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過了幾日,謝晚春便令人備好車馬回晉陽王府。
因為是出門,所以她今日倒是鄭重了些,穿了一件櫻紅色的對襟圓領褙子,綉繞領纏枝花卉,梳了個瑤台髻,烏黑的髻上帶著一支卷鬚翅三尾點翠銜珠赤金鳳釵,釵上垂下三串珊瑚垂珠,正垂在光潔的額角邊搖曳,越發顯得她面如芙蓉,瑩瑩生光。
她此時正獨自一人歪歪的靠著坐墊,一邊翻著手上那本遊記,一邊懶洋洋的整理著思路:
從她三月醒來,到如今的四月初一,倒也將近有一個月了。可是從她醒來至今,晉陽王妃阮氏不僅沒有過府探望,更是連連派人來催她回王府。可見,晉陽王妃半點也沒操心過女兒的身體狀況反倒是自己有急事,還想著端架子要女兒遷就自己。
謝晚春嘆了口氣,稍稍回憶了一下這位晉陽王妃的容貌言行,心裡大約是有了底。待得她在馬車上一心二用的翻了半本遊記,馬車也已經入了晉陽王府門口。
下人服侍著她上了一頂軟轎,從大門正廳一直到正院門口方才落腳。謝晚春漫不經心的抬抬眼,便見著正院,六間大正房,廂房耳房俱全,蔚為壯觀,氣派非凡,可見昔日晉陽王府之盛況。謝晚春粗掃一眼,心中暗道:真是可惜,晉陽王府如今只剩下一個王妃一個郡主,皇帝那頭也遲遲沒對過繼之事鬆口,這府邸日後還不知要歸了誰。
謝晚春自轎中下來,有個馬臉婆子上前服侍引路,口上不禁念叨起來:「王妃都念了好些時候了,郡主怎麼拖到現在才回來?」
聽這話音,是抱怨?
這王府里的奴才背靠著晉陽王妃,果真是長了膽子。
謝晚春自是不會受半點的氣,挑了挑眉,垂眼看著那個婆子:「哦……我倒不知晉陽王府竟是這般盼著我回來。」她眸中神色不定,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別的先不說,我今日回來,王妃難不成就派了你這麼一個多嘴饒舌的婆子來迎我?」
那馬臉婆子真沒想到自家軟和的猶如麵糰那樣可以隨意揉捏的郡主多日不見竟是長了脾氣,一句話也說不得,她往日在晉陽王妃邊上很是得用,擺慣了架子,一時拉不下臉,只得低頭道:「是奴婢多言了,還請郡主寬宏大量,饒了奴婢這一回,莫要叫屋裡的王妃久等。」這是抬了晉陽王妃出來。
謝晚春這回卻是一點面子也沒給,直接轉了身,一副馬上就要回去的模樣:「我倒是想起來了,有件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那婆子聽著這話,立時嚇得腿一顫:王妃是要她來迎人的時候順便敲打敲打郡主,倘若真是把人逼走了,第一個要被發落的就是她。她再不敢端著,連忙跪下了,狠狠的左右掌嘴,口上告罪道:「奴婢多言,還望郡主恕罪。」
這婆子也是個聰明的,這幾下半點也沒偷懶,直接抽的自己雙頰通紅,差點成了豬頭。
謝晚春瞥了眼,這才稍稍滿意了一些。她使了個眼色令碧珠去把這婆子扶起來,隨即學著李氏那種矯揉造作的端莊模樣,緩步往裡面走去。
這初入府門便來一個下馬威,周側那些王府的下人看著謝晚春的目光都跟著變了變,只覺得自己的臉也開始疼起來,態度上面也越發恭敬。
那馬臉婆子語氣更是小心,弓著腰擠出笑臉來說道:「王妃今日在南邊耳房。」
謝晚春連眼角餘光都沒瞥她,抬步進了南邊的門,馬臉婆子則是討好的上前掀了蔥綠底撒花的帘子。謝晚春領著瓊枝碧珠等人往裡再走幾步,便能見著屋內的人。
只見屋內站了幾個穿著翠色綾裙紅背心的丫頭和面容刻板的老嬤嬤,都小心翼翼的垂首伺候著。一屋子裡,只有兩個婦人是安坐著的,一個坐在臨窗大炕上,還有一個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謝晚春掃了一眼,心裡已有了大概:那臨窗大炕上的大約就是晉陽王妃阮氏,下首那個婦人看上去年紀稍長,眉目也不甚相似,長得有些顯老,一雙吊梢眼精光外泄,大概是阮氏的嫂子一類。
說來,晉陽王妃確實是個罕見的絕色美人,遠遠望一眼便好似見到艷艷霞光映照雪地,難描難繪。謝晚春的容貌大半便是傳自於這位晉陽王妃阮氏。也正是這樣荊釵布裙都難以掩飾的絕色,才會令先晉陽王一時把持不住,弄得晚節不保。
晉陽王妃雖說已經年近四十,可依舊帶了幾分少女般的溫柔嬌弱。只不過,她久居王妃之位,今日又是盛裝華服,倒也添了幾分端莊肅冷之色。因她臨窗坐著,玉般的臉龐照得通明,眉如翠羽,眸若秋水,白膩的手上捏著一串紅珊瑚的佛珠,滴血似的殷紅,更顯得她膚光勝雪,幾如白雪擁紅梅,美得觸目驚心。
謝晚春上前見禮,輕輕的道:「見過母親。」
晉陽王妃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不悅,擰了細長的黛眉直接斥道:「真是半點規矩也沒有,見了舅母也不問安。」
謝晚春心知這話確實還算在理,於是忍了口氣給邊上的婦人見禮:「見過舅母。」她瞧不上那婦人眼中的算計打量,語氣上頭自然有些敷衍。
哪裡知道,晉陽王妃竟是不走尋常路,等謝晚春見了禮,她還很不高興,冷聲道:「這才幾月沒見,你倒是越髮長進了!連點禮數都不知。」她生得嬌嬌柔柔,此時壓低聲音時候卻是顯出幾分厲色來,一張俏臉也是鐵青的,「給我跪下!」
卧槽!
雖說是親娘,可女兒膝下有黃金啊!就算是要教訓女兒也不至於當著一屋子丫頭婆子的面就這麼叫女兒跪下。瞧著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正房太太教訓下頭妾室呢。
晉陽王妃不要臉,謝晚春自個兒還是要臉呢!所以,謝晚春挺直了腰桿站著,權當什麼也沒聽見,反倒柔聲勸慰道:「聽著王妃的聲音好似有些沙啞,可是著了涼?如今乍暖還寒,還需小心身子才是。」說罷,尋了個位置自己坐下,自得其樂的倒了杯茶,揀起案上梅花盤裡的玫瑰餅,慢悠悠的吃起來。
這玫瑰餅里加了玫瑰花瓣,咬上去沙沙的,入口后口齒皆是含芳,只是花蜜甚少,吃起來不怎麼甜。謝晚春嗜甜,吃不得苦的,吃了幾口便又擱下了。
晉陽王妃見她仍舊沒事人一般,居然還吃上喝上了,越發氣恨,只覺得這女兒便是前世的冤家,不僅剋死了丈夫兒子,更是要來氣死自己的。她雪白的面龐氣得發青,捂著胸口恨聲道:「你!你這個不孝女……」話堵在嘴裡不上不下,一時間她竟都尋不出罵人的話了。
舅母張氏則是趕忙過來勸解,撫著晉陽王妃的背部勸道:「王妃莫氣,晚春年紀輕,脾氣自然倔了些,咱們做長輩怎麼好和她小孩家計較。」說罷又上前來勸謝晚春,「晚春啊,雖說王妃口氣不好了些,可她心裡還是惦記你的,要不然也不會時不時的派人去王家瞧你。母女兩個哪有隔夜仇,你給舅母個面子,和王妃賠個罪,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謝晚春站得筆直,就像是一柄犀利的長劍,語調平平的指出張氏話里的語病:「舅母,我叫你一聲舅母乃是看在王妃的面上。當初王妃入府之時可是簽了身契,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斷絕關係,死生都與阮家兩不相干』。真要論起來,我還想問一句,你是依著什麼身份坐在這王府座上?」
這還虧得當初的晉陽王留了個心眼,覺得阮家沒啥出息又為了抬舉他「未來的世子」,特意撇開阮家,給晉陽王妃尋了個義父義母,冊妃這一關這才算是全了面子。只可惜晉陽王一過世,晉陽王妃就被阮家的人給哄到手裡了。
謝晚春輕蔑的掃了張氏一眼,語調輕緩,慢條斯理的道:「而且我姓謝,聖上親旨冊封我為嘉樂郡主,尊卑上下不可不顧,你還是叫我一聲『郡主』為好。」她倨傲的抬起下巴,姿態說不出的從容矜持,「——你讓我賠罪,那也要有罪可賠,不知我有什麼罪呢?」
張氏的伶牙俐齒一時間都好似咬到了鐵板。她也算是少有的伶俐人,自覺是把晉陽王府一大一小都捏在手裡,哪裡知道謝晚春病了一回竟然跟換了一個人似的,簡直是翻臉就不認人了。
這個時候,反倒是晉陽王妃頂事,她迎難而上,直接拿起案上的青瓷茶盞朝自己女兒丟過去,咬牙切齒的罵道:「你給我滾!」
青瓷茶盞砸在地上,碎成一塊一塊,瓷片上映著冰冷的光色,就如同面前這對母女,冷淡冰冷到不屑掩飾的感情。
「既如此,女兒就先告退了。」謝晚春總算得了這話,擱下手中的茶盞,禮了禮,毫不留念的轉身就走。
反正,她見過了人,「關心」過親娘的身體,現下也是親娘開口叫她「滾」,想來也算是不虛此行。本來,她還有幾分懷疑是否是晉陽王妃給她下的毒,可看這阮氏和張氏的言行就知道她們不過如此,這般的道行可能會下毒但絕對不知道七月青。
張氏好容易才借著晉陽王妃請回謝晚春,現下見著謝晚春轉身就走,心中慌亂,不由暗暗的扯了扯晉陽王妃的袖子,輕聲提醒道:「王妃,詢哥兒的事還沒說呢。」
晉陽王妃這才從急怒中回過神來:是了,娘家侄子的事情才是要緊的。天大地大還是娘家獨苗命根最大,她也顧不得端架子與女兒置氣,連忙大喝一聲:「快,把這不孝女給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