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祝成煎藥期間,蘇小飛一直在莫九房裡玩。
莫九房裡有很多玩意兒,比如筆墨紙硯、書畫卷冊,這些東西都是蘇小飛很少見到的。她記得鎮上只有四方街的白秀才有筆墨,白秀才很老了,頭髮鬍子都是花白的,據說以前做過縣丞,不過仗一打起來他就躲回老家來了,但家裡人還是在戰亂里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閨女兒,嫁去了縣城。
蘇小飛見過白秀才的筆墨,毛筆的毛硬得都跟木片似的,還總是掉,墨錠只剩下很小的一顆,他還沒有硯台,直接拿了個有凹槽的小石塊當硯台用的,紙也是很黃很糙的,因為用得少,厚厚的一沓都積了塵,跟莫九又白又柔的宣紙簡直沒得比。
但是全鎮的人誰要是想寫封信,都得找白秀才,因為他認字。其實蘇老頭也認字,但他是賭鬼加酒鬼,才不會幫別人寫信。
因為蘇老頭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教上蘇小飛一點,所以蘇小飛也認得幾個字,但加上她自己的名字,統共加起來,也就幾十個,而且她不會寫,因為從來沒有筆墨給她練,但和鎮上其他人比起來,蘇小飛已經算很有文化了。
蘇小飛無所謂,識字又不能用來當飯吃,還是打架更有用。
但是現在蘇小飛看見莫九的一疊疊書冊,就覺得,自己只認識幾個字還是很丟臉的,她翻過一本書,簡直跟看天書一樣,根本看不懂,只能默默地把書放回原位。
偏生莫九還道:「喜歡看得話可以借給你。」
蘇小飛搖搖頭,「不用了。」還不想被他發現自己看不懂這個事實,又道:「我不喜歡看書。」
莫九就沒有說什麼了。
蘇小飛很慶幸自己沒被看穿,
她還摸莫九的玉笛玩,她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問道:「這是什麼?」
「笛子。」莫九對她很縱容,看她東摸摸西玩玩也不生氣,好脾氣地答。不過想來,現在這世間要能讓他生氣的事情,真的很少了。人活到一定程度,經歷過太多東西,就容易對一切都淡泊,有時候莫九自己都覺得,他現在跟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沒什麼區別,就是等死的時間長了一點而已。
蘇小飛對它很好奇,手指戳著上頭的孔玩,莫九搖頭笑笑,將玉笛拿過來,「不是這樣的,我吹給你聽。」
莫九吹著曲子,蘇小飛瞪著眼睛看著,目光里有好奇,有驚艷,她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曲子。但其實她聽過的曲子也僅限於縣城裡那個拉二胡的瞎子,咿咿呀呀的她很不喜歡。
等他一曲終了,蘇小飛問:「這是什麼曲子?」
莫九答:「《梅花引》,東晉桓伊所創,好聽嗎?」
蘇小飛點頭笑:「好聽!」
「我教你吹?」
蘇小飛馬上眉開眼笑,「好啊!」
莫九教她玉笛怎麼拿,手指怎麼放,用什麼口型,氣往那裡吹。蘇小飛對這種東西協調性不好,總是顧了這頭忘了那頭,莫九耐心得很,一遍遍糾正。折騰了好半晌,蘇小飛終於吹出聲音了,單一的一個調,時而沙啞,時而破音,很是難聽。
她皺了眉,搖搖頭不想吹了。
莫九看出她對音律一竅不通,而且對玉笛只是新鮮,一時玩性大,其實根本沒多大興趣,便沒有管她。
蘇小飛把玉笛遞還給他,道:「你吹給我聽吧。」
莫九就又吹了一個曲子,《鷓鴣飛》,蘇小飛托著下巴聽著,其實她壓根聽不懂多少,除了覺得好聽之外,就沒有別的感覺了,她只是覺得坐在莫九身邊聽他吹曲子,是件很愉悅的事情。
祝成煎好了葯端進來,打斷了他們,蘇小飛看著黑漆漆的一碗,皺皺眉,她其實不太想喝,但既然莫九讓她喝,就捏著鼻子一口氣給喝乾了。
喝完了莫九還囑咐道:「明后兩天都來喝一碗,喝上三天,胸就不會悶了。」
蘇小飛點頭應下,「知道了。」
喝完了葯,她就告辭了,「我還要去找蘇老頭。」
祝成送走她,回來后朝莫九抱怨,「這女娃你的話倒是聽,怎麼一對上我就擺著一張臉,跟我什麼仇什麼怨啊!」
莫九笑:「誰讓你來鎮上的第一天就得罪她了,還一掌把她打傷。其實小飛挺好相處的。」
祝成不以為然,「九爺,哪個姑娘同您不好相處過?脾氣再爆的遇上您都能溫柔可人。您也是,就您這樣成個家多容易,非得跟我這大男人過。」
莫九搖頭笑笑,「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這輩子就這樣了,何必去禍害姑娘。」
「這怎麼能是禍害呢,哪戶人家介意您這個了?」
莫九不以為意,他其實是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就打算開個酒肆得過且過,只道:「行了,莫說我了,你還是操心自己吧,哪天你娶到媳婦兒了,再來催我不遲,說起來你還比我年長上幾歲。」
好吧,祝成又沒話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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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孫嬸叫莫九和祝成吃晚飯。自從孫嬸上回撞見祝成把飯燒成一團糊之後,就每次燒飯帶上他們兩個的份了。祝成想給膳食費的,但孫嬸怎麼都不肯收,最後祝成只能一有空就上孫嬸家做苦力當做酬勞了。
到了飯點,孫二胖還沒回來,孫嬸也不管他,先開飯了。祝成莫九習以為常,孫二胖貪玩,總是和黑蛋他們幾個小伙瞎混,沒有幾天是準點準時回來吃飯的,總是天黑了才到家,然後剩菜剩飯胡亂趴上幾口了事。
據孫嬸說,前段日子蘇小飛不在,他們還算安分的了,還能等到孫二胖回家吃口飯,要是蘇小飛這個頭兒在,又趕上他們有什麼鬼主意的日子,那是三五天不見人影都是常事。
確實,今天蘇小飛一回來,到了天黑,也沒見孫二胖回來。
祝成就問:「小飛他們家做什麼營生?蘇老頭總不見人影,小飛一個女娃要怎麼過?」
孫嬸道:「還能什麼營生,小飛不是收了你們保護費了嗎?你們也是,幹嘛給這麼多錢。根本就不用那麼多。」
祝成驚了,「她還真靠保護費過日子?那一年到頭的,像我們這樣從外地來的,能有幾個?」
「你們這樣從外地來這過日子的這麼多年我就只碰上你們一個,她當然不只收你們的,我們都交啊,不過沒那麼多,一般三個銅板就可以了,窮一點的人家,就只用交一個,說是每月交一回,不過小飛總忘,最後都是沒錢吃飯了,才來收保護費,算起來一年到頭都沒幾回。」
祝成瞠目結舌,「就這麼個混混行徑,你們還真給啊?不僅給,還把她當「飛爺」給供著?」
孫嬸不大高興,「祝大兄弟,話不能這麼說,你別瞧小飛平日里弔兒郎當的,人不壞。再說了,要不是她和她那幫兄弟,咱們鎮每隔幾天都得被山裡的土匪洗劫一回,我們這安生日子,全靠她呢!」
這麼一說,好像道理是通了,不過祝成還是疑惑,「這兒還有土匪?官府呢?官府不管嗎?怎麼讓一個女娃給管著?」
「唉,你們還真是從富貴人家裡出來的,你是不知道,嚴重的那幾年啊,土匪都敢到縣城的衙門裡去搶,官府都自身難保呢,還管我們?」
祝成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
一旁的莫九道:「戰亂才平下來沒幾年,土匪成群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朝廷也需要時間緩口氣,大概再過上幾年,朝廷會派兵各處剿匪的。」
孫嬸不管朝廷不朝廷,挺驕傲地笑:「反正咱們鎮有小飛在,朝廷派不派兵都無所謂!」
莫九笑,「小飛這麼厲害,土匪有不少人吧?她真能打贏?」
「那可不!二三十個壯漢,都拿小飛沒辦法!以前咱們鎮被土匪搶得可嚴重了,而且那山裡土匪的窩還不知一個,輪流著來。小飛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跟土匪對著干,每回土匪來,她都攔著不讓他們進,然後又踢又咬的,那時候她還打不過,總是被土匪教訓的很慘,好幾回都差點兒被打死了,讓蘇老頭給拎回去。後來,小飛就厲害起來了,有時候能打趴下個把壯漢。但土匪人多啊,她一個人沒辦法,就開始召集鎮里的男娃,男娃都崇拜她,很聽她話,然後就一起打架摔跤,慢慢地,都厲害起來了。再後來,來一幫土匪,就有一幫男娃上,小飛帶頭,幹上一架,漸漸地土匪被打怕了,就不敢來咱們這兒了。」
原來蘇小飛還經常差點被打死,祝成聽著都覺得可憐,問:「她小小年紀打土匪,蘇老頭都不幫著點嗎?」
孫嬸一驚,「蘇老頭?他哪能啊!就他那副被酒掏空的身子,土匪一腳都能踩死他。而且我還聽說,他有回在縣城賭博輸得還不起債,被債主吊著打,還是小飛去救他回來的。「說著又替蘇小飛不值起來,「唉,小飛可憐呢,多好的孩子啊,偏偏攤上了這麼個翁翁。人家姑娘到她這個年紀都是打扮打扮準備嫁人的,就她,跟個男娃似的,打來打去,還不是她翁翁給害的。」
祝成不太信,「蘇老頭不會武功?那小飛的功夫上哪學來的?」
「還能哪學來的,打架打出來的唄!」
祝成當然不會相信,蘇小飛那身功夫,沒個師父,哪裡學得來。他還想再問,被莫九用眼神給制止了。莫九道:「小飛父母呢?都在戰亂里散了嗎?」
「是啊,都死了,蘇老頭也是個流民,十多年前逃到我們鎮上,那時候小飛還是個吃奶的娃娃,蘇老頭想給她找個奶媽子,可是這鎮上也沒有啊,就算有生娃娃的,那個時候,自己都吃不飽,哪裡會有奶。小飛就只能吃糊糊喝稀湯,能活下來都算不錯了。等她會跑會跳了,蘇老頭就不管她了,自己就知道喝酒賭博,成日里不見人影,小飛就只能一家一戶地討飯吃,說起來她還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呢!」
被孫嬸說得,祝成都想哭了,「這蘇老頭真是……」
「是啊,蘇老頭人不厚道,」孫嬸道,「鎮上的人都說那不是親孫女兒,說不定是戰亂里撿的,隨便養養,就想等自己老了有個人送終,你看現在,要不是小飛在蘇老頭後頭替他還債擦屁股,他早被人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