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丑時末衛憶便睜了眼,卻怎麼也睡不著了。趙回近來事忙,疲倦得很,被她驚動了,也只是將人帶到懷裡,迷迷糊糊地親吻安撫幾下,便又睡過去了。
衛憶怕吵著他,張著眼一動不動,一寸一寸地打量著趙回的睡顏。
這人睡著時斂了些鋒芒,利銳的劍眉柔和了幾分。上天給了他一副好皮相,長睫濃密而分明,眼尾稍稍上挑,沒有半根皺紋,讓女人也能生嫉妒之心。他鼻子挺挺直直,只是唇抿得緊些,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說起來小時候兩人在先太后的棲鳳宮初遇,衛憶才不過五歲稚齡,雖然趙回對她始終是溫溫和和地笑著,她還是著實被趙回的少年老成唬了一跳。有一段時間啊,那是絲毫不敢造次。
太后那時天天同她膩在一起,趙回下了宮學又要來棲鳳宮請安,每日等到要見他的時候,衛憶都是扭扭捏捏的,連點心都不敢多吃一塊。誰又能料到,這看起來疏離冷漠的人,心裡卻藏著團火。看起來兇巴巴的,實際上不過是只紙老虎而已。
她住進宮裡的第九日,是他的第一個休沐日。那時他早早地到她住的偏殿來,顧左右而言他了半天,悄悄塞給她一隻草編的螞蚱。當時可是把小小的衛憶嚇著了,姑娘家最怕這些蟲子了,哭著要去找太後娘娘,回衛國公府。
趙回就在背後默默地跟著她,看她跑得急,在院里摔跤了,不過八歲的他乾脆把她抱起來,拿了小帕子把哭花的小臉擦乾淨。就這樣,小包子趙回,帶著愣愣的小小包子衛憶去告他自己的黑狀。
太后自然是將趙回臭罵了一頓,勒令趙回給她賠禮道歉。趙回暗搓搓地憋了一個上午,午膳的時候從御獸園捉來一隻剛出生沒多久的食鐵獸來。黑白分明的胖糰子,且還毫無攻擊性,這才把她哄得眉開眼笑。
可惜,食鐵獸嬌貴,衛憶是決計養不活它的,最後還是歸還給御獸園,讓小不點回到它的世界去了。
說起來,先太后對她真是善意滿滿。可這善意,來得真是莫名其妙,莫非真是合了眼緣不成?
就這樣胡思亂想的到了寅時,等趙回摟緊她與她纏綿,衛憶才回過神來。兩人互道了晨安,又耳鬢廝磨了一小會兒,才宣素霓素虹進來伺候起身。
待衛憶穿戴完畢從屏風內轉出來,趙回已換好了朝袍,正系著腰帶。
衛憶走過去,替下為趙回尚服的內侍,親手幫他整理:「天越來越冷了,就算朝會改到卯時,還是覺得有些早。」
趙回低下頭,看著心上人有些苦惱的小臉,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揉她披散著的長發:「過幾日便好了,日日陪著你睡懶覺。」
衛憶為他戴環佩的手頓了頓,嘆了口氣:「這眼見著就要入冬了,再不動身南下,也不知道孩子們會不會受不住。」
趙回看她愁眉苦臉的,覺得很有幾分可愛:「這個冬日要暖和得多,我們緩駕慢行,爐暖備齊全了,不會有什麼差錯。」他握住衛憶的手,讓她抬起頭來看他:「三天後是個黃道吉日,五天後宜出行。」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的,衛憶有些迷茫。
趙回輕聲笑了,彎下身子去吻她額頭:「果真只有美人犯傻才有風韻。今日宣了岳母進宮,你好生陪陪她。」
衛憶「咦」了一聲,驚喜道:「娘親會進宮?」
趙回頷首,捏捏她粉撲撲的頰,上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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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帶著幾個壯實些的小太監,從私庫里搬出些布匹綢緞,又端來了好些的珠寶首飾。
衛憶坐在榻上,挑揀了半天,挑出一匹七彩熒光水緞,一匹棗紅色的絲綢,好幾尺金絲織銀蛟紗來。
首飾則要費勁些,趙回平日里給她搜刮的,儘是些華貴非常的。若想要挑出端莊又不逾禮制的,是要花些時間的。
經過幾番糾結比對,衛憶挑出套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頭面,擱出一支累絲嵌黑東珠點翠步搖,想了想,還加了一套眼下流行的茉莉小釵。
墨玉見她挑完了,帶著人又捧了幾盤鐲子手釧上前,還不忘評論:「這茉莉小釵雖然是上品,可畢竟不襯國公夫人,娘娘還是考慮考慮罷。」
衛憶溫柔地笑笑,讓她靠近些,方便自己選揀:「最近國公府里來了消息,說是大哥家的老大好事將近。我琢磨著一會兒再加些東西,一併給了母親,讓她代我給了毅勇將軍府的三姑娘。阿勇這個榆木腦袋,這下開了竅,當姑母的怎樣也得謝謝這姑娘。只是這三姑娘是個安靜的,我是從未注意過她的,以前…也沒怎麼注意於她。不過母親和大哥過了眼的,必定差不了。」
墨玉哪有衛憶的消息「靈通」,倒是不知這事,立時也欣慰地笑了:「大公子肯娶親了,那二公子也就不必拖著了。我聽夫人的意思,二公子對廣興侯爺家的大小姐有意,大家也都說兩人十分登對呢。」
衛憶皺皺眉,對廣興侯府實在是沒什麼好印象,她與衛鑫也並不親近,只知道他是個不上進的,被大嫂寵出個紈絝性子來,不論是何時都根本沒留意過他的親事。她手中拿著個白銀纏絲嵌寶石雙扣鐲,擱在一邊的小盒子里:「是么,我還真沒留意過,我想著他還尚小,怎一下子同廣興侯府有了牽扯?」
近身伺候的素雲素月都知道此間因果,墨玉自然也心知肚明。衛憶這孩子脾氣,還記著小時候二爺替二公子擋災的那檔子事兒呢。可衛錦這當事人都渾不在意的,偏偏她這個長輩計較得不行。再加上廣興侯府給衛憶留下的壞印象,這可是大大的不妙。其實二公子也是極靈透的人物,很有幾分不羈的可愛,再加上能言善道,不過進宮幾次,就得了他們這些下人的心。
等衛憶挑完了她面前的東西,墨玉便將手中落選的鐲子連盤遞給一旁的小宮女,緩聲道:「二公子同廣興侯府的大小姐是不打不相識,是爭出來吵出來的感情呢。說起來也怪,世家小姐生了個潑辣性子,反倒是將軍府的三小姐柔柔弱弱文文靜靜的。大概都是緣分吧,大公子和二公子從小就不對勁,截然相反的兩個性子,如今選妻子的眼光也是如此,想想也十分有趣。」
衛憶想了想,也覺得滑稽,總算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倒是這個理,兩個孩子真是冤家。阿勇總是讓著阿鑫這個弟弟,也難怪這孩子天真爛漫些,罷了,小輩們的事情,就隨他們幾個去吧。」
說著,衛憶將選出來的藍白琉璃鑲金腕輪和紅珊瑚手釧放在另外的盒子里,分別拿起來,打量了打量,滿意地點了點頭。
素月早就注意到門外探頭探腦的小丫頭昭辭,這可是昭陽殿的頭牌耳目。此時見衛憶這邊了事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去與她說話了。
過了半晌,素月匆匆折回,面色有些不好。她走到桌前,底下頭同衛憶低聲說了些什麼。
「娘娘,前朝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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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宮裡,趙玉手上拿著張信紙,正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過了半晌,她喚過身旁立著的鶯歌,將腰上的玉佩解下交給她:「將這玉佩給衛將軍送去,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鶯歌目露疑惑,接過那玉佩,好奇地問道:「公主為何不自己去送?」
趙玉嘆口氣,忽然狠狠地閉上了眼睛:「本宮要離京幾日,你只需只會皇嫂一聲便是了。你同衛將軍說,說本宮對他無意,讓他尋個更好些的姑娘吧。」
鶯歌呆立在原地,隔著厚厚的面紗也能看見她臉上的震驚之色:「公主這又是何意?明日,明日便是公主的生辰了啊。再說,公主為何要奴婢同衛將軍說這樣——」
趙玉揉揉額角,出言截過她的話頭來:「你不必說了,本宮心意已決。」
鶯歌見狀,福福身,默默地退出去了。
趙玉死死地攥著手上的信紙,強忍住胸中洶湧翻騰的情緒。
過了大概半柱香的時辰,她鬆開手,微微定住心神,將那信紙撕得面目全非,抬手揚散了。
這紙片輕薄,晃晃悠悠地落下,跌在趙玉的肩頭,像是在她身上,覆了一層皚皚的雪。
也在她心裡吧。
「也罷,不過是沒有緣分罷了。塵歸塵,土歸土,山水不相逢。你我就到這兒,也好。」
「衛錦,就算做是我對不起你。」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就做了那背井離鄉的人,為自己的前路,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