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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卜旎來的時候,已經下了好幾天的雪。


  雪下得有些散漫,好似不太急迫似得,但連著下了幾日,積雪便也厚了起來,冬衣冬靴都是新添置的,荀玉卿不太想縮在屋子裡頭烤火,就跟著歲棲白一道出去,哪知歲棲白心疼剛開不久的梅花,老老實實的鏟雪去了。


  荀玉卿陪著玩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沒有什麼趣味。就只管自己到梅林外頭去了,剛鑿開的池水已結了冰,覆著薄薄的雪花,不過冰層不厚,荀玉卿用腳試探的去踩了踩,冰塊承受不住重量,破裂了開來,露出底下清澈的池水。


  外廳與後院都堆了一對雪人門神,歲寒山拿著刻刀對雪人精心雕琢,身邊擺著一堆胭脂水粉,荀玉卿看了下那些雪人,想不出歲寒山居然還是個文藝青……中年,他也不太敢上前問要不要搭個手,怕自己幫倒忙。


  雪很厚,淺淺沒過靴背,荀玉卿到廚房裡頭找了瓶溫好的熱酒,揣在懷裡格外暖和,他裹了裹冬衣,往歲寒山莊的天閣走去。天閣是個開放的小亭,建在最內里的二樓上,大門出外是山道,而天閣底下則是懸崖,偏偏天閣位置頗好,無樹無石,夜間坐在天閣處,可以觀星攬月。


  這會兒雖是白日,但不知為何,灰雲壓壓,看起來有幾分陰鬱,約莫是因為下了雪,荀玉卿喝了口酒,半靠在長椅上,探身往懸崖下瞧。


  雪下了好幾日,連綿的山脈都覆蓋了一層白意,倒是有幾處樹木山石未被掩蓋,看起來像是一幅畫。不過荀玉卿倒也沒有太大的雅興吟詩作畫——再者他也沒有這個文化,酒很香,也很醇厚,只是稍稍有點辣口,荀玉卿喝了兩口,只覺得熱氣從身體里發出來,整個人都暖和了許多。


  荀玉卿把腿往椅上一搭,頭昏昏,人熏熏,雖是一個人,卻也覺得格外愜意,他歪頭靠在支撐亭子的紅柱上,晃了晃手中酒壺,酒水還剩半壺,滴咚沉響。


  這兩天天氣越發寒冷,新年時近,蘇伯在山莊里忙前忙后,帶著十幾個僕人將整個山莊清洗了一遍,又把器具都擦洗一番,每樣兵刃取出打磨一番,前不久太陽好,還把歲寒山的藏書全拿出來曬了曬。


  荀玉卿抬頭看了看灰雲,嘆了口氣。


  蘇伯那麼精明勤懇,怎麼就忘了把歲棲白也放到書架上曬一曬,免得他長蟲子。


  誠然,歲棲白實在是講情話很有一套,不知道是不是洗點重來了,荀玉卿很快發現,歲棲白話是講得很真心,但是人也是照樣木頭的不行,紅梅白雪,這年頭就算沒有電影跟遊樂園,也可以賞月賞梅嘛。


  只會關鍵時刻才講好聽話,但是平日裡頭該木頭還是木頭。


  荀玉卿趴在欄杆上嘆了口氣,懶洋洋的想起歲棲白拿著小鏟子鏟雪的模樣,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悄悄側過身子想:罷了,誰叫我喜歡他呢,他是個木頭,我本來也就知道的。


  這一日沒什麼太多的事,荀玉卿隨手將酒壺放在小桌上,長腿一抬,便要躺下去時,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玉卿。」


  這聲音實在有些耳熟,但與荀玉卿記憶中的那種歡快雀躍,卻大有不同。


  卜旎天性是個自由奔放的人,他許多時候做事情只看心情,不看結果,可是每每在荀玉卿的面前,他卻都覺得自己像個獃子,還是個笨拙無比,沒頭沒腦,連話都說不好的笨蛋。


  「你……」荀玉卿側過身來看見卜旎,有些吃驚,「你怎麼在這兒?」


  荀玉卿自然是知道卜旎要來的,本來意無涯就已說過,但是這會兒下了大雪,雪厚路險,歲寒山莊本就是在山上,他還以為會過了年才見著卜旎,或是雪淺一些后再來。縱然來了,也應當是遞過拜帖,有弟子先來稟報。


  這樣無聲無息來了,定然是沒經過前門,那就等於私闖民宅。


  「我……我讓意無涯告訴你,我要來找你。」卜旎看起來有點驚慌失措,他茫然道,「難道,難道他還沒有來嗎?」


  荀玉卿搖了搖頭道:「不是……」他話音還沒落,就聽得底下喧嘩吵鬧,便走到長廊上看了看,發現是許多弟子在底下巡查,他便知定然是卜旎的潛入驚擾了人,心下一動,當即有了決斷,轉頭道,「你在這裡等我。」


  卜旎自然乖乖點頭,老實的坐了下來。


  沒等荀玉卿走下樓梯,歲寒山已來了,他將弟子們驅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荀玉卿,微微笑了笑:「酒還有嗎?」他好似永遠都是這樣的溫柔體貼,從來不會叫任何人難堪,「朋友來了,應當要好好招待。」


  「歲伯父……」荀玉卿的聲音有些發啞,他知道歲寒山定然已經知道卜旎的到來,但怎麼也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麼大度,不由得尷尬起來,「他……他……我的朋友是個苗人,他不太懂中原的規矩。」


  這句話說來,荀玉卿都覺得沒有底氣。


  歲寒山抬了抬手,從他袖中游出一條雪白小蛇來,盤在他的手腕上,溫順可愛的像是只寵物。荀玉卿對這條蛇很熟,在他跟卜旎因為神女像躲避追殺的時候,這條小蛇實在是出了不少力氣。


  但正因為如此,荀玉卿才明白這看起來可愛無辜的小蛇到底有多麼毒,他的臉不由得微微發白。


  歲寒山緩緩笑道:「見到這位小朋友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就算他不是苗人,中原之廣,天下之大,奇人異事也多得很,不妨事的。」他居然還伸手稍稍摸了摸小蛇的頭。


  「他……他還放出了毒蛇來。」荀玉卿啞然道,他幾乎沒有任何理由去解釋跟阻攔歲寒山了。


  他在意無涯那事上就知道卜旎是什麼樣的人了,可是……可是這裡是歲寒山莊,卜旎居然……


  「啊——你別誤會,它只不過是在這樓梯下看門的。」歲寒山緩緩道,「否則也不止是這麼一條了,我想你的這位朋友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重要到不希望有第二個人知道。」


  雖然荀玉卿什麼都沒有做,可是他看著歲寒山平靜的臉,不知為何,油然而生出一種慚愧尷尬的心情來,相較於對方的坦然與平靜,卜旎的行徑不但顯得無禮,還有些傲慢。


  他自然也知道,卜旎赤子之心,但是世事本就是如此的,總歸都要互相遷就,互相尊重,赤子之心固然難能可貴,但有時候卻也並非是什麼好事。


  「棲白他……」荀玉卿想了想,低聲道,「不然,叫棲白來一起吧。」


  歲寒山搖搖頭道:「傻小棲忙著鏟雪,再說,你那朋友如此謹慎小心,也許是什麼十分重要的大事呢,你喊他過來,他待會兒萬一聽得不太順心,覺得你們不行正義之事,拍案而起,豈不是麻煩的很。」


  他倒是對自己兒子知根知底的很,荀玉卿聽得忍不住一笑,低聲道:「若真是什麼不公的事情,我早將桌子拍壞了,哪輪到他來拍。」


  「是啊。」歲寒山慈祥的看了看荀玉卿,柔聲道,「玉卿,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絕不會辜負我的信任,所以我也清楚你定然很有分寸,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心呢。」


  他的嗓音這般叫人信服,荀玉卿禁不住點了點頭,老實道:「我知道了,歲伯父。」


  待荀玉卿走上樓去時,扶著朱紅的欄杆,從長廊遠遠眺去,只見卜旎百般聊賴的坐在原處,正逗著一隻蠍子,那蠍子趴在他的虎口處,像是斑斕的花紋。他輕輕的嘆了口氣,慢慢踱步走回了天閣之中,仔細瞧了瞧卜旎,然後才道:「你今天來,是為了神女像嗎?」


  「是。」卜旎看起來有些羞赧,他低下頭,臉頰微紅,乾乾道,「玉卿……我,我知道我上次惹你生氣了,所以……」


  他這模樣很難得,難得到讓荀玉卿忍不住惡寒。


  「所以你就送了神女像過來?」荀玉卿皺眉道,「但是我縱然再生你的氣,你也不必將神女像這麼貴重的東西送過來,再來,神女像的秘密你是怎麼發現的?」


  卜旎搖了搖頭,他這會兒抬起頭,緊聲道:「不止是如此,我是想問你,玉卿,我是想問你。」他掌心裡不知不覺沁出冷汗來,覺得喉嚨都發乾,來之前的渾身勇氣像是一下子叫風雪颳走了,輕輕道,「我聽說,我聽說歲棲白娶親了,歲夫人是個男人,對不對?」


  「還沒有成親。」荀玉卿有點不太自在。


  「可是人家畢竟是要成親的。」卜旎聽了荀玉卿的話,反喜道,「人家已經找到了良伴,你再住在他家裡,總歸是不太好的,對不對?也許,說不準人家就忙著成親,不好意思趕走你哩?」


  荀玉卿又好氣又好笑,他發現卜旎似乎完全不知道歲夫人到底是誰,剛要開口,突然聽見另外一人□□話來。


  「他若被趕走,那新娘子豈不是沒人了。」


  兩人轉過頭去,說話的竟是歲棲白,他折了枝梅花別在手中,神情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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