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色將明,但太陽卻並未破曉而出,陰鬱而灰濛濛的蒼穹沉沉的墜壓而下,屋內的人只好續了一盞快燒盡的油燈。


  荀玉卿醒過來的時候,屋內只是朦朦朧朧的有光,他眯著眼睛看向身側,卻發現意無涯與他並排躺著,臉色蒼白的像是一具死屍。人但凡毫無防備的見到死屍,定然是要嚇一大跳的,荀玉卿卻沒有嚇到,他只是怔怔的,茫然的看著意無涯蒼白的容顏。


  似乎是怕自己分辨錯誤,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意無涯的手,手自然也是冰冷的,荀玉卿那雙明亮而嫵媚的眼睛,不禁黯淡了下去。


  這世上的好人似乎總是活不長。


  荀玉卿的眼睛彷彿有了些濕意,鼻子也微微有些泛酸,他跟意無涯的交情並不算十分好,兩人也不過才認識了幾日,可對方對愛子的關切體貼,與玉秋辭的默契體貼,還有之前在面具人們面前,將自己護在身後的舉動……


  人心肉長,一旦與旁人有了聯繫,自然是容易遭受觸動的。


  荀玉卿忍耐著,可是鼻子卻酸澀的難以忍受,他的全身都幾乎因為這種克制而忍不住發起抖來。


  他實在無法不去想起那個躺在搖籃里的嬰兒以後要度過怎樣孤獨可憐的人生。


  在這種極端的寂靜之下,荀玉卿忽然聽見了什麼奇怪的聲音,這種聲音就好像是滴水落入中的聲響。


  荀玉卿在以前曾經聽過這麼一個實驗,人以為自己被劃開了一道傷口,而水龍頭模擬著滴血的聲響,把人活生生嚇死了。他這會兒想起這件事,其實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無端想了起來,因而又很快振作了起來,他想:「要是意無涯真的在流血,說不準只是失血過多,他還有些法子能救!」


  這麼一想,荀玉卿彷彿整個人都有了精神,便猛然坐起身來,可是他起身太急,剛起來就感覺天旋地轉,又重新倒了回去,視線變得一片朦朧。這時他的意識才算完全的清醒了過來,只覺得全身上下的每塊肌肉都酸痛無比,尤其是原先被煙波劍嗑到的地方定然是淤青了,鈍痛得幾乎有點鑽心。


  屋內的另一個人終於察覺到荀玉卿醒了過來,連忙走了過來,半是怨怪半是歡喜的甜蜜道:「哎呀,你醒了怎麼不出聲哩,來,我瞧瞧,你有哪裡摔疼了沒有?」


  荀玉卿綻開雙睫,只見極熟悉的一張臉映入眼帘,竟是卜旎,幾乎有幾分恍如隔世的味道。


  此番相見,是荀玉卿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低語道:「卜旎?」


  「哎,是我。」卜旎笑開了花,甜甜膩膩的回道。


  「我這……難不成是在做夢。」荀玉卿的手臂都在發抖,他來到這個鬼地方就繃緊的神經跟身體在之前的昏睡中猝不及防的鬆懈下來,一下子就沒了力氣,顫顫巍巍的扶住自己的額頭與眼睛,想要努力支起身來,「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卜旎還是老樣子,全然聽不進別的話,捧著臉好似含羞帶怯般道:「哎呀,玉卿兒連做夢都在想我呀,我也是。」


  「是你救了我們?」荀玉卿想起了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抹紫藍色,微微喘著氣道,他無力的扶著床榻,掙扎了幾番,總算慢慢的坐了起來。他低頭看著意無涯蒼白的面容,伸手在他鼻下悄悄一探,鼻息似有若無,但還算是有些氣,他不由得鬆了口氣。


  「好極了,他還活著……」荀玉卿的話音剛落,目光稍稍游移,便落在了地上一個極小的木桶上。而意無涯青藍色的手垂在床邊,手背上開了一道口子,血順著手背流向手指,打指尖一滴滴落下,方才荀玉卿聽見的聲音也是由此而來。


  這小小的木桶里,已有了小半桶的血了,顯然也是意無涯臉色蒼白的主要原因。


  荀玉卿這會的臉色比意無涯還要白上幾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卜旎,低聲問道:「卜旎,你是在救他嗎?」他知道中了毒應當要放毒血,但是需要放這麼多嗎?意無涯看起來快死了。


  卜旎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尷尬,他微微咳嗽了一聲,像是怕荀玉卿生氣般的微微瑟縮了下,輕聲道:「不是……這個毒很珍貴的,也很少有他武藝這麼高強的人中這種毒,所以,我就想采點血。」頓了頓,卜旎又在嘀咕道,「更何況,你一直抓著他的手……我才不想管他是死是活。」


  采點血?因為我?


  「……」荀玉卿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什麼話也都不必說,那雙明亮的充滿希望的眸子倏然黯淡了下去,他從懷裡掏出了一瓶金瘡葯來,為意無涯的傷口敷上,聲音漸冷,「這些血夠用了吧。」


  憤怒與無力最容易使一個人頹廢,也最容易使一個人爬起來。


  荀玉卿只覺得身上的每個部分都在燃燒,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力氣,叫他終於起了身,他跨過床榻,看也沒看卜旎一眼,只是下了床榻,撕下衣裳上的一塊白紗,為意無涯手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


  「我很謝謝你救了我們二人。」荀玉卿淡淡的看了一眼卜旎,語氣從容平靜的彷彿兩人從未相識,也毫不相關,「也謝謝你當初的不殺之恩。」


  他的言下之意,便不再當卜旎是朋友了,否則以朋友之間這般客氣疏遠的口吻,想來也只不過是點頭之交,當真有幾分情意的,聽了可不得難受死。


  卜旎豈止是難受的要死,他簡直難受的想在地上打滾,可是他瞧著荀玉卿冷冰冰的目光,卻拙嘴笨舌的,什麼解釋都說不出來了。


  有些人,有些事,他永遠是改不了的,荀玉卿心裡又何嘗好受,當初秦雁一事,卜旎也愛亂開玩笑,可到底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來,因此荀玉卿雖然有些生氣,但很快就原諒了他。如今又是這樣的原因,又是這樣的理由,無論卜旎是有心還是玩笑,荀玉卿都實在是無法忍受了。


  他這個晚上經歷的事,遭遇的人,幾乎沒有一樣令他順心的,不需要卜旎再來煩人了。


  「對了,接下來這番話,我自覺得有些自作多情,若是沒有,那自然最好,若是有,還請你聽到心裡頭去。」荀玉卿坐在了床邊,看著退後了好幾步給他讓開路的卜旎。


  他們二人已經許久未見了,卜旎的臉上可憐巴巴的擠出點笑容,看起來無辜又可憐,荀玉卿一動不動的瞧著他,緩緩開口道,「我若是有什麼叫你誤解的地方,請定然原諒我,我當真對你無意,因此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不必你多加費心,你救我性命,自然是很感激的,大恩大德,今日無力,日後定然會報。」


  卜旎顯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直白難堪的話來,怔怔的一下子失措了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說錯了什麼話,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很快就要哭出來似得,囁喏道:「可是……可是……我只是喜歡你啊,這也不成嗎?我悄悄的喜歡你,又不麻煩你。」


  「不成!」荀玉卿冷冷道,「不麻煩我么?在我瞧來,卻已麻煩的夠多了。你若當真只是想悄悄的喜歡我,何必來管我的閑事,跟我說出這番話來,要糖吃的孩子說『其實我也沒那麼想吃』,多半是想吃的要命,想吃的很,不然他絕不會說出來的。」


  卜旎看著他臉上極陌生的表情,此刻的心情比之前還要更難受百倍千倍,不知為何荀玉卿會忽然說出這樣無情的話來,他把目光一轉,落在了意無涯慘白的面容上,只當荀玉卿是在生氣自己不肯救意無涯,便咬著唇,不甘不願道:「好嘛,你就這麼喜歡他,那我……那我治他就是了,不算你的,只當我還這桶毒血的情了,好了么!」


  他賭氣般的將荀玉卿擠了開來,打袖子里掏出一隻金色的蠱蟲來,放在了意無涯的手腕上,嘀咕道:「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救了他便好了,先說好,我救完他,你可不準再生氣了。」


  荀玉卿看了看卜旎,又看了看意無涯因為疼痛而慢慢滲出冷汗來的面容,對方似乎還在昏迷,卻仍感覺到了痛楚,幾乎整個人都微微痙攣了起來。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旁邊,不知不覺的,便閉上了眼睛,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晃晃的。


  他既救不了歲棲白,也救不了意無涯,生平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般的無用。


  不過一會兒,意無涯的情況就有所緩和,他那隻青藍色的,被白紗包紮著的手的顏色在慢慢變回原樣。


  卜旎背對著荀玉卿,荀玉卿自然是瞧不見他的臉色的,自然也看不到他心裡又氣又急,恨不得下蠱蟲直接殺了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但他也心知肚明的很,要是這個男人一死,荀玉卿定然是要恨他一生一世了。


  因此無論他再生氣,再憤怒,也只能悶悶不樂的醫好這個男人。


  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只要一時半會不呆在玉卿兒的身邊,玉卿兒那麼好的人,一定招蜂引蝶的很!現在居然還為了一隻臭蟲生自己的氣!


  可卜旎能怎麼辦呢,他也只好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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