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切皆已經準備就緒，由於接下來的這場戲份實在高山崖邊拍攝的，為了確保演員安全問題，沈燁親自上陣反覆確認無誤之後才喊了開始。
高山之巔，天地蒼茫——
遠鏡里，少女渺小的身影與這蒼茫天地幾乎混為一體，隨著鏡頭越拉越近，身影漸漸清晰，厚重的狐裘裹在司紅袖身上，掩住了她那孱弱的身軀，露在外面的絕色容顏上，掩蓋在平靜如死水之下的漣漪從里往外擴散，直到她的面容起了一分變化時，才聽見她淡淡的聲音。
「若是用我這一條命，換江湖一朝安寧，又有何不可呢？」
回答她的，只有崖邊雲海里呼嘯的風聲，帶起樹葉搖晃的簌簌聲。
從站在崖邊的瞬間，景初就入了戲，化身為司紅袖，看著蒼茫天色與萬丈深淵，忽然生出一種自己不過滄海一粟的感覺來。
雲海風浪翻滾，裹在少女身上的狐裘微微晃蕩了幾下，露出一角衣袂，隨風翩躚。
取景的這處已經是初冬的景色，寂寥、凋蔽、無生機，唯有夕陽的光芒灑落在這片山崖，皎潔的雲浪染上一層和煦的暖光，宛若雲海仙境。
腦海里，前塵過往一晃而過，最終停留在衣衫襤褸的少年出現的那一刻——
「姑娘，剛剛若不是我出手，你的命可就擱在這兒了！」
司紅袖素來平靜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笑顏來，恍惚間，令天地失色。
低聲呢喃消逝於風中——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做一次英雄呢。」
單人戲份難得一次就過，面對沈燁那張苦瓜臉，景初實在無法表現出欣喜的神色來，索性趁著片刻休息功夫琢磨下一場戲。
或許是他單人戲一次過開了個好頭，也或許是眾人內心期盼著趕緊拍完戲好回去休息，蘇哲和顏嬙的感情戲破天荒一次過。
在片場圍觀的眾人紛紛表示太虐心虐肺了，深知內情的景初看著眾人無知的表情，暗暗捉急，這明明就是戲里戲外恩愛纏綿、花式秀恩愛，幾乎閃瞎了他的一雙眼，哪裡虐了！
場務挨個催促一番，景初直接往片場走去，順勢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部甩開了去。
要知道，接下來這場戲份，可是昭示著司紅袖即將死去的戲份，也就等於他在劇組的戲份到了尾聲。
越是這種重要關頭，則越需要全力以赴。
鏡頭裡，無奈、不舍、遲疑的情緒齊齊湧上心頭，景初攏緊了狐裘，邁著細碎的步伐，在門邊來回晃了兩圈，抱著暖爐的雙手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骨骼分明，青筋蜿蜒。
就在蕭塵出現的瞬間，所有的情緒歸為平靜。
溫婉的嗓音：「蕭大教主，紫瑤姑娘我可以出手相救，不過有一個條件。」
一道裂縫爬上了蘇哲冷漠高傲的容顏上，深邃的眸子里煥發著名為希望的曙光，低沉的嗓音微微有些顫抖：「司神醫此話當真？只要能救紫瑤，莫說一個條件，便是一百個條件我都能應下，司神醫不妨不直說。」
「既然蕭大教主如此爽快，那我也不繞彎子了，師門獨傳續命針法，只要紫瑤姑娘尚存一息，便可以救。」
沒有說完的是，這種針法於她而言，損耗極大，以她如今強弩之末的身子，應當是以命易命了。
須臾停頓。
感受到強烈的燈光照射，在蘇哲期盼的注視之下，景初睜開半斂的眉眼，翹而長的睫毛顫了幾下，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請蕭大教主還江湖十年太平。」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浮現的是意氣風發的洒脫少年執劍打抱不平的模樣，是薛行遠為了報仇決絕叛出師門的模樣。
如果，這個江湖沒有這麼多紛亂，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生離死別？
誰也不知道。
身為編劇的楚洵本來是知道的，然而在這一瞬卻是茫然了，明明在編寫劇本時腦海里構思過千百遍，等到化為現實的時候，還是受到了感染，或許，沈燁真的才是懂他的伯樂！
蘇哲微微眯起眼，凝視著他，似乎想要看穿他淡然的神色，想要明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神醫到底為何想要逞能，奈何他蒼白的容顏毫無所動，唯有唇間溫婉的笑顏彷彿散發著暖人心的力量。
還是不解：「為何司神醫如此執著這個條件？」
「這江湖雖大，我已無任何留戀，何不，做一回英雄呢？」
說這話的時候，景初的語氣輕鬆而歡快，就好像真的只是想要做一回英雄罷了，若不是眸底滲出的無奈與奢望，只怕自己都會被迷惑吧。
沈燁這般想著，眉心難得舒展開來，眼前這位新人演員的演技，在進劇組之後顯然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要不是楚洵一直在他耳邊念叨著「紅袖女神」，害得他每天都泡在醋缸里，只怕也是讚不絕口了。
片場中，表演還在繼續。
壓不住心底的好奇，蘇哲隨意問道：「那霍白呢？」
沉默，無聲。
就在蘇哲以為他不會回答時，聽到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我不過是羨慕他活得瀟洒恣意罷了……」
感慨萬千，引人入戲。
蘇哲也似乎受到了觸動，眉眼閃過一絲無奈，點頭應允了下來。
發自肺腑的嘆息，與內心深處的期盼，淹沒在景初唇邊更甚的笑顏里：「希望蕭大教主能遵守諾言。」
「司神醫大可放心！」
伴隨著蘇哲爽朗的話音，鏡頭下，少女孱弱的身軀顫了一下，其實她心裡很清楚，十年太平，蕭塵根本做不到。不過三五年，應當沒有什麼問題。
畢竟，續命針一出，紫瑤小姐至少能再活三年。以蕭塵的為人，紫瑤活一日，江湖則太平一日。
她微微轉過身去，燈光落在她卷翹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剛好蓋住她霧光瀲灧的雙眼，以及熠熠閃亮的眸光和眸底深處的期盼與不舍。
期盼能繼續活著。
不舍這紛擾江湖。
與蘇哲的聲音飄蕩在風中，漸漸散去，而另一道聲音及時響起，是沈燁熟悉的高分貝——「過！」
夕陽已經落下了大半，景初朝著蘇哲點頭示意，道了句「合作愉快」，等蘇哲啰嗦完，這才去一旁候著。
沈燁大約是良心發現，也或許是察覺到眾人疲憊不堪，便提前結束了拍攝，叮囑幾句之後就收工了。
……
接下來幾天的進展都非常順利，只不過編劇楚洵卻突然對劇本某些地方不大滿意，覺得可以再修得更盡善盡美一些，通過多番爭取，最終磨得沈燁同意給他兩天時間，若是兩天修不好這幾處，那就按照原先拍攝的來。
既然編劇要修劇本，又與最近拍的這幾場戲份有關，沈燁索性也給眾人放了兩天假。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景初正在旅社裡研究劇本，昨日的戲一直ng不斷，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要斷。卻在這時候忽然得知可以緩口氣，大喜過望，倒頭就睡。
一覺睡了一天，休假的第二天，蘇哲特意來喊他一起去景區逛逛，看到不遠處的顏嬙，景初毫不猶豫拒絕了，他才不會那麼沒眼色去當電燈泡。
等蘇哲和顏嬙這對地下情侶拉著江楓晚一起走了后，景初心裡生出些失落的感覺來，要是他也像江楓晚那個遲鈍的二愣子一樣就好了。
心裡驀然閃過舒忘的身影，景初顫了一下，怎麼會想到他呢？不過這幾日好像確實沒見到舒忘了，也難怪會想到他。
說曹操，曹操就到，舒忘拎著一大袋東西從遠處走了過來，越來越近。
突然想要掉頭回去，卻見舒忘朝他頷首，大概也是看到他了，腳下頓時就像生了根一樣，盤踞在原地，令他動彈不得。
「舒師兄……」
另一道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更快一些更響亮一些：「舒前輩。」
而舒忘僅僅只是朝他微笑點頭，直接錯身而過，朝著裡面的人走去，景初感覺有些憋屈，扭頭望去，卻見是楚洵。
楚洵注意到他，眼神立刻就發亮了：「景女神！」
景初勉強笑了笑：「楚編劇，舒師兄。」不等二人回他，直接就說道：「我這會還有些事，就不打擾你們了。」
轉身就直接朝自己房間裡頭走去。
留下楚洵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在原地犯了愁，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心目中的紅袖女神才不想理睬自己。
至於舒忘，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
尤其看到景初彆扭的神色時，面容微微鬆動，隱在平靜之下的喜色不斷蔓延。
想到手裡拎著的一堆秘籍，諸如《泡妞三十六計》《手把手教你如何拿下美少男》《追女神的一百種方法》《如何迅速搞定純情少男》，心裡越發覺得這幾日功夫沒有白費，果然早就該多買些這種秘籍回來琢磨琢磨了，幸虧簡佑點醒了他，為時還不晚！
暗自竊喜，看著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舒忘收回目光，看見楚洵一臉迷茫的樣子，果然沒他家小景聰明機智，頗有些不爽：「楚洵，你不是有事要問我嗎？」
「哦，是這樣的，劇本里有幾場戲份我覺得不太妥當，想改改，但是又不知道怎麼改，想著你是老戲骨了，說不定能提些好建議，所以就想問問你。」楚洵回過神來，又繼續嘮叨了幾句：「舒前輩，不會耽誤你太久時間的，就一小會兒就夠了，就麻煩舒前輩幫一下忙了……」
劇組相處一陣，舒忘對楚洵也算是了解，不想聽他繼續啰嗦下去，打斷了他的話：「好。」
事關景初第一部電影，他能不上心嗎！
至於彆扭回到房裡的某人，越想越覺得心塞塞，索性拿出手機來看了看圈內最近的動態。《帝王業》的熱度漸漸在消退，《妖都》剛剛播到狐言君黑化的劇情，大受好評，而羅遠的之前的事，彷彿已經被人們遺忘在腦後，除了有人在誇羅遠演得不錯之時偶爾蹦躂出來一兩條消息，再無其他。
景初嘆息一聲，這個圈子就這樣，瞬息萬變，每天引起轟動的新聞數不勝數，過去的新聞也就無人會一直盯著，好的壞的，只要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過，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左右羅遠如今被公司冷落，過去的也都過去了。
不過，令他驚訝的是，佔據微博頭條的是鍾衡影帝和顏韞影后二人在某綜藝節目花式秀恩愛，虐哭一眾單身狗。
無數人表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看著頭條里的小短片，景初下意識想要點退出，一不小心卻點成了播放，等到看完之後，腦海里就只剩下顏韞說的那段話在回蕩——
「他之前對我特別好，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暗戀我，後來有天他對我的態度突然冷淡了下來，我慢慢覺得失落，後來漸漸認清了內心的想法，才發現原來我也早就喜歡他了，可惜那時候我還沒什麼名氣，大概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也就不敢表白……」
怎麼感覺有點像舒忘跟他之間的關係呢？舒忘似乎也對他特別好……
呸，想什麼呢。舒忘又不可能暗戀自己！
可是他之前各種過分親昵的行為，以及現在突然冷淡下來的態度，似乎也對上號了，自己心裡也挺失落的，莫非自己喜歡舒忘？
這種詭異的想法縈繞在腦海里，漸漸就像扎了根一樣。
越想，越覺得煩躁！
……
楚洵在外面敲門的時候，景初正沉浸在電影里，還是因為心裡太煩躁，怎麼也靜不下來，最後找了些電影強迫自己去琢磨，那些紛擾的思緒才漸漸淡去。
外面敲門聲一陣一陣就是不肯停歇，景初無奈按下暫停，開門見到楚洵，瞧他神色鄭重，皺眉問道：「楚洵，有什麼事嗎？」
突然聽到景女神喊自己的名字，楚洵狂喜，瞬間化身成為迷弟，連過來的正事都拋諸腦後了：「景女神，你的少年公子音太酥了，喊我的名字簡直太好聽了……」
楚洵一開口，景初就覺得無奈，嘴角抽了抽，剛剛想開口打斷他的話，就看見從旁邊過來的沈燁，一聲「安靜點」順利的封住了楚洵喋喋不休的嘴，丟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直接帶走了楚洵。
正當關門，又看見沈燁再次出現在門邊，不等他開口，直接丟下一沓劇本：「這個是微修過的劇本，你好好看看，明天有你的戲份。」
轉頭就走，只留給他一個瀟洒利落的背影。
拿到修改過後的劇本，聽到明天又安排了自己的戲份，景初終於確定了，沈燁對他有種很微妙的敵意。
……
次日，景初頂著一雙略帶青色的眼圈，早早在片場候著了。
昨天研究了修改過後的劇本，與原版劇本並無太大出入，只是略微加了幾個細節，對於已經拍好的戲份並沒有什麼影響。
隨著沈燁說了聲「開始」，片場里，景初整個人的氣場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那雙明亮的眸子里，光芒越來越淺，最終化為一丁點兒零星的光芒，明明她眼前站著蕭塵，明明這兒萬丈風光正好，他的眼裡好像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寂寥和落寞。
隨著少年氣場的變化，片場里，瞬間萬籟無聲，僅僅是看著景初那雙眉眼，眾人心裡都有種震撼的感覺。
沈燁緊盯著鏡頭裡的少年，生怕錯過他眼神里一絲絲細微的變化，以及情緒轉變。
少年眸子里那一丁點兒零星的光芒，似乎在醞釀著什麼，閃爍了一下。
是他想到了往事——
「小師妹，你怎麼會想到要拜這個老頭子為師啊？」
「我想學醫，以後行醫救人！」
「小丫頭倒是有一顆醫者的心。」
……
「小師妹，你知道嗎？人活於世，不求揚名萬里，但求問心無愧。而我，絕不後悔這個決定，希望將來再見之時我們不會是敵人……」
「好。」
薛師兄，我也一樣問心無愧，絕不後悔以續命針救你。
……
「紅袖姑娘，人這一聲如此短暫，就該活得洒脫恣意一些。若是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北方看蒼茫一片的雪景。你知道嗎，當隻身一人感受蒼茫無垠的天地，才會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所有的憂心不過是庸人自擾。」
「那你呢？憂心江湖芸芸眾生的生死，豈不也是庸人自擾？」
「那不一樣，我所做這些純粹是一腔熱血罷了，只是不希望來日自己會後悔。」
過往之事一幕幕在她眼前閃過，黯淡的眸子，僅剩的光芒也漸漸消散，化為一片虛無與空洞。
若說有誰對這場戲的感觸最深刻，必然是身處戲中的蘇哲，科班出身的他，師從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多少同窗在大學里就開始在外面接戲跑龍套，唯獨他一心一意跟著那位老藝術家琢磨演技。
出道半年，出演了兩部大ip改編的電視劇，雖然都是男二的角色，在他的演繹之下，光芒並不輸男主，其中一部戲甚至蓋過了男主的風頭。
外人都道他運氣好，碰到了好時機好ip，可有誰知道他孤身一人苦苦學藝的日子。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同齡中人、同時出道的新人中，甚少有能與自己比肩的。幸好，在經紀人的建議下來參加這部電影的試鏡，也參演了男二。
真是無比慶幸能在這種新人齊聚的劇組，碰到如此多對手，無論江楓晚還是景初，演技都毫不遜色，可以說比自己更甚一籌，久違的熱血在沸騰。
景初刻意輕下來的嗓音，空靈而飄忽：「蕭教主，記得你的承諾。」
這場戲完全是景初的個人戲，蘇哲所飾演的蕭塵，在這裡主要是為了體現司紅袖大義與大愛的一面。
然而，在景初話音落下的時候，蘇哲唇角微微翹起，彷彿有所觸動，但他眼裡晦澀不明的光，是大過於一切的期盼。
自始至終，在他心裡，紫瑤才是最重要的。僅有的片刻戲份，在他傳神的演藝之下，越發趨於完美。
微微頷首。
轉身的一瞬，景初蒼白的臉色，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舒心笑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從容不迫。
——既然這身軀早已腐朽，那麼就讓她真正做一件捨己為人、為江湖、為蒼生的事吧，縱然這種事從來都不適合由她一個孱弱少女來抗下。
沈燁單手拖著下巴，看著鏡頭裡每一幀畫面，幾乎接近於完美的情緒渲染以及場景烘托，更顯得景初的表現震撼人心，彷彿還缺點兒什麼。
想到楚洵這幾日天天念叨著「紅袖女神」的事，心裡堵了口氣，一出聲竟然喊了「卡」，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眉心瞬間擰在一起，他一向公私分明，何曾做過這種事？不過腦海里一晃而過的思緒，潛意識裡總覺得欠了點什麼，卻又說不上來，果然還是被楚洵那個榆木腦袋給氣的！
既然已經喊了停，沈燁還是尋了個看似充分的理由：「小景，這幕戲很重要，你回去再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能不能表演得再豐富一些。」
眾人皆有幾分唏噓，這麼好的一場戲，怎麼就沒過呢，偏偏沈燁說得又不明不白像打啞謎似的，想到沈燁各種花式喊「卡」的情形，又覺得還算正常。
景初倒沒有疑心有他，沈燁對待這部電影的態度他還是看得很清楚的。
同台的蘇哲心生惋惜，親身於戲中，他比誰都清楚景初剛剛的表現有多麼出色，不過身為一名有職業素養的演員，在遇到力求完美的導演時，也著實會更辛苦一些，想著以前老師的話，又斂下了心裡頭的思緒。
或許就如沈燁所說，景初的表現可以更勝一籌呢。
此刻天色也不早了，比起劇組正常收工時間也就早了那麼一點兒，沈燁大約良心發現，又道：「今天就先到這兒，大家也都都累了，都早點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都給我提起精神，接下來的拍攝進度可要加快了的。」
聽到前一半，眾人暗暗竊喜，當聽完后一半，瞬間就沮喪了下來。
「不是吧，還要加快進度？」
「完了完了，沈導又要化身成為魔鬼了，未來的日子堪憂啊……」
蘇哲耷拉著頭，無精打采道：「我突然希望我自己一睡不醒，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你沒看天氣預報嗎？明天本來就是陰天。」景初坐在他旁邊收拾著自己，順口調侃了一句。
一聲哀嚎：「不是吧？連天公都不作美？！這日子沒法過了！」
抱怨是這般抱怨，手裡的動作還是越發快了，早點收拾好回旅社也能早點休息，要知道，多一秒睡眠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
夜幕沉沉，因著之前喊了「卡」，沈燁心裡頭雖說感覺欠了點什麼，但也說不上來，回來之後便一遍一遍研究起之前的片段來。
「咚，咚咚，咚咚咚——」
驀地傳來一陣有節奏的叩門聲，沈燁皺了皺眉，凌晨這個點了，楚洵早已睡下，誰還會來找自己呢？
帶著疑惑打開門，看見舒忘那張臉，心裡莫名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來：「舒忘，你這麼晚過來找我，有什麼急事不成？」
舒忘往屋裡走了幾步，想到幾句話說完就走，索性就在門口站著了，慢悠悠道：「確實有事。」彷彿是想故意吊著他的胃口，目光意味深長：「也不算是什麼急事。」
沈燁眉頭越皺越高，心裡「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難道舒忘又要跟當年一樣再坑他一回？又要臨時退齣劇組？
「什麼事？我告訴你，凡事有一次就夠了，這回又是你自己要倒貼的，可沒有什麼半途而廢的說法……」
「沈燁，我找你是有其他事。」舒忘啟唇打斷了他，平淡的敘述：「不過你可算說了一回實話，當年的事還是耿耿於懷？」
「你還好意思提？要不是看你那時候著實太慘了，又有蘇淮和簡佑兩尊大佛出面幫你，我怎麼可能任你毀約？你半路甩屁股走人倒是瀟洒，留下一堆爛攤子你有管過？你知道最佳導演唾手可得卻失之交臂的感受嗎？最重要的是你害我輸了賭約！」
「關於那件事，真的很抱歉。」
歉意滿滿的聲音令沈燁心裡稍稍舒坦了一些，瞪了他一眼，不滿道：「這話你每次都要說一遍，我耳朵早就聽得起繭了，說吧，這麼晚找我有什麼事？」
「小景今天的戲，你是故意喊的『卡』吧？」舒忘不急不緩的道明了來意。
聞言，沈燁看他的眼神變得微妙起來：「就為這事？」
白日的戲就算ng又如何，似乎跟他沒什麼太大關係吧？
回來之後他研究到現在，雖然找不出哪裡不對勁，但是以他一向敏銳的直覺來看，那位景初的新人或許能表現得更出色更完美。
「景初的表現是不錯，不過我覺得他的實力與潛力應該不止於此，而且，出於對作品的負責，我也希望他能表現得更好。」
算是明明白白的解釋了，舒忘聽得清楚：「可是，你沒有指出來他的問題在哪。」
對舒忘這種鍥而不捨的行為，沈燁儘力保持著最後的好脾氣解釋：「我是導演，不是劇組的老媽子，事事都要我親力親為，那我還花錢請這些演員幹什麼？何況，一個演員若是連自身瓶頸都無法突破，那不如趁早打包走人算了。」
語氣不怎麼好，說出來的話也不好聽，然而舒忘並未反駁，沈燁說得話非常在理，他心裡很明白，只是晚上看到小景無精打採的模樣，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後還是選擇過來找沈燁。
沉默半晌。
還是沈燁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不對，意味深長的打量著他：「舒忘，你自己不是挺閑的嗎。有這個閑工夫管一個小新人的事，何不自己去跟他講戲？」
舒忘臉色一僵，他也想親自去幫某人講戲好嗎！
可是最近研究的那本《教你如何迅速拿下暗戀對象》裡面寫得很清楚，首先無微不至的關懷對方一陣子，如果對方一直未能發現，那就嘗試冷落幾天，觀察對方表現再採取下一步行動。
他好不容易剋制住內心蠢蠢欲動的心思，這幾天愣是忍著沒去找景初，剛剛才有點起色了，豈能半途而廢。若不是如此，他用得著來找沈燁嗎？
「他是我師弟，這個忙你真不幫？」
這種執著行為，沈燁驀地想到一個可能性，打趣道：「你這麼在意這個叫景初的新人，莫不是看上了？還是對別人有什麼其他企圖？」
舒忘眸光暗了一瞬，轉而明亮得像夜空里燦爛的星子一般，大大方方承認了：「是，我喜歡他，這個忙你還要幫嗎？」
輪到沈燁震驚不已，完全不敢相信的指著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原來你單身這麼久，好小鮮肉這口啊？」
論起變臉，沈燁肯定比不上國際影帝舒忘。
從舒忘身上瞬間散發出來的冷氣以及冰冷的目光，幾乎要將他凍成冰渣子：「你不也一樣嗎？」
沈燁的俊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說不出來的怪異，再次直視舒忘，那眼神就多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見著他彷彿就是同胞難兄難弟，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抽空講一聲就是了。」
見沈燁滿口應了下來，舒忘壓根不想多呆一秒，臨走時又不大放心的回頭看了他一眼，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反覆叮囑了幾遍，這才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進來的時候，他只是順手帶了一下，虛掩著而已。
所以，當他推開門看見景初神色複雜的站在門口時，心裡有些懼怕，然而又隱隱抱有一絲期盼，陸謹言那麼溫柔的人，或許……
萬一小景並沒有聽到呢？
舒忘小心翼翼的開口試探：「小景？這麼晚了，你怎麼過來了？」
縱使舒忘演技精湛無比，可聽到一切的景初，心知肚明他的話外之意。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調整著翻滾的思緒，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微微調整了一番，盡量自然的笑道：「之前ng的戲，有些困惑，一直想不通所以過來找沈導問問看。」
拙劣的演技！
可是也代表了景初不想挑明！
這種認知，舒忘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愁，不想挑明至少代表景初還當他是朋友，可他不想一直止步於朋友！
頭一次，舒忘感到了無力。
明明景初已經有一兩分心動了，卻偏偏不能正視自己的內心，若是因此一直將他擺在朋友的地位，再不肯逾越分毫，那他做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將話挑開！
舒忘翹著唇畔，雙唇囁嚅著，溫柔而艱難地問了出來：「小景，你應該都聽到了吧？」
縱使演技高深，縱使天生戲骨，錯過最佳表演時機，也無可奈何。
正如景初，從頭到尾壓根沒想到舒忘會如此直接的挑明，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而他這種反應，再去說什麼「聽到什麼？」、「其實我剛來」、「啊，我剛到，什麼都沒聽到」，顯然為時已晚。
如果知道今晚來找沈燁會聽到這些話，他一定不會過來，可惜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在門口聽到舒忘提起自己的時候，若不是好奇心作祟，若不是挪不開腳步，他早就該走的！
突如起來的訊息在腦海里炸開，他之前怎麼也想不通的事，好像一瞬間都成了真的。他並非無心冷漠的人，也並非無法接受同□□慕，甚至已然有些心動，只是——
內心思想爭鬥無數回合，景初稍稍低下視線，不再去看他：「是，我都聽到了。所以，舒師兄對我好是因為喜歡我，對嗎？」
脫口問出這些話，心裡生出莫名的失落來。
他不是景初，而是陸謹言！
這種清晰的認知更讓他心裡失落，舒忘對他的喜歡，是建立在他是景初的情況下，可是沒人知道，活在這具身軀裡面的靈魂，是陸謹言。
縱然心裡十分清楚，舒忘對他的好都很真實，可心裡還是堵得慌。
如果舒忘說不是的話——
「是。」
既然已經挑明，何必畏首畏尾，就算被拒絕又如何？
一直縈繞在心間，那些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情緒漸漸被淹沒，腦海里只剩下堅定。
舒忘直接而坦率的回答，完完全全出自內心表達了最真實的想法和感情。
「小景，我喜歡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
景初驀地抬眸，對上他深邃的目光。
活了兩輩子，第一次有人跟他說，我喜歡你，還是一個男神級別的人。那種真真切切自然流露出來的感情令他心弦微微鬆動。
然而，他頂替原主活了下來，已經是一種恩賜，不該什麼都佔有。
遺憾、失落、酸澀，充斥在景初心頭：「舒師兄，抱歉。」
果然還是被拒絕了。
儘管有了心裡準備，還是免不了失落。
舒忘唇邊的淺笑越發溫柔，故作輕鬆的說道：「小景，沒有什麼好說抱歉的，感情的事本就無法強求。若是小景覺得有什麼負擔，就當沒聽過這些話好了。」
景初愣了愣，沒有開口。
被拒絕一次有什麼大不了，他既然已經認定了他，又豈會輕易放棄。
舒忘凝視著他，鄭重的說道：「小景，雖然不想給你太多負擔，但是有些話必須告訴你。」
片刻停頓，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再度響起，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我喜歡你，所以，絕不會因為你這一次拒絕就放棄。」
舒忘的話，字字清晰，在心頭不停的回放，過往有些被他疏忽的細節在這一刻越來越清楚。
「宸王驚才絕艷，心生愛慕並不難。」
「送你回去，不過是前輩照顧後輩罷了。」
「明玉公主確實很迷人，我也很喜歡。」
「既然你叫我一聲師兄，護著你自然是分內之事。」
「小景莫非想要師兄以身相許？」
……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陸謹言，他還喜歡嗎？
景初不知道，也沒有把握。
狂躁不安的心在胸腔肆意跳動，幾乎忍不住想要告訴他——如果我不是景初……
然而，他清楚聽到內心有個聲音在說，你莫非要告訴他你是陸謹言不成？這種毫無根據玄乎其神的事，他怎麼可能會信！尤其他連上輩子的死因都沒弄明白。
「我……」訥訥半天，說不出拒絕，也說不出答應，更無法敷衍自己的內心，景初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時間挺晚了，我先回去了，舒師兄，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見他眉宇間神色糾結，顯然內心還在掙扎，會掙扎就代表小景至少不是對他毫無感覺，至少不是毫無希望，舒忘毫不遲疑的應了下來。
「好。」
該說的也都明說了，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去見證了。
二人的房間方向相反，景初心裡不平靜，連帶回去短短几步路也走了許久。
像舒忘那般優秀的人，勉強的笑、故作輕鬆的模樣刻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緊咬著牙關一遍遍告訴自己，你是陸謹言不是景初！
站在門口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走廊，空無一人。
內心的叫囂聲，只有自己能夠聽見——
「不是這樣的，你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