殿下,今日唐姨娘被王妃罰了,還一連發賣了幾個喜桐院的女使。”


  “怎麽回事。”


  他神色未改,語氣淡淡。


  “王妃說唐姨娘院子裏的人偷偷倒了她送過去的避子湯。”


  聞言,郢王抬起了頭,神色微冷,唇抿如刀。


  他知道,這事兒無非是安茹兒管理後院的一個噱頭罷了,原因無他,她枕邊放著避子的香包,他一直是知曉的。


  當日夜裏,他特意宿在了歲安堂。


  等風波過去,他才又進了她的院子,他本以為她會恃寵而驕,叫他給她做主,可他折騰了她整整半宿,竟然都沒聽她提及此事。


  她笑意盈盈,眼裏一絲一毫的委屈都沒有。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不曾撒嬌,也不曾抱怨,唯獨在他離去的時候,悄悄紅了眼眶,等他再一回頭,她又趁著低頭的功夫把淚擦幹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麽?

  他在想,這青樓裏的花魁,究竟是手腕太厲害,還是太老實呢?

  也不知是被伺候舒坦的男人格外好說話,還是她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太過招人憐惜,總之,他一連好幾天都去了她的院子,並無聲無息地把安茹兒借機安插進來的人都打發了。


  打這兒以後,她的屋裏,便多了一杯他愛喝的茶。


  她的院子裏,也多亮了一盞燈。


  ——


  “皇兄,你倒是下啊,猶豫不決可不是你的棋風。”嘉宣帝道。


  外麵雷雨交加,狂風吹打著樹葉,宮裏的支摘窗,在耳邊訇然作響。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躲在自己懷裏,說討厭下雨,討厭打雷的可憐模樣。


  正想著,這時一道閃電劈下,隨即哢嚓一聲,震的他耳朵嗡嗡作響。


  郢王手裏捏著的白子遲遲未落,他長呼了一口氣,低聲對著嘉宣帝道:“陛下,臣忽然想起府裏還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嘉宣帝詫異道:“皇兄,這外頭雷電大作,你現在回府做甚?”


  郢王皺著眉頭,隨便胡謅了一個理由,可這理由太過牽強,不僅嘉宣帝不信,就連郢王自己也不信。


  外麵的雨下的有些大,路十分滑,但郢王仍是快馬加鞭地趕回去了。


  狂風肆虐,喜桐院的縵紗被風吹地高高吊起,順帶著卷起了她的被角。


  唐嫵躲在被子底下,蜷縮在裏頭,她的人,連著那三千青絲,一同輕顫。


  她不喜下雨,更不喜打雷。


  不是害怕這天氣,隻是害怕回憶起一些過往的經曆。


  因為她不聽話,顧九娘曾罰過她淋雨,那日的雨下格外猖獗,就像是聽了號令在懲罰她一般,她本是倔的,想著罰就罰,無甚大不了。


  可當夜色漸濃,雨水浸濕衣衫,閃電把樹劈成兩半,她卻隻能站在坑窪不平的地麵裏瑟瑟發抖時,她還是忍不住低頭了。


  顧九娘總說,打蛇打七寸,她確實做到了。


  她要麽不收拾唐嫵,要麽就會狠狠讓她長個記性。


  所以時至今日,唐嫵仍是記得那徹骨的寒冷。


  就當她準備強迫自己睡下的時候,外麵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有人進來了。


  腳步很輕,她甚至還能聽到衣角墜著雨水的聲音。


  唐嫵美眸瞪圓,忍不住翻過身去看,一眼,整個人就怔住了。


  竟是……他回來了。


  他身著暗紫色金紋的的官服,肩頭濕了個徹底,他站在微弱的燭光裏,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頭。


  “做噩夢了嗎?”


  唐嫵看著他眉眼間漾著的笑意,心裏猛然一酸,她很想哭。


  但不敢哭。


  正逢雨季,這幾日她都睡不好,每次他來她這兒,她都會明裏暗裏地提醒他,她不喜歡下雨,一下雨她就會做噩夢。


  每晚都會做噩夢嗎?


  當然不是。


  她隻是想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裏,讓他想起自己。


  可每每看到他幅冷漠應付的表情,她心底裏暗暗燃著的火燭,就“呼”地一下被熄滅了……


  既然不肯疼她,那今日,他為何回來?


  是因為放心不下她嗎?

  思及此,她衝上前去,雙手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身,撒嬌一般地纏著他道:“殿下不在,妾身每天都會做噩夢,吃不好,也睡不著。”


  郢王的呼吸一窒,這一刹那,他才知道。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竟是真的。


  郢王回顧這一世,不得不說,他做了很多荒唐事。


  比如,他竟會處心積慮地讓一個女人懷上他的孩子,甚至那時的她,隻是一個在青樓裏玩弄風花雪月的舞娘罷了。


  他疼愛她,疼愛到安茹兒背地裏跑回安家抱屈,說他寵愛妻滅妾。


  這些,他都知道。


  新帝實行新政,嚴查貪汙受賄,官員的名聲尤為重要,像寵妾滅妻這樣的事,一旦被人檢舉,是定要受人詬病的。


  可他還是用郢王府的清譽做了賭注。


  不僅如此,他還想過讓唐氏夫婦做官,甚至,連嘉宣帝都笑著暗示過他,美人再美,可不好頂風作案啊。


  他曾以為,大燕的子民,才是他的一切,畢竟這一世,他就是來還債的。


  直到她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心裏,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他又欠下了新債。


  一份情債。


  在與她大婚之前,他去了一趟楚嫣的院子。


  安茹兒死有餘辜,但楚家的姑娘卻是無辜,她入王府五年,因不得他喜歡,也未受過什麽寵愛。


  他狠心下了一紙休書,惹得楚太醫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質問他——這偌大的郢王府,難道就不能再養一個人嗎?

  能嗎?


  自然是能的。


  可他想給唐嫵的,遠比他想的要多,他並不在乎世人說他多麽荒唐,多麽薄涼,也不在乎坊間傳出的那句“郢王懼內”。


  他將這一世英明毀在她身上,他甘之如飴。


  至少,你看,她現在笑的多開心。


  她不僅敢用筆墨在他臉上作畫,還敢騙他喝用醋沏的茶。


  他才舉起杯盞,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他瞥了一眼在一旁拚命壓著嘴角的小人兒,實在忍俊不禁。


  他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隻見她突然笑出聲。


  他眉頭緊皺,嗓子酸澀難忍,卻隻見那人笑顏如畫。


  原來,她還有這樣一幅奸計得逞的壞模樣。


  君心似鐵,奈何她媚色撩人。


  若不是遇見了她,他也不信人間有白頭。


  他忽然想,若是宋睿出生那日,她沒挺過來,隻留下他和長寧,那他該怎麽辦?

  餘下的歲月,他熬的過嗎?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他都嚐過其滋味。


  但唯有愛別離沒有。


  倘若這一輩子都不曾遇見她,他便不會生出這一根軟肋,怕她哭 ,怕她病,怕她有個什麽不測,走在他前頭。


  這樣想著想著,一歲的長寧,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八歲的小姑娘,明明還是個粉團子,但眉眼之間神色卻和唐嫵越來越像,就連眼尾的痣都生在了一處。


  一看就是個小美人兒。


  宋睿是個混球子,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風聲,竟然趴在長寧耳邊道:姐姐你知道嗎,你不是娘生的,你是爹以前納的側妃生的。


  長寧哪裏知道這些,一聽這話,哭地差點沒直接昏過去。


  郢王向來疼這個女兒,他氣得出手狠狠打了宋睿,並罰他閉門思過一個月。


  他將女兒抱回屋裏,哄了好半天,長寧撕心裂肺的哭聲惹的他眉心狂跳不止,他沒了法子,隻好當著長寧的麵,又揍了宋睿一次。


  宋睿大喊,父親快看,姐姐在偷笑!

  長寧淚眼汪汪,你胡說八道。


  郢王長呼一口氣,命人給他倆分開,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永遠別在一起玩了。


  他滿身疲憊地回到屋裏頭,將下頷抵在她的頸間,有些苦悶地跟她說著這些事。


  唐嫵回頭看他。


  這男人的眼睛很好看,眼窩很深,目光幽遂,可這樣的雙眸一旦染上了的深情,真能叫女兒家的一顆心溺死在其中。


  半響,他緩緩道: “嫵兒,你說睿兒這性子,到底像誰?”


  這句話,郢王已不是第一次問了,他自認從小冷靜自持,和宋睿那個皮猴子半點沾不上邊,所以話裏話外,仿佛就是在說:兒子更像娘一些。


  但唐嫵怎麽可能承認呢?

  提及此,唐嫵永遠都是同一副說辭,“妾身小時候過的苦,不敢有脾氣。”


  得,他雙手投降。


  夜已深。


  唐嫵躺在他的膝蓋上,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今日初幾了?”


  郢王掐算了一下,然後悶笑出聲,立即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初八了。”


  初八,她的小日子,應是走了兩天了。


  再不努力耕耘,就又要看她臉色度日了。


  這兩日主院屋裏正情濃,外麵那兩個小家夥便又嚷上了。


  宋睿親手寫了保證書——隻要還能跟姐姐在一起玩,以後便再也不會惹姐姐生氣了。


  不會嗎?

  沒過兩日,長寧的頭上又磕出了一個包,就是這個混球子推的。


  但誰也想不到,就是這個混球子,在十年之後,在長寧大婚那日,整個人哭成了狗。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遼,感謝大家的陪伴。


  我總遲更,竟然在大結局這天也遲到了,還好有你們的包容,也謝謝你們的包容。


  接下來開始番外,男女主也會不定期出現。


  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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