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本來就是不甚光彩的偷聽,加上對象又是歲棲白,荀玉卿更為謹慎小心了起來。
荀玉卿跟著蘇伯與歲棲白一塊兒到了前廳,因怕叫歲棲白察覺,他又遲了一會兒才靠到門口去。這兒畢竟不是荒郊野外,門窗擋著,加上荀玉卿輕功極好,又刻意小心了一些,腳步極輕,量是歲棲白這般武學修為,怕是一時半會也察覺不到的。
中間隔得略有些久,歲棲白似乎已與蘇老伯說了些什麼,因此荀玉卿過去的時候,只聽見蘇老伯在廳內說道:「小少爺,你性子生得好,只怕是不懂這些事情的,蘇伯是怕別人欺你騙你,傷你的心呢。」荀玉卿初聽蘇伯道歲棲白性子好,不由得神情古怪,但仔細一想,歲棲白的性子確實再好也沒有了,便又耐心聽了下去。
歲棲白回道:「蘇伯,你不過見了他一面,又怎知他一定會欺我騙我?」他的口吻平平淡淡,半點兒也沒有波動。
「非是蘇伯嚼口舌,但正經人家的孩子,哪會生得他這般……」蘇老伯頓了頓,皺起眉頭來,似是有些苦惱該怎麼說出口來,「妖里妖氣的,不像是個正人君子。」
「那劍秋呢?」歲棲白淡淡道,「劍秋可不是正如正人君子一般?」
柳劍秋,也是歲棲白曾經唯一的朋友,後來因為作惡死在了歲棲白手中,不過原著中似乎有暗示柳劍秋並沒有死。
蘇伯沉吟道:「那怎麼一樣呢,劍秋那孩子……咱們也沒想到他會誤入歧途做那種壞良心的事,但說到底,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歲棲白的聲音既淡漠,又冰涼,好似八月十五的圓月下打井底撈起的一瓢沁頭心扉的井水,叫渾身都打起顫來,「那麼,當年那些被他害死的無辜人是否也都死的情有可原。」
蘇伯這便不說話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悠悠的嘆了口氣。
荀玉卿微微側過身,靠在了門板上,心中又敬又佩,許多事許多話,很多人不是不知道,卻並沒有勇氣說出來。歲棲白不但說了出來,他還真真切切腳踏實地的走了下去。
幫理不幫親,說得雖然好聽,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堅守如一,毫無偏私。
其實話兒聽到此處,荀玉卿已經明白蘇伯為什麼不喜歡他了,果然是辛夷的臉惹得麻煩,到底是老人家,男的愛瞧嚴謹穩重,女的便愛見端莊體貼。如辛夷這張艷麗的麵皮,自然不易叫人放心,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荀玉卿想通了,便準備抽身離去,權當自己從未來偷聽過就是了,但他剛邁開步子,就聽見歲棲白開口道:「蘇伯,你瞧我,是否風流倜儻,英俊瀟洒?」
且不說歲棲白並不是英俊十分,縱然他貌比潘安,顏如宋玉,說出這種話來也有些自戀。這話本就說得實在好笑,尤其是打歲棲白口中說出來,就更覺得有意思了。荀玉卿頓下腳步,又將耳朵貼上窗口仔仔細細的聽,他雖與歲棲白相識不久,但了解對方絕不是一個無的放矢,更不是一個會開玩笑的人。
「自然是了,這天底下哪還有比小少爺更好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蘇伯居然應和了,而且聽他驕傲的語氣,彷彿這是極正常極自然的一件事。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粉絲濾鏡吧……
荀玉卿下意識搖了搖頭。
「那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會招蜂引蝶,賣弄俊俏。」歲棲白的口吻依舊不平不淡,渾然不覺自己說出了什麼石破天驚般的驚人話語來。荀玉卿先是笑,隨即又慢慢止住了笑,再然後,便一丁點兒都笑不出來了。
他已完全聽懂歲棲白想說什麼了。
「那怎麼會呢!」蘇伯急急道,全然不知自己踩入了歲棲白的語言陷阱之中。
「是啊,那荀玉卿又怎會如你所說一般欺我騙我?既然我絕非孟浪輕狂之人,荀玉卿也是極恪守禮教之輩,可見相由心生,未必準的,是也不是?」
蘇伯一下子啞口無言,哎哎應道:「小少爺這麼說,也有道理。」
兩人似乎還要再說些別的,荀玉卿卻已不想再聽了,他身法輕巧,這便踏步離開,悄無聲息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廳內兩人既不知他來過,也未知他走了,歲棲白雖有所覺,但只當一陣清風拂過,半點不留痕迹。
歲寒山莊的下人不少,門徒與奴僕的衣裳只有細微的差別,他們行動之間悄然無聲,好似一個個幽魂飄過,極寂靜無聲。荀玉卿在歲寒山莊內繞了兩圈,只覺得整座山莊既空曠又巨大,栽種著滿滿當當的梅樹。
荀玉卿四處逛了一圈,他對梅花並沒有什麼研究,只是覺得似乎有些植株有些差別,約莫是截然不同的品種。他在光禿禿的後院繞著梅樹反覆走了好幾圈,細細思索剛剛歲棲白的言行。
雖然荀玉卿並沒有見到歲棲白的臉,但他幾乎能夠想象出來,說這些話的時候,歲棲白的神情大概也是正正經經,不苟言笑。
荀玉卿獃獃的看著光禿禿的梅枝上抽出的一點綠芽,微風吹過他的長袖,袖擺微微搖曳著,他忽然將嘴巴緊緊的閉了起來,心中翻覆的一時竟不知是什麼感覺。
他自然知道歲棲白人是很好的,性情剛正不阿,卻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
先前與歲棲白一道行走時,交個朋友時,其實也不無抱個大腿的意思,但今日歲棲白對著蘇伯維護他,他卻忽然明白了,他雖然只是隨口說說交個朋友,可歲棲白卻是真心實意把他當做朋友了。
以往跟卜旎一道遊玩,卜旎雖是個極有趣的朋友,但他有時候說話未免口無遮攔了些,倒不是說荀玉卿十分在意,畢竟卜旎本也無心故意譏諷,只不過是嘴巴賤了些,也是極正常的事。但偏偏人總是難以比較的,一比較,便自然有有高有低,有好有壞。
其實蘇伯說得倒沒有錯,歲棲白雖然很強,但別人若要傷他的心,卻一點兒也不難。
荀玉卿站在梅樹下,忽然覺得有些難過,他原本總覺得,歲棲白這人未免太過剛正不阿了一些,做他的朋友自然很好,但有時候也要受他這樣性格一些苦頭,萬萬沒想到,如今看來,卻是自己配不上這麼一個朋友,心中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
男人與男人之間,總是有些比較心理的,但歲棲白實在是太過完美,似乎除了並不算十分俊俏的外貌,他的的確確是一點兒缺點都沒有了,叫荀玉卿連羨慕嫉妒的心情也難以升起。
荀玉卿走了兩圈,覺得委實無趣,便又往屋子裡頭回去了。那客房裡東西不少,壁上更是掛著字畫做裝飾,多寫的是些君子之道,字意綿柔,荀玉卿想了想,約莫知道大概是歲棲白老爹的墨寶。
他在那墨寶前站了好一會兒,又看了一幅畫松樹的水墨畫,雖不懂欣賞,卻慢慢的穩下了心神來,暗道:歲棲白待我實誠,我也待他好,那不就是了,他是與我做朋友,又不是跟我做生意,哪還有什麼配不配得上的問題。
自然,做朋友與做夫妻也差不離多遠,有酒肉朋友,也有表面夫妻,但若是想真心實意的相處,都少不得「門當戶對」,其意自然是志趣相投,互相喜歡的道理。
荀玉卿心道歲棲白做人做事,雖理智的很,卻難免少了一分人情味,因此江湖上敬他畏他者多如過江之鯽,但喜愛他的卻幾乎沒有,有時候提起歲棲白的名頭來,還要嚇得臉色發白,覺得他一腔冷血,比蛇還要冷酷,比修羅還要可懼。
連柴小木也是如此的,他見著歲棲白,也覺得心底發寒,因此歲棲白雖然賞識他,卻並不能與他做朋友。
說起來柴小木……也不知道劇情走到哪兒了,他現在又怎麼樣了,那個傻小子,可千萬別以為這世上的人都如自己這般好心,沒頭沒腦的吃了苦頭……
不過但凡主角,自然是會逢凶化吉的。
荀玉卿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又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想要仔仔細細的想起當初看過的那些情節來,但他記性雖然不壞,可畢竟時間已過去兩三年了,能記得其中的角色跟劇情的大致走向已是極了不起了,哪裡還能將細節記得十分清楚。
最終也只能放棄。
在屋子裡繞了一圈之後,荀玉卿坐在了榻邊,將鞋子脫了,翻身倒在了床榻上,枕著手臂暗暗想道:歲棲白這屬性要是擱在現代,可吃香的很,偏偏放在古代,倒害得他連桃花運也沒有一個,要是有合適的,一定要幫歲棲白撮合撮合。
荀玉卿在榻上翻來覆去想了好一陣,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心裡頭的不安定不知道何時散去了,悄悄想著:我們雖沒見過幾面,但歲棲白待我當真赤誠,我是看過書知他人品,可他對我一無所知,卻這般信我,我往後也這般信他。
他這般想完了,便覺得心中好似安穩了許多,彷彿是回報了剛剛歲棲白讓他極感動的那一番話,眼睛一閉,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約莫是因為特別安心,荀玉卿睡得也很快很沉很香。
他也的確很累了。
第三十七章
感動歸感動,但時長日久,歲棲白也的的確確如同荀玉卿想的一般無趣。
誠然,歲棲白確實十分義氣,也十分完美,但在玩鬧之上卻未免顯得木訥呆板了些,每日不是靜坐就是練劍,偶來彈琴解悶,焚香靜心。想來他以後要是尋個人作伴或是成親,定然要選志趣相投,或是安分守己,耐得住寂寞的。
不知不覺,荀玉卿已在歲寒山莊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歲寒山莊的梅花有些已經綻放了,本是光禿禿的庭院,忽然芬芳美麗了起來。因為品種不一,有些才只抽了綠芽,有些則早早出了花瓣,看過去一派生氣盎然。
天氣也越來越冷,蘇伯給荀玉卿添置了新衣服,自從那日過後,他對荀玉卿的態度雖無太大的改善,卻也沒有露骨的嫌惡之情,好似平平淡淡的對著一個晚生後輩。
彎月微斜,月影落在樹梢上,微微搖曳著。
荀玉卿同歲棲白穿了同樣的青色袍子,他身體纖長,腰肢柔軟,腰封因此束得格外的緊,好似收下去一整把,盈盈堪握。與歲棲白穿著的穩重沉靜不同,荀玉卿將青色穿在身上,有種極放肆的邪氣。
月光正皎潔,荀玉卿微微垂著頭,他的發堆在肩膀上,手指纏著發尾輕輕打著捲兒,嘴角微微噙著一抹笑。歲棲白心中一動,低聲道:「你今日好似很高興?」
「是呀,難道你吃飽了飯,不覺得高興嗎?」荀玉卿笑吟吟的答道,他的頭髮如同渡鴉羽毛般的光澤柔順,與這夜間的暗影融為一體,輕飄飄的打肩頭滑落了下去,垂落下來,在風中輕輕飄蕩。
荀玉卿有一頭很美的長發,油亮漆黑,若只看他散發的背影,就好似九天的仙人下凡,但若見他的正臉,卻又恍惚是世間的妖魅現出形來。
歲棲白一向是很能夠剋制自己的男人,但這一刻,他忽然忍不住,伸手去撩了撩那頭長發,柔順的長發順著他的指尖滑了過去,但卻好像是在歲棲白心頭滑過去了一樣。
「你很容易滿足。」歲棲白輕聲道,「這很好,過得會很快活。」
「是啊。」荀玉卿似乎對方才的事渾然未覺,他微微笑著,轉過頭來看著歲棲白,「人若想得事情簡單些,可是這天底下,人人都想爭著搶著當聰明人,你又厲害,又聰明,過得難道不快活嗎?」
歲棲白凝視著荀玉卿,就像看著一團被冰封的火焰,他的美張揚又艷麗,但是性情卻是十足的冷靜與鎮定。
有時候歲棲白真想知道,誰能真正捂化這塊冰。
「越聰明的人,反而活得越不快活。」歲棲白淡淡道,「他們得到的太多,自然也就會越貪心,但貪心的人,總是覺得難以滿足,自然就更難快活了。」
歲棲白的外貌並不動人,但他的任何一個部分都神秘的足夠吸引人。荀玉卿有時候總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引導者,或是一個人們追隨的夢想,完美卻又不夠人性,因為他本來就是孤獨的。
「那你呢。」荀玉卿問道,「你快活過嗎?」
歲棲白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抬起頭,看了看滿院的梅花,然後極緩慢的點了點頭,看起來竟好像是個極滄桑的老者,然後他忽然說道:「你很適合穿紫色,那樣好看。」
「是么?」荀玉卿瞧了瞧自己,然後道,「我倒覺得青色也不錯,但大概是沒你好看的。」
歲棲白並沒有笑,但他的眼睛似乎含著笑,這讓他整張臉都柔和了許多:「我也是個很貪心的人。」
荀玉卿沒有接這句話,他有點兒不大明白了,儘管他並不是個笨蛋,但有些話還是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尤其是歲棲白說得話,於是他笑了笑,免得自己真的表現的好像是個笨蛋。
梅花的香氣並不濃郁,你得把鼻子湊到梅花上嗅一嗅,才能聞得到那種極淡雅的香氣,但也許是這裡的梅花太多了,香氣散在風中,淡淡的,雖然並不馥郁,卻也怡人。
「你難道不覺得只種梅花,其他三季實在是太孤寂了點嗎?」荀玉卿忍不住說道,「春種桃花夏種荷,秋收桂香冬賞梅,待冬天過了,梅花謝盡,光禿禿的,那多寂寞啊。」
一朵梅花在枝頭搖搖欲墜,被夜風一吹,便落在了荀玉卿黑緞般的長發上,又一股腦的滾落了下去,白得出奇。
「你覺得這花美嗎?」
「美啊。」荀玉卿笑道,「白雪紅梅,自然很美了,至於那些白的,也漂亮的很。」
歲棲白道:「我等足一年,更覺此景不辜。」
荀玉卿一怔,竟吶吶說不出話來了,他歪頭又看了看著梅花,倒也的確覺得這花好似比以往所見的要更美一些。繁花似錦獨愛梅,若這梅花對主人而言不是獨一無二的,那自然也就沒什麼出彩的了。
「是了,哎,我不像你,我是個極庸俗的人,沒那麼細緻的講究。」荀玉卿笑道,伸手挽過花瓣,「對我來講,漂亮,富貴,平平安安,自然就是世上最好了。」
「那也很好。」歲棲白道,「什麼都喜歡,就意味著什麼都能失去,缺了一個,也斷不會傷心欲絕。」
不知為何,荀玉卿總覺得歲棲白似乎話中有話,也不知為何,分明認識的也並不長久,他竟鬼使神差的覺得歲棲白是在遺憾柳劍秋的事。縱然歲棲白下手毫無猶豫,內心也毫無陰霾,但他終究是人,既然是人,當然就有七情六慾,自然也為了失去朋友而傷心難過的。
沒有叫人看見的東西,不代表就不存在。
荀玉卿微微仰起頭,他不自覺的開口道:「我絕不會叫你傷心的。」
歲棲白此一生,從未聽過這般動人的聲音,也從未聽過這般溫柔的話語,其實他心中也知,荀玉卿未必會做到,因為人這一生的可能實在是太多了。就好像柳劍秋曾經與他說過長大后一起行俠仗義,但到最終也只是落得慘淡收場而已。
可歲棲白卻仍是應了一聲。
因荀玉卿這一刻的真心實意。
「歲棲白,我從未交過你這樣的朋友。」荀玉卿頓了頓,忽然說道,「我只是突然很想問問你,你這一輩子,嘗沒嘗過放縱的滋味?」他的目光盈盈,好像一泓秋水,叫人心蕩神馳。
荀玉卿忽然湊了過來,他個頭只比歲棲白矮一些,下巴擱在歲棲白的肩膀上顯得恰到好處,合適到叫歲棲白總覺得一伸開手臂,便能將他整個人摟進懷中,恐怕摟住荀玉卿的腰時,他整個人也是恰到好處的契合著歲棲白的懷抱的。
「我問你,你去沒去過青樓與賭場?」
歲棲白皺起了眉頭,他下意識轉過頭,看向了荀玉卿充滿好奇的目光,那其中既沒有賭徒的貪婪,也沒有好色之徒的淫邪,只是很新奇,就好像一個人看到新東西的新奇,不由得問道:「你從未去過嗎?」
「我從未去過。」荀玉卿笑道,「你呢?」
「我去過。」歲棲白道,「你要殺人的時候,那些人總會千方百計躲到你以為他們根本不會去的地方。」
荀玉卿想了想,忍不住為那種情況笑了起來,他戲謔的問道:「那你在大姑娘的裙子底下揪出過人嗎?」
「不止一個。」歲棲白的神情很冷淡,說出的話卻叫荀玉卿發笑,他笑得幾乎停不下來,還以為歲棲白的木頭腦袋終於開了竅,是在跟他打趣,但看著歲棲白的表情,他的笑就慢慢停了下來,不自覺的變成了驚訝。
「真的?」
「真的。」
荀玉卿喃喃道:「我真想見識見識……這可有趣極了。」他的眼睛發出亮光來,身體一下子貼上了歲棲白的胳膊,好似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悄聲道,「歲棲白,我們去聽小曲怎麼樣?我聽說青樓里也有賣藝不賣身的?」
這普天之下,敢對歲棲白說一起去青樓聽小曲的,恐怕也只有荀玉卿一個了。
但鑒於他早有前科,連歲寒山莊的銀令牌都敢肖想換點銀子花花,如今欺到主人頭上,似乎也不算是什麼十分驚奇的事兒。
若按歲棲白以往循規蹈矩,未曾行差踏錯的人生來看,他似乎應當義正詞嚴的拒絕荀玉卿,但鑒於他是歲棲白,但也許是因為說這話的是荀玉卿,所以最後歲棲白只是問道:「只聽曲子?」
「難不成還有長得比我好看的。」荀玉卿笑了起來,「要找美人,我大可回屋照鏡子。」
歲棲白一時啞然,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荀玉卿說得沒錯。
這世上的美人自然不少,絕色也不算稀奇,但荀玉卿卻只有這麼一個。
這麼想著,歲棲白忽然也來了興趣,他倒並非是對醉生夢死之所來了興緻,而是對這種自心頭油然而生的趣味感到了樂趣。
他已許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第三十八章
一片雪青的大袖,從欄杆上委落了下來,袖尾紋著穿枝花。
袖子的主人有一雙美如羊脂白玉般的手,還有一頭如渡鴉般油亮光澤的長發,上半張臉被重重紗簾掩藏了起來,只餘下紅潤的嘴唇,對著素默微輕輕柔柔的笑了一笑。
素默微心中一動,手中的扇子便敲在了掌心裡。
他盼著那紗簾被撩起來些,好見著這個絕色美人的臉,又怕這帘子一起來,那張臉,卻配不上這雙手,這頭髮,還有這勾魂攝魄的笑。
好一會兒,素默微只是靜靜看著,那唇闔動,似是在說些笑語,偶爾笑一笑,亦是清清冷冷的,像極了薄情寡義的戲子,逢場作戲的妓人。素默微打開了扇子,搖了搖,似乎也扇不去心頭湧起的那股火焰。
底下的花魁彈著琴,咿咿呀呀的唱著曲兒,她容貌秀美,體態婀娜,笑語嫣然,眉間卻微含愁緒,眸中自有情生意動,任是女人家看了,也難免要將心兒顫上一顫,疼上一疼。
素默微渾然不覺,曲不入耳,美不入眼,一心一意,只好奇的看著那厚厚紗簾下的風流秀曼。
那紗簾像是罩著只艷鬼,又好似罩著只嬌柔的美人蛇,也許是山野里的狐狸精,光憑一個笑,就將素默微的魂牽走,心勾去。
很快,那紗簾雖未被勾起,紗簾后的人卻探出身來,他在笑,笑得直不起身,整個上身趴在桌子上微微顫抖著。待那張臉打那對雪青的袖子,自那雙霜雪般的手腕間抬起時,素默微的扇子也不知不覺的從掌心裡滑了出去,白玉扇墜跌了個粉碎。
他的眼睛長而媚,但卻很亮,要是與他比起來,這樓里少說半數的姑娘都是死魚的眼睛。那唇笑起來已經很具有誘惑力了,但他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勾子,轉到哪兒,就輕輕鬆鬆將人家的心從胸膛里拖出來,可是他誰也不看,誰也不瞧,一心一意的只盯著他對面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生得並不俊俏,也不風流,你所能想象的所有刻板頑固的詞,盡數都能塞到他頭上。換在以往,素默微打死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羨慕這麼一個看起來就無趣古板的男人。
可誰叫那隻要人命的艷鬼,獨獨將滿目秋水,將流眼波,盡數只賞給這個男人。
……
與歲棲白說話,往往會讓人有種不知該不該笑的感覺。
荀玉卿幾乎沒有去聽曲子,他實在是被其他小說誤導的太多了,這青樓的花魁姑娘人生得雖然很美,但唱得東西卻實在不敢恭維,有那麼一瞬間,荀玉卿還以為自己是坐在草台班子底下看一齣戲劇。
「咱們倆拿幾壺酒,去租條小船,這城裡橫穿了一條長河,咱們去船上對著月亮喝酒,你說好不好?」
荀玉卿笑完了,從袖子里抬起頭來,他生得嫵媚動人,但這一抬頭,卻好似一隻極可愛的幼崽捂著眼睛,忽然探出臉來的嬌俏,說不出的喜人。
歲棲白自然不能拒絕,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絕,於是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好呀。」
他們提了兩壺美酒,大大方方的打樓梯上下去了,荀玉卿的腳步輕快又靈動,雪白的手指握著歲棲白的手腕,待他下了樓,滿大廳的男人幾乎都在看他,他卻渾然不覺。
兩人的輕功都不弱,打人群中離開,就好似游魚入水那般輕鬆自在,這已是夜晚了,河上有點著燈的畫舫,傳出些唱歌的腔調。荀玉卿要歲棲白提著酒,自己跑去找了找夜間還做生意的船夫,花了些銀兩租來了一條小船。
等他們上船的時候,老船夫拿著錢,好似生怕人同他要回來似得,頭也不回的走了,其乾脆利落的氣勢,歲棲白平生也是少見,不由得稀罕。
「你給了他多少銀兩?」
「他不肯租哩,怕自己將他這船兒弄壞了,還說咱們划不來這船,我想他若在船上,豈不是掃興的很,就直接將這艘船買下了。」荀玉卿笑吟吟道,「反正,這點兒錢,也比不上我心裡頭快活。」
他們倆的確誰也不會划船,但荀玉卿用內力在水中一推,這小船便如離弦之箭般疾射了出去,一下子推出了岸,他倒在船頭,將酒的紅蓋揭了,任由這船兒在河水中飄蕩。
今天的星星很多,月亮卻不夠明亮,好似被星辰之光壓過了頭去。
荀玉卿開了酒蓋子,卻並沒有喝,只是仰頭看著璀璨的繁星,忽然問道:「歲棲白,我要是想喝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地步,這兩罈子酒夠還是不夠?」
「那就要看你是能喝,還是不能喝了。」歲棲白平靜道,「有些人兩口就要掉進河裡,有些人喝二十壇,也絕不會想去水裡摘星星。」
荀玉卿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面對歲棲白的時候,總是忍不住笑,就好像他面對卜旎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挖苦一樣。每個朋友,都有截然不同的相處方式,歲棲白並不可笑,但是他很可愛,可愛的讓荀玉卿心生喜歡。
「你之前喝過酒嗎?」荀玉卿問道。
「沒有。」歲棲白平靜道,「不過我吃過醉蟹,算嗎?」
荀玉卿忽然湊過身去看他,忍不住說道:「我瞧你真像個醉蟹。」歲棲白微微皺起了眉頭,實在不能理解荀玉卿這句話的意思,但荀玉卿卻又極放肆的大笑了起來,老老實實的坐了回去,眨著眼睛看他。
「你真是無趣。」荀玉卿提起了那罈子酒,不會比提一隻貓一張板凳更輕鬆了,他抬頭灌了一口,極豪邁爽快的,那酒液幾乎傾了他全身,雪青的衣裳洇開了水,顏色便深厚了起來。
他忽然故意拿起腔調了,極嚴肅的說道:「不過你雖然無趣又木頭,但對越軌的行為,卻好似沒有什麼太大的排斥?我真是摸不透你,看不明白。」
「我不做,不代表我不會做。」歲棲白也打開了酒蓋,他飲酒也是規規矩矩的,微微仰著頭,酒水沒灑半點出來。他的神態與平日並無不同,似乎也毫無半分醉意,只是雙頰微微發紅,倒多添了些人氣。
「是么。」荀玉卿淡淡笑了笑,他伏在了船頭,衣擺如孔雀尾羽般垂落在星河之中,眸中忽然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寂寞來。他將頭枕著自己的手臂,低低的笑,又像低低的哭,歲棲白不由得去看他的臉,見臉上並無淚痕,頗覺奇怪。
「你醉了。」歲棲白道。
荀玉卿不置與否:「是啊。」他悄悄把臉兒一側,藏在袖中,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眨巴眨巴的看著歲棲白,問道,「歲棲白,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至今為止,最喜歡,也關係最好的朋友。」
「我剛剛知道了。」歲棲白道。
「我水性不佳,你水性好不好哩?」荀玉卿又問。
歲棲白不由得挑起了一邊眉頭,他的神色沉靜,極平淡的說道:「還好,必要的時候,可以更好。」
「那我現在要是掉下河去,你的水性肯不肯變得更好?」荀玉卿的雙眼暈紅,看起來好似快要哭出來了,但他的淚珠兒一點也沒有掉,那雙眼睛美而潤,卻封著寒冰,化不成水。
話音剛落,荀玉卿就落入了一水星河之中,他是月,千萬星辰擁簇,也是濕漉漉的水妖,豐厚的長發像是水藻,綿綿的散開,好似下一刻就會睜開眼,挖出人的心肝。
歲棲白已經跳進了水裡。
他摟著荀玉卿的腰,兩人浮在水上,歲棲白的手緊緊抓住了船舷,他生平還從未如此毫無頭腦的去做一件事,不由得覺得又好笑,又痛快。爛醉的酒鬼卻伏在他的肩頭,悄無聲息的流下了眼淚。
「歲棲白。」荀玉卿抽泣了一聲,低低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家?」
歲棲白沒有說話,而是單臂握著船舷,一手摟著荀玉卿,極輕而易舉的翻上了船。他們兩人這會兒都濕漉漉的,荀玉卿的頭髮又多,纏在雪青的布料上,像是被歲棲白活生生打撈起來的妖精,他兩條雪白的手臂纏著歲棲白的肩膀,使勁兒的晃他,但手軟的厲害,沒有一點勁,他見晃不動,忽然像個孩子般的大聲嚷嚷了起來;「我好想家啊!你都不動!」
天知道這裡頭是什麼前因後果。
「你怎麼不說話啊。」荀玉卿低頭砸在了歲棲白的肩膀上,大著舌頭說道。
歲棲白只是將他摟在了懷裡,一手環著他的肩,一手按著他的後腦勺,一言未發。
「你醉了,我也醉了。」
過了許久,待荀玉卿沉沉睡著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