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誰能想得到呢,誰也絕想不到的。


  方才還在懷中溫順乖巧的軀體,竟會忽然伸出手來點中自己的穴道,歲棲白一動也不能動,他瞧不大清楚,並不能觀察到荀玉卿的臉色。只知道那人搖搖晃晃的從自己懷中探出身去,聲音聽起來倒還好,卻有些虛浮。


  「好棲白。」荀玉卿的聲音很低,他一口氣沒緩過來,又抽了幾口氣,「我同你說,你聽得清楚明白些,好么?」


  歲棲白眨了眨雙眼,並不出聲。


  「其實……其實這都是我故意的,我並不是為你而來的。」荀玉卿快說了幾句,又覺得胸口悶痛,不由蹙緊眉頭,倒抽了口氣,咬牙繼續道,「我知道,知道你是個好人,才騙你救我哩。我這人壞得很,是來……是來偷東西的。」


  這話說與不說,其實都沒有什麼差別,待會兒他翻箱倒櫃還不是要叫歲棲白聽見。


  更何況……荀玉卿心道:我本就要做個壞人,還不如做到底,免得歲棲白自己自尋煩惱,要為我倆的友情為難。


  胸口疼得厲害,荀玉卿輕輕□□了一聲,伏在床榻上緩了緩氣,這才慢慢下地去翻找柜子。金蛇這處東西不少,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他找了許多地方,只見得很多藥瓶與動物屍體,還有些草藥,又搜尋了半日,並未找到。


  「你說過。」歲棲白忽然開了口,「永遠不會做錯事,不會叫我為難。」


  荀玉卿的臉一白,扶著箱子調息了會兒,輕聲道:「那是騙小孩子的話,難為你還信著。好吧,就當我現在要食言了。」歲棲白便又不說話了,他慢慢閉上眼睛,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只道,「誰能想得到自己會被自己的朋友欺騙呢,你也萬萬沒想到的,是么?你天生木頭腦袋,滿腦子裝著正義道理,眼裡容不下沙,自然全心全意信我,你人真是好得很。」


  「是蠢得很罷。」歲棲白冷冷道,「你當真自見我那一面開始,便已開始謀划,為我擋傷,也是要我放下警惕?」


  「是啊。」荀玉卿將盒子打開又放下,隱隱作痛的胸口稍微好了些許,他揉了揉胸口,暗道不知道小木的情況怎麼樣了,可還好不好?


  歲棲白便又道:「那你蠢得很了。」


  荀玉卿輕笑了一聲,他知歲棲白心裡一定不好受,可他自己又何嘗好受,但若是兩人情誼還在,也不知歲棲白又要黯然神傷多久了。那柳劍秋的的確確是個人渣,可歲棲白殺死他之後,心中依舊記掛著他,偶爾還會去為他祭掃一二。


  像歲棲白這樣的好人,荀玉卿實在不忍叫他兩難,倒不如做個絕對的壞人,叫他真真切切的徹底死心。


  「你的傷勢不輕,走不了多遠。」歲棲白忽然道。


  「我總能走得比你想得遠。」荀玉卿瞧了瞧歲棲白,低聲道,「你不知道我吃過怎樣的苦頭,我比看起來要更能吃苦的多。」


  最後荀玉卿在枕頭底下發現了裝肉靈芝的玉盒子,暗道看來人與人也沒什麼差別,我小時候也老將壓歲錢壓在被毯跟枕頭底下。那盒子不大,放在懷中壓著傷勢,荀玉卿便打了個包袱皮背在身上。歲棲白筆直著軀體,好似一把出鞘的劍,他剛毅的面孔,灰冷的雙眸,除了正義什麼也容不下。


  荀玉卿知道,他是這世上再好沒有過的人,與那些衣冠禽獸也全然不同,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是……只是有些時候,總是沒有辦法的。


  「你……」歲棲白喑啞著嗓子,好似做過了極劇烈的鬥爭,放棄了平生的驕傲與尊嚴,無可奈何的向荀玉卿低頭了,「你有什麼苦衷?」


  依他這樣公平公正的性子,竟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足見他對荀玉卿的期望與信任極深。因此話音剛落,不但是荀玉卿吃驚,連歲棲白也絕沒有想到自己竟說出這麼一句軟弱的話來。


  「便是有人要死了,我偷人家的東西,也還是偷,難不成快餓死了就能去偷人家做生意的饅頭?你是這麼想的,對么?」荀玉卿低聲道,「你問了又怎樣,你心裡也絕不會認同的。我知道的很,你不是榆木腦袋,你是心裡頭清楚,若這東西給了人,將來便有數之不盡的人要來討要東西,你若拒絕,人家就要問你,為什麼你願意給他,為什麼不願意給我,你是與那人有什麼私情。」


  歲棲白默然不語,他總將惡人的東西燒個一乾二淨,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麼秘密的事,倒不如說廣為人知,因此荀玉卿知道也不足為奇。


  「便是不管問你要,有人便想,別人能拿的只不過是早來一步,好東西總歸能者居之,我何不去奪他的東西,這樣你殺我,我搶你,倒更要血流成河。」荀玉卿咳了咳,輕輕道,「可那又能怎麼辦呢,很多人就一定壞么?他們也有各種各樣的苦衷哩,盼著情人別死,記掛家人活得更長久,情理之中,誰都有苦衷,那可怎麼辦呢,到底幫不上忙的,到頭來拼的你死我活,死的倒更多。」


  這番話說得直到歲棲白心裡頭去了,就好似他的另一半硬生生剖出來,附在了荀玉卿身上一般,再沒有比這人更了解他的心思了。


  因而歲棲白不由得渾身一僵,這話他誰也不曾與人說過,連長輩也未曾。


  「便是沒有人知道,你將東西給了我,你要愧疚一輩子,覺得自己因公謀私,對不起武林對你的信任。」荀玉卿忽然笑了笑,「誰都盼著自己做得更好,你也不例外,若我換是你,怕還沒那麼大的魄力。」


  歲棲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話說得不錯,歲棲白多少年來,總想著:今日我若能為他徇私,明日準定要為另一人舞弊。


  許多事一開先河,便絕無後悔的可能,歲棲白厭倦爭奪,他年少時便見過數不勝數的親友愛侶因利益反目,他其實也明白,東西本無過錯,錯得是人的貪婪。


  可他又能怎麼做呢,除了燒毀這些,他也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人的心,總是比劍要冷,比劍還要厲,一點也觸碰不得。


  因此歲棲白絕不可能點頭同意,他那一問,自然也是多餘的,他盼望荀玉卿解釋的那些心思,不過也是出於些許渴望得到的慰藉。他終究不是毫無感情的木頭,這具身體里流動的血也絕非是冷的,他所堅守的正義不可退讓,但內心深處,總是盼望著荀玉卿是……


  是什麼呢……


  若說這肉靈芝是金蛇打他那偷得也就罷了,歲棲白只當物歸原主。可荀玉卿已明明白白說清楚,他是來偷金蛇的東西,哪還有什麼可說的。


  最終,荀玉卿倒還是回答了歲棲白的問題:「若你真的想知道。」他輕輕嘆了口氣,喉嚨口一陣腥甜,硬生生吞咽了回去,故作鎮定道,「我沒有什麼苦衷,這肉靈芝也是我的私心。」


  歲棲白徹底不說話了,他還能有什麼好說的呢。


  「你下次可千萬將眼睛擦亮,別再與壞人交朋友了。」荀玉卿苦笑了聲,鮮血湧出嘴角,粘稠的液體一滴滴落了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沒注意自己滿臉都是鮮血,跌跌撞撞的扶著牆壁走出去了。


  途中荀玉卿又跌在雪地之中幾次,歪打正著,倒將臉洗乾淨了,他伏在雪地里喘息了許久,胸口火燒般的疼痛,掙扎著爬起身來,咬牙扶住了枯樹,心中暗道:「我要是倒在這兒,待會兒歲棲白追出來,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這才強撐著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回到投宿的旅店,等回到房間時,已是兩眼發黑,昏昏沉沉了。


  他歪頭倒在床榻上,不覺便睡著了,半夜又發起高燒來,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好在體內內力流轉,到底是年輕人的身子骨,硬生生熬了過去,但再睡醒來時,已過了一天時辰。


  荀玉卿先是檢查了肉靈芝無事,而後又梳洗了一番,只覺得自己滿面病容,神色十分憔悴,但傷勢卻不似之前那般明顯了,還當自己是好轉了些,卻不知他在雪地里吸入寒氣,五臟六腑皆受了寒氣侵蝕,又高燒了一回,如今雖好似減輕了痛楚,實則是加重了傷勢。


  他到旅店領出了馬兒,將這幾日的房錢結清,腳步虛浮的走了兩步,只將裝有肉靈芝的包袱系在韁繩上,又翻身上馬,快馬加鞭的往回趕去了。


  馬上顛簸,荀玉卿胸口隱隱作痛,只強忍下,忍不住想到被他點穴留在蛇窟內的歲棲白怎麼樣了。那些蛇懼怕歲棲白,自然是不會無端接近的,蛇窟隱蔽,平日也沒什麼人上雪山,待一個時辰后,那穴道自然解開了,想來定是平安無事的。


  他好得很,傷全叫我受了。


  荀玉卿暗道我當時說得爽快,這一掌全白為他捱了。不過這自然也是窮極無聊時的打趣話,趕路越久,荀玉卿的臉色便慘白,唇色發青,只好翻身下馬,調息打坐一陣,慢慢恢復過元氣來,再行上馬趕路。


  如此緊趕慢趕,總算在一日黃昏時分趕到了萬草谷,荀玉卿已是面無人色,他服了避瘴毒的藥丸,又餵了馬兒幾丸,剛見著陸慈郎的竹屋,便從馬上摔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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