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無論是任何人,在不□□穩的昏睡之中被嬰兒的啼哭聲吵起來,想來心情都不會太好。


  歲棲白自然也感覺到一陣火氣上涌,但理智跑在了這股火氣之前,而清醒后隨之而來的劇痛,又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只好一動不動的躺在床榻上,渾身上下只有一對眼珠子能轉,好像條被掛在杆子上反覆曬過的鹹魚。


  但還能感知到痛楚,就意味著他還沒有死。


  歲棲白的喉嚨很乾,他微微闔動嘴唇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嘴唇似乎也有些起皮,帶著點無足輕重的疼痛。他察覺到身旁似乎坐著一個人,便慢慢轉過頭去,視野逐漸從朦朧變到清晰,他的目光先是凝聚在桌上燭火的跳動,然後慢慢的,荀玉卿的背影也落入了他的眼帘。


  自打醒來起,歲棲白就發覺房間之中有鈴鐺的聲響,直到他看向荀玉卿,才發現那鈴聲從何而來。


  荀玉卿坐在板凳上,背靠著床,手搭在一架小小的搖籃旁,他帶著搖籃的邊緣輕輕晃動著,搖籃的頂上有個遮蔽的支架,支架懸挂下了串銀鈴,輕輕打著晃,清脆的鈴聲便是從那裡頭傳出。


  「好閑兒,快睡吧。」荀玉卿打了個哈欠,好似是怕吵醒了歲棲白似得,低聲道,「別吵著你歲叔叔……」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話有些可笑般的,叫人極心酸的輕輕笑出了聲來。


  「不……你要是能吵醒他,我倒要嘉獎你。」荀玉卿輕輕的嘆了口氣,嬰兒如何能聽懂他在說些什麼,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咯咯笑出聲來,肉嘟嘟的小手去抓搖搖晃晃的鈴鐺,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來。


  歲棲白極輕緩的眨了眨眼,察覺到荀玉卿站了起來,在歲棲白的記憶里,他似乎總是很歡喜的,那張美艷的臉上總有一種別樣的喜悅與笑意,好似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叫他感覺到不快活。


  可歲棲白忽然發現,荀玉卿好似很沉重,就好像背了許許多多行囊的旅人,被壓彎了腰,艱難的邁著步子。


  歲棲白想:他怎麼這麼不快活啊。


  他平生里只想過武道功夫,公正公平,人間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紅塵的情愛糾葛,他看在眼中,卻從未落入心裡,對歲棲白而言,許多事,好似天生就可分個善惡對錯,

  這還是歲棲白第一次,去揣測另一個人的想法跟心思。


  荀玉卿捧著水盆過來,他打了個哈欠,好似十分睏倦了,歲棲白不知為何忽然閉上了眼睛,只感覺到了溫熱的帕子在自己臉上擦拭著,荀玉卿的手指有著剛結出的痂,為歲棲白拂開劉海的時候,有點粗糙的刮擦感。


  不多會兒,臉跟手就擦完了,荀玉卿深深吸了口氣,嬰兒還在不依不撓著抓著鈴鐺,歲棲白似乎聽到了什麼極嘈雜的聲音伴隨著嬰兒的笑聲一道響了起來,同時響起的,還有荀玉卿的聲音。


  「雨下大了。」


  在這蒼涼的夜色里,荀玉卿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寂寞。


  「有些話,你醒著,我不大敢跟你說的,不過現在你睡著,我也無聊的很,閑兒又不肯睡覺,便與你說上一說。」荀玉卿微微笑了笑,「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嗯,也就是喜歡的女子,她與我分手的時候,說了我千般不好,萬般差勁。」


  歲棲白暗想:胡說。


  「我那時候便知道,哎呀,她與我不是一條道的,我們倆就此斷了正好。」荀玉卿輕聲道,「你個傻子,你什麼都好得很,性子好,家世好,功夫也好,模樣么……雖不算俊俏,但男人嘛,要姑娘家那般漂亮作什麼用,又不打緊的。」


  「天底下怕你的人雖然多,但喜歡你的,也定然有的是。」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嘆氣道,「這幾日我想了想,你找個溫柔體貼的漂亮女子,那再合適不過了,生一打的小歲棲白,她不會做叫你為難的事,你們倆恩恩愛愛,那多快活呀。」


  荀玉卿這時忽然不說話了,他好似轉過身,低低哄了幾句:「閑兒乖。」


  於是氣氛沉默了一會兒,荀玉卿又回來了,他用軟軟的絲巾沾了水,在歲棲白的嘴唇上擦了幾個來回,這才拾撿起話來:「人嘛,總多多少少有些缺點,你什麼缺點都沒有,還總愛氣人,自然人家就不願意跟你做朋友了。」


  歲棲白這時睜開了眼,荀玉卿已別過臉去了,他的手還搭在歲棲白的胳膊上,但目光好似看向了極遠的地方,燭火跳躍著,在他長而媚的眼睫上拖拉開了暗暗的陰影,看起來有種幾乎蕭瑟的美麗。


  「人跟人的緣分多是如此的,其實真正註定兩個人的交情,往往都是那些不太好的事情。」荀玉卿低聲道,「要是誰都十全十美的很,那還有什麼意思,我不是什麼好人,歲棲白,我偷過東西,也殺過人,沒有什麼好解釋的,我知道我做的不對,可我之前說的,全不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厲害的很。」荀玉卿顛三倒四的說完之前的話,忽然停了下來,輕輕道,「你強的很,便是我不去救你,你肯定也有法子自救,能逃出那地方。」


  「可是。」


  荀玉卿輕輕道:「你總一個人的,多可憐啊。」


  人生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往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但人人若都想得這麼透,看得這麼明白,這世上哪還會有什麼蒙了人眼跟心的感情,人一旦陷入情愛之中,自然是懵懵懂懂,傻得可愛的,奮不顧身,不顧一切,做出許許多多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事情來。


  這很蠢,但好似又很直接。


  人本就是一種動物,動物餓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該睡覺時就要睡覺,到了春天,想要孩子或是□□了,就會春情萌動,興奮不已。對上喜歡的人,每個人本身也都是一種誠實的野獸,本能有時候總會戰勝理智。


  喜歡一個人,去接受一個人進入自己的生活,把自己一生的計劃全部打亂,本就是一種很不明智的行為。


  「你說喜歡我,可我真是沒瞧出你喜歡我的半分樣子來。」荀玉卿低聲道,「不過倒也沒事,你這種惱人的性子,我已體會過了,覺得尚還好,能接受,也能容忍你,我原諒你了。」


  歲棲白的喉嚨發乾,不是那種缺乏水的發乾,而是無話可說的發乾。


  於是他只好繼續看著荀玉卿,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哎,是你喜歡我吧。」荀玉卿忽然道,「我怎麼覺得,倒好似我眼巴巴追求你一般的,每日都想著你怎樣才能原諒我,可當時卻又想著,別叫你為難,我乾脆斷個乾淨吧。說出口的話,跟心裡想的全然不同。」


  荀玉卿去喝了口水,歲棲白聽見咕嚕嚕的聲音了,他以前總覺得荀玉卿喝水吃飯,應當是很秀氣文雅的,一點兒聲音也不出,可後來他們相處,他才知道荀玉卿吃飯的模樣是有些粗魯的,但那也很可愛。


  「我與你想的不一樣。」嬰兒似乎終於玩累了,陷入了沉睡,荀玉卿坐回了原來的地方,輕輕搖著搖籃,苦笑了聲道,「哎,不好,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有什麼缺點來,真是沒招,莫怪你喜歡我,我也是很喜歡我自己的。」


  歲棲白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荀玉卿柔聲道:「不過話又說轉回來,其實世上的人好得那麼多,每個人都各有各的好,找誰不是一起過日子,所以大多數人喜歡的人,倒不是喜歡他哪裡好,是接受他哪裡不好,你知道么?」


  「不過你笨得很,想來也是不知道的。」荀玉卿微微嘆了口氣,搖頭道,「閑兒啊閑兒,你乖乖的,好好的,別學你歲叔叔的木頭腦袋。哎,是了,你不能找個溫柔賢淑的江南姑娘,你該找個武藝高強,又喜歡你的女子,你們夫妻倆一道兒行俠仗義,殺了人,除了害,也當長期蜜月了,嗯……蜜月就是……算了,你沒醒著,我解釋什麼呢。」


  「然後有空的時候,再生一打的小歲棲白,養養孩子除除害,殺完人記得去看看月亮散散步。」


  荀玉卿好似被自己逗笑了一樣,他不敢去碰睡熟的嬰兒,就轉過身來,伏在床榻上吃吃笑了好陣子,然後索然無味的停下,低聲道:「歲棲白,我知道,當有個人喜歡你,你卻還想著跟他做朋友,是件很惹人厭的蠢事。可是我總在想,你這麼討人厭,沒人喜歡,一個人可該怎麼辦呢。」


  這有點稀奇,因為荀玉卿前頭還把歲棲白誇得像朵花。


  「沒關係。」


  歲棲白緩緩的出了聲,他的胸口還疼得很,腹部的傷口叫他僵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於是他只好把手伸出去,輕輕搭在了荀玉卿的頭上。


  「你好不就成了。」他艱難的說道。


  他的目光就好像一塊□□化成了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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