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嬌娜(改)
「太公來了。」良久,皇甫公子從棋盤移開視線,終於見到了站在一旁的太公和張睿。
桌上已經是一盤殘局,黑子被白子圍追堵截,卻並不是全無生路,正有山窮水復,柳暗花明之態——孔雪笠這是在下指導棋。
可惜這個學生不精此道,心性耿直,全無心機,因此白白浪費了他的一番好意。
孔生講殘局收了,請太公和張睿一同坐下。此時秋風凜冽,草木染霜,坐在四面開放的亭子里飲茶,既風雅又開闊疏朗。
「先生用心教導不孝孫兒,如今跟您學習不過一個月,他整個人就有了很大不同。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您表示感謝才好。」太公謙虛的說著感激的話語,雖然言語平淡樸實,感情卻誠懇真切。
「太公太過客氣了。這些日子,我和皇甫公子朝夕相處,坐卧都在一處,實在很明白,他本質就是一塊璞玉,不需雕琢,也能見靈光。我所做的,不過是稍稍啟發他的心智,增長他的閱歷。然而這些都是錦上添花的手段。」
太公撫著鬍鬚,滿眼慈愛和欣賞地看著孔生,不知在思考著什麼。張睿見他有笑意閃過,卻只是聽他和孔生說一些家常的話語,有些摸不著頭腦。
「月奴今日怎麼來了?」太公彷彿不經意地轉了話頭。
「您說五日一次,我自然聽您吩咐,今天正好是第五日,又加上我和先生想要對弈,有琵琶相和難道不是一件樂事嗎?」皇甫公子笑起來極為俊逸,有種少年的霞光,讓人無法正視那種充滿活力和喜悅的笑容。
「沒想到月奴的琴聲,能夠得到先生垂愛。若是先生您不嫌棄,不如讓我來做個媒。月奴她是我收養的女孩兒,如今年方十八,容貌秀麗,舉止端方,有知書達禮,定然能夠給先生紅袖添香……」太公說起月奴來,一百個滿意,於是對著孔生極盡讚美之詞。
孔生聽到太公這麼語出驚人的話,也只是淡淡拒絕:「太公抬愛了。我本來只是一個流離失所,沒有家業的書生,得蒙朋友幫助和太公的恩情,才有機會給貴公子做了坐館先生。雖然如今也算有所寄託,卻依舊一事無成,哪裡值得您家裡的姑娘將終身託付呢。還請您一定要收回成命,千萬不要壞了姑娘的清名。」
皇甫公子屏氣寧息,直到孔生說了這樣一番話,才恢復充滿活力的笑意。
「竟然是如此嗎?先生果然有大志向。只不過先成家后立業也不妨礙呀。您如今孑然一身,難道不需要以為賢內助來打理家事?」太公顯然還是不想放棄勸說。
孔生雖然言辭非常婉轉,對太公和月奴都讚不絕口,卻死死守住口,一點沒有鬆動。太公只能遺憾地叫他再思考幾日。畢竟如今他和月奴都年紀大了。
太公正想著給月奴找個好人家,正巧孔生不論儀容還是風度,都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是尋常人這般推拒兩三次,太公就要生氣了。只是他對文人推崇備至,又實在喜愛孔生品格,於是三番五次給孔生機會。
到底是從小養大的,太公見孔生態度堅決,還是加了一句:「若是三天之內,您還是這樣的想法,我也就不再勉強您了。雖然不比先生才華橫溢,我們族內卻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言下之意就是,若是你一直不珍惜機會,我也有很多備選。
終究四人之間的氣氛,並沒有因此就破壞了。四人都滿腹經綸,尤其是孔生和太公,往往從一個小問題,能夠引發出許多的思考。譬如北雁南歸,譬如朝花夕拾,譬如人和自然等等,不一而足。
張睿雖然文學功底不及二人,卻有一顆熱衷參與的心,又有很多新奇的見識和想法,三個人談到一處,漸漸就忘了時間。直到星月當空時,孔生有些受不住寒風咳嗽了兩聲,才結束了一場有趣的談話。
太公走了之後,張睿又和孔生在書房圍著爐火討論了很久,從太公口裡他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的物種觀念並沒有那麼閉塞。人和妖怪之間的結合,也早就有例可循。雖然依舊有人對此不太能接受,他們將話鬼神的故事稱之為志怪,卻大多對此興緻勃勃。
「怎麼不見皇甫公子說話?我瞧著他整個晚上都有些不對。」張睿還算是個體貼的談話者,他總能注意到方方面面的人的情感,因此在被獵奇驅動下的激情退卻后,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了平常的活躍分子。
竟然還不在屋內?難道沒有跟著我們一塊回來?張睿想不起他是怎麼進來的了。只記得添了一次炭火,他們一刻沒有耽擱,就開始分享神話故事裡的愛恨情仇和書生的痴心妄想。
「公子回來了。」
書房外頭的書童叫道,他扶了皇甫公子進屋。這是怎麼了?皇甫公子一直給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貴公子感覺,哪裡有這樣失神頹喪的時刻。
他往日里總是閃著熱情和好意的綠色琉璃眸子,此時卻半闔著,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彷彿明珠蒙上了塵土。他的光潔如玉的臉上,表情是空洞的,迷惘的。他周身的活力和耀眼的光芒,此刻卻都偃旗息鼓,整個人彷彿失魂落魄……
「世上總有痴兒女……呀,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問世間情為何物,卻總叫這些痴心人看不穿,顛不破。」
看著被書童收拾整潔的皇甫公子,孔生淡淡的說出一串話來。
「你是說他這是為情所苦?我沒見他身邊有什麼女子呀?他還如此年幼,又懂什麼呢?」張睿想不明白,皇甫公子雖然沒有說年紀,但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這雖然在古代已經適婚,可他在觀念上卻一直難以轉彎,覺得這就像看初中的孩子們早戀一般——雖然年紀大了,很多人開始懷念早戀之美。
「你沒有看出來?不是遠在天邊,近在……」孔生用一種你知我知的語氣,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哪裡有什麼人?難道……」張睿實在不忍心做次猜想,雖然他的心曾經被腐國大偵探和他的醫生污染過。可是,原諒他無法繼續想象下去了……
「月奴,月奴,難道我有哪裡不好嗎?為何你就是不願意接受我呢?你說我幼稚不穩重,我改,我跟太公學。你說我和你沒有交流的話題,我努力學詩詞歌賦,你看我現在,能夠聽懂你的湘妃了呢……月奴,月奴……你不要嫁給別人,好不好……」
皇甫公子側身倚靠在臨窗的小榻上,靠著兩個鵝毛軟枕。他原本被書童安置好,規規矩矩地裹著毛毯睡著了,安靜得像個水晶天使一般可愛。只是,此刻他卻突然彈坐起來,將毛毯卷作一團,神情痛苦不堪地呻吟。
竟然是……月奴?
張睿無法形容內心的衝擊。這小孩不僅早戀,還是個姐弟戀。想想月奴,雖然每次見面,都覺得這人莫名其妙的孤傲,卻不得不承認,在琴道上有天賦和功力。而皇甫公子,雖然他相貌和年紀佔了巨大的優勢,可是不論從精神還是從經驗上來看,都可能和月奴沒有什麼交集和契合。
這樣兩個人,怎麼能夠在一起呢?
「你早就猜到了?」
「很明顯不是嗎?我雖然對姑娘的琴藝敬服,卻素來不沉迷於此,有或者沒有這琴音相伴,於我來說其實沒什麼影響。」孔生含笑將手搭在火籠子邊的架子上,暈黃的跳動的火光,讓他看起來意外的有煙火氣。
「皇甫公子一直是個細緻入微,貼心周全的人。他若是知道我不甚愛這琵琶,應當就想之前發現我不愛絲棉一樣,替我尋來土布、鴨絨和絲綢,你瞧,我對這些沒有要求也就談不上選擇和喜愛了。即便我假裝,他也能一眼看穿。所以如今他還在打聽,聽說有一些毛織物很好用,費心地替我往西域去尋覓呢。這樣一件小事,他都如此上心,勞心勞力,為何卻在月奴的事情上犯了迷糊?分明就是借我做了筏子,找個機會親近姑娘罷了。」
孔生說起皇甫公子的性格,語氣都是讚歎。有這樣一個事事為你考慮到,不計付出的朋友,真是榮幸呢。說起皇甫公子對月奴的感情,他也直來直往,一點不遮掩,彷彿一點也不覺得這種感情有哪裡不對。
「可是……」張睿是個老派的人,雖然有時候時人覺得他行事出格,卻並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從小受的教育就是那樣,那樣的教育成為他性格的基石之後,並不是輕易能改變的。但是拋開這些來看,張睿真的觀念十分保守,只是努力恪守著尊重他人的自由這樣一個信條,才讓他不那麼干涉他人的生活,也幸運地舉止不令人生厭。
「可是什麼呢?若是郎情妾意,在一起就是。若是落花流水,這樣一遭也能早早看破。若是依舊痴迷,那也沒有什麼。松溪,你就是想太多,計較太多……」
張睿知道,孔生的話在他心頭敲開了一個口子。這個口子,讓一些東西放肆地想要衝出來,只是他的理智儘力在剋制。因為他知道,圓滑又世故地知道,他選擇的方式最適合他,最安全又最穩妥,沒有質疑,也將沒有傷害。
好在他一貫堅持的信條沒有動搖,皇甫公子喜歡誰,孔生不喜歡誰,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知道他們是我的朋友就好。好在他們不是我的父母妻兒,張睿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