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焚心以火
情畫獨自坐在銅鏡前。
鏡中人抬起手輕撫過臉頰。這樣一張臉十幾年來從未有過一絲一毫地改變,猶如他堅如磐石的心意。
敷妝粉抹胭脂,眉間花鈿點襯朱唇,換上荼白色長衣,廣袖飄飄,青絲垂肩。
花中音,今日便是你我久別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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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雪被情畫關在暗室中。
待她醒來,雖才過去短短几個時辰,她卻只覺像是睡了千年,腦中一片混沌。
眼前,成千上萬的畫軸懸浮在這片虛幻的黑色空間之上。每一副畫軸里所畫之人都是同一個人。那遺世獨立的男子,或於水邊撫琴,或於亭閣撫琴,而那張紅琴正是中音琴。
先前她只見過那半截畫卷,並未看清男子容貌,這一次她終於看得清清楚楚,也明白了那情畫設法害她的理由,便是為了她的一雙眼。
她想若不是她被施法困定在此,她倒要前去見一見情畫,她有很多的話想要問,心中也有很多疑團等著他來解。
黑色空間的一角陡然亮起。
「小公子,讓你久等了。」情畫雙手托著那張中音琴走了進來,花容月貌的臉上絲毫不見之前的陰邪,「我既允諾讓你見一見這中音琴,自當做到。」
花祈雪的身後,情畫為她作的畫軸亭亭直立,畫中妖力使她動彈不得,她微微一笑,「多謝情畫公子。」
情畫看著毫不驚慌也不求饒的她,心中掠過一絲吃驚,他想能夠如此平靜地面對死亡的人倒也值得他尊敬,只是他早已心定,殺她之時絕不會有憐憫。
中音琴浮於花祈雪的身前,通透的紅琴上映出她的臉,清眸一怔,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當真是一張好琴。」
「這是自然。」情畫不明白她的眼淚,只想是哀於眼前的困境。他將琴放於一邊,手掌一揮,一幅畫軸收進手中。接著以妖力作法,那畫軸開始隱了起來,「咻——」一道光飛旋而出,立於他的身旁。
那光中正是那畫中的男子,昂藏七尺,眼睛之處被蒙上黑布,卻擋不住他那清冷俊美的容貌。他淡然卓立,無知無覺。
「想借小公子的眼一用,以償我多年的夙願。」情畫如此客氣地說出這番話,只為應了他以往溫文爾雅的做派,並不是想要徵求她的意見。他想她也是個聰明人,到了此刻應是不會再抱著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
便又道,「三日之後,待小公子於睡夢中逝去,憑那雙眼的功勞,我會好生將你葬於後山。」
「不知可否問問這畫中之人的姓名?」
聽到花祈雪這話,情畫不禁有些惱,上前將黑布繫於她的眼前,轉念又想既用了她的眼,讓她做個明白鬼倒也好,便隨口應道,「中音琴取於他的名,姓花。」
花中音。
情畫站在被蒙著黑布的兩人中間,開始施法,他的雙手不禁顫抖,只要那畫軸之上的雙眼消失,那具他費盡千辛萬苦拼湊的軀體就會完整,待他將妖力灌入,「花中音」就會完美地復活。
這是?!情畫一時間驚楞,花祈雪身後的那副畫軸竟不聽命於他的妖力?他憤步上前,怒睜雙眼,想要一探究竟。
只見那畫軸之上出現了無數的熒光靈蟻,他想要將那些靈蟻甩去,正要一把扯下那畫軸,手指一碰,一瞬間那整幅畫碎成粉末,向四周散去。
這時,「嘶—————」
花祈雪眼前出現的白色火焰灼燒著那黑布,它一絲一絲地化為灰燼,當那最後一縷煙氣消失之時,那泫然欲泣的面容之上,和花中音一模一樣的雙眼緩緩睜開,如泣如訴,「沒有心的『花中音』終究不是花中音,沒有琴心的中音琴也不是中音琴,到頭來,你不過是得了一場空。」
「你胡說什麼!」情畫立顯驚慌,他自是知道這中音琴的琴心不在他處,可她又如何得知?他不僅沒有得到琴心,那個人的心他也同樣沒有得到,他只覺花祈雪的話像是最深的諷刺,一時間惱羞成怒,便要發作。
還未等他沖將過去,只見「嗖嗖——」五根黑影從他的身邊飛過。
情畫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撕扯成碎片,活生生地剜去她的眼,只是他身後的一切讓他的氣焰頓時軟了下來,他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呼吸,心如刀絞,「小公子,莫要輕舉妄動。」
從花祈雪手中飛出的那五根深褐色光影纏在了「花中音」的身上,鋒利如刀,只要盡頭的指尖輕輕一動,那身軀定會被瞬間划割得四分五裂。
「小公子,你若要這中音琴拿去就是了,我的命你也可以拿去。」情畫雙手緊攥,心中萬般憤恨,卻不得發,「只求你莫要毀了他。」
情畫見花祈雪默不作聲,也不敢再多說甚話。
當她走到中音琴旁,情畫竟有了一絲錯覺,心中頓時欣喜若狂,她可會是花中音的轉世?
花祈雪的手輕撫過黑色琴弦,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串珊瑚暖玉的項鏈離開她的頸項,漂浮而出,泛著溫暖紅光,向著中音琴靠近,中音琴感知到琴心,紅意更盛。
她看著那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畫軸,就像是看到了花中音的過往。他的笑容他的眉眼都印在了她的心上。
爹爹,女兒好想你。
她又想起夢裡聽到的那一句話,「唯有將這琴心贈與姑娘。」
這珊瑚暖玉項鏈便是她爹爹贈與娘親的信物。
琴與心已相遇,可是他們又在何處呢……是陰陽相隔,還是都已經去了……
花祈雪黯然傷神,無語凝噎。
情畫一見那珊瑚暖玉的琴心,便知她不是轉世,大失所望,心中已是燃起火焰,他壓住心緒,靜候在一旁,等一個機會。看著那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琴身之上,他卻心如涼冰,漠然凝望。
趁花祈雪失神,手中黑影慢慢退卻,離開「花中音」之時,情畫媚眼一正,眉間儼然,袖中飛出白紙,光影一閃而過,「嘩———」將那中音琴收在身旁。
花祈雪從恍惚之中回神,只聽見情畫飽含恨意的一句,「納命來——」
一瞬間那不計其數的畫軸飛身而下,齊齊擊向花祈雪,她卻已然無處可躲。
「轟———」聲似暴雷響動。
情畫只覺受一股重力所擊,無可閃避,向後急仰,立足不定,摔到在地。雙手卻將中音琴護得穩妥。
那漫天畫軸化為齏粉,待煙塵落地,一個身影擋在了花祈雪的身前。
雲翎?
那「雲翎」周身白光縹緲,更像是虛影,穩然地站在她的眼前,她的驚慌頓時消散,只覺安心。
情畫胸前一陣倒騰,吐出一口黑血,荼白色長衣上血跡斑斑,他卻絲毫不加理會,含情脈脈地看著手中之琴,媚眼帶笑。
喃喃自語道,「你視琴如命,可還是將那琴心連同你的心一併給了那個女人,只可惜,一切最終也只是付諸東流,花中音,你可曾有過恨?」
那個女人?可說的是她的娘親?花祈雪還未問出口,只見那情畫冷笑一聲,抬起頭,說出了一句讓她驚愕無比的話。
「那個女人,親手剜去了花中音的眼睛,將他化為灰燼,她就是你的好娘親。」
情畫閉上眼,潸然淚下,花中音的死似那劇毒,已浸入他的五臟六腑,每一刻都覺劇痛無比,低語道,「他以琴音名動天下,卻也只是一個凡人,怎麼能擋得住她那絕情的火焰。」
花祈雪無法相信他所說之言,卻已是淚如雨下,雙眼注視著情畫手中的中音琴,只覺如刺錐心,悲痛萬分。
「信與不信都已成定局。」情畫說出這句話,不只是說與花祈雪,也說給他自己聽,花中音之死,已是無力回天。
費盡心力拚湊「花中音」,也不過是在欺騙自己,它怎麼能夠與花中音相比呢?
深山密林,盈湖之上,男子手指微動,撫出宛若神音的琴聲,吸引著千奇百怪的鳥兒飛來亭中靜卧,唯有一隻畫眉落在了那紅琴之上,男子微微一笑,那畫眉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情畫撫著那琴弦,心中頗感乏累,不如就帶著這中音琴隨他去吧。
情畫媚眼含情,轉而自毀妖丹,頓時黑光乍裂,頃刻間整個空間都被火焰包圍。
花中音,能夠得遇你,我此生無悔。
安然入睡的君游城中,一道白光劃過北郊的上空。
花祈雪被「雲翎」的力量送出黑色空間,她默然站定,蘊滿淚光的眸中,是一片熊熊大火。
火焰肆意燃燒,照亮整個夜空。
當情畫將那中音琴放在她面前之時,身前的項鏈變得更加溫暖,那一刻天知道她是多麼的欣喜激動。
她想,她終於離爹爹和娘親近了一步。
可又有誰能料到結局。
這一切漸漸地瓦解了她的堅強,她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獨自承受著那難以消散的痛。
赤紅的火焰之中,走出一個身影,雙手托著中音琴。
「雲翎。」
中音琴,她爹爹的遺物,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悲喜交加,她笑顏莞爾,用手不停地抹去淚痕,可不知為何那眼淚卻怎樣也止不住。
「雲翎」來到她的身前,冰涼手指劃過她的臉頰,悄無聲息地將淚珠拭去,墨眉微顰,眼露疼惜。
那凝視著她的目光,似最溫柔的言語。
「雲翎」將她攬入懷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尖一驚。那縹緲白光包圍了她,中音琴懸浮在一旁。
觸碰到的冰涼白光變得溫熱,將她的緊張融化,處在那樣的懷抱之中,她內心那孤獨的寒意頓時被那溫暖一掃而光,她不再抑制心緒,陷進那胸膛中,放聲哭泣。
她絕對不會相信剜眼施火之人是她的娘親。
她要找到真相。
這君游城裡最寂靜的一角,今夜註定無眠。那洶湧的紅焰和少女痛苦的哭聲,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