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王還朝
今日,落月樓可謂是人滿為患。幾乎所有的京州中人,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升斗小民都削尖了腦袋,只為在落月樓中佔得一席之地。而落月樓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大肆斂財的好機會,普普通通的一席之座竟也賣到了十金的價格。
那些無錢買座的市井小民就只能站在廊下或街旁,買些茶水吃食,胡天海地的聊起來,倒也算得上安逸舒適。
正堂中,屏風后的說書人將醒木往桌上一拍,震得全場立刻安靜下來。那說書人一清嗓子接著上次未待完續的地方講了起來。
「話說九殿下興師入沙場,炎炎紅日世無雙。他鎬野之戰出奇謀,逼使敵軍無處走.……初露鋒芒英名顯,封王拜將趁少年。」
在底下人一陣吆喝般的喝彩之後,說書人再將驚堂木一拍,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說完不顧聽眾的埋怨走下台來,青衣小童立馬會意,撩起衣擺挨個去討聽客的賞銀。
眾人聽得爽快,銀子給的也甚是慷慨。不一會兒,那小童懷中已兜了滿滿的銀錢,小童咬著金錁子眉開眼笑,說書的老頭也捋著鬍鬚笑得合不攏嘴。
堂中議論聲漸起,你爭我吵的,似乎要將落月樓的房頂也掀開了去。
一聲粗獷的男音在這片紛亂的雜音中格外引人注意,「還是咱們的九殿下厲害,初上戰場就能有這般戰績,僅憑一萬人便將西涇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
一賣菜小販模樣的男人從人群中擠進來,見英雄所見略同立馬嚷起來,「說得對,這些年來九殿下四處征戰,為咱們東歧開疆拓土,且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至今仍無一次敗績,實乃我東歧的戰神啊!」
「對頭對頭」,一略帶川陝口音的漢子猛地將桌子一拍,引得四周看客側目,「九殿下這盤討伐那些個南蠻子,呦喂,把他們打得是屁滾尿流的,逼得南夷的皇帝老兒割地求和,這仗打得真******爽快」。
四周一片附和聲,也有人跟著瞎起鬨,嚷著要去投軍,跟著九殿下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一群鄉野村夫懂得什麼」,一年輕的華服公子不屑道,聲音不大卻讓四面吵雜的議論聲一下子靜了下來。他一見目的達到,不覺喜不自勝,張口便來:「九王此次出征南夷,實在是手段殘忍,竟然屠了南羌滿城,連老弱婦孺都不肯放過,真乃煞星也。如此行事怎比得上太子的半分仁厚。」
他話一說完,周圍圍著他坐的其餘幾個公子也都紛紛點頭附和,說什麼太子大德,皇儲風範,九殿下一介莽夫云云。
「公子此言差矣「,另一邊一白衣書生從人群中走出,眉目溫潤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雖然衣衫漿洗得略略泛黃,但他行走間落落大方,在那個盛氣凌人的貴公子面前態度不卑不亢,絲毫未見局促。
他抖了抖衣袍正色道:「九殿下殺伐征戰,但絕非是只知殺戮的殘暴之輩。九殿下起先對南羌人確有招降之意,但南羌人出爾反爾,欲以詐降之計全殲我軍。九殿下識破詭計,於是將計就計將敵人全數殲滅。如此將才,戰神之稱當之無愧」。說罷,他直視著那個被他噎得滿臉通紅的華衣公子,淡淡道:
「若是沒有九殿下浴血沙場,哪有你們這些人在這裡安享富貴。」
「好「人群中響起一片喝彩聲,那個華衣公子似乎從未如此被人當眾駁過面子,他發狠道:「本公子乃當今戶部尚書許謙之子許渚,你是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白衣書生絲毫不懼,反而上前一步慷慨凜然道:「在下乃新任戶部侍郎王抒」。
「王抒!」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他就是那個以寒庶之身進階官場的戶部侍郎王抒?「
「天哪,他怎麼做到的,世家大族竟也肯賞寒門出身的士子一官半職嗎?」
王抒在眾人或質疑,或艷羨,或不屑的目光中站得越發筆直,直視著許渚的目光沒有半分畏縮。
許渚在這場無聲的交戰中敗下陣來,但他絕不甘於就此罷休。他冷笑一聲道:「王抒,很好,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著。」說罷他一撩袍擺,恨恨地坐回席間。
王抒朝四周拱手為禮后回到人群中站好,絲毫不被許渚方才的狠話所影響。
月落坐在二樓的雅間里,一邊飲茶一邊聽著樓下的談話。
信哥侍立在她的身後聽著樓下的各種議論,皺眉道:「門閥士族與寒門庶族的矛盾竟已深化到如此地步。「
月落聞言一笑,「士族大力支持太子,庶族大力支持九王,的確是涇渭分明。」她走到雅間外的露台前,憑欄遠望。方才還灰濛濛的天空竟透出絲絲光亮來,她看著那團金色的光暈道,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士族自東歧建國以來便根基雄厚,然而如今的世家子弟貪圖享樂已久,早沒了他們先祖打天下時的雄心壯志,甚至多是些無用的草包。反觀庶族,近二十年來憑著經營士族最為不恥的商業而積累財富,迅速崛起,如今的他們需要的是政治上的地位,而不是永遠被士族踩在腳下。」
「所以九王的出現讓他們看到了這樣的希望」,信哥垂首喃喃道,似乎在思索著她方才的話。
此時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從城外忽地奔出一騎來,馬上載著一鐵甲士兵,他手中高擎著一方旗幟,在急速的風中獵獵作響,上面赫然是一個鐵畫銀鉤般的「玄」字。
他高聲喊道:「九王回朝,閑人避讓,九王回朝,閑人避讓」。
眾人連忙退到街道兩側,落月樓中的人也紛紛涌了出去,都爭先恐後地想要一睹戰神風采。
宮門在這一陣急速的馬蹄聲中漸次打開,鐵甲鮮明的御林軍魚貫而出,手握兵戟分列在街道兩側,軍士手中捧著紅氈,以極快的速度鋪好從城門到宮城的甬道。皇家的寶幡華蓋,層層疊疊通向甬道盡頭的高台。
太監捏著尖細的嗓音高聲道:「太——子--到」
眾人這才驚覺竟是太子親自出城犒軍,於是全都烏壓壓地跪了一地,高呼「太子千歲」。
只見高台上一個明黃色身影將右手略抬,那太監立馬心領神會,尖聲道:「眾——人--平--身」。尾音拖得細長,聽得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突然一聲號角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眾人的心神俱被這低沉曠遠的聲音所攝,一時間整個都城都靜了下來,就連空氣中也似乎夾著從沙場帶來的陣陣寒意。
重重的馬蹄聲遠得好似從天邊而來,卻踏得在場每個人心頭一顫。月落立在樓上連兵士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就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壓迫感壓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在此時,一股黑色的浪潮突然湧出,將她的視線完全填滿,除了那群氣勢磅礴可吞天蔽日的鐵甲軍,她的眼前再無他物。
自古王侯不得帶兵進京,可九殿下大勝回朝,戰功彪炳,皇上特許其帶一千精銳進宮封賞,其餘數萬將士則駐紮在距京州八百里的灞上聽侯指令。
陽光下將士們的盔甲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令人目眩。黑甲鐵騎分作九列,當中一面黑底金邊的戰旗迎風飄揚,比起方才那個兵士手中的旗幟不知大了多少倍,而那個遒勁有力的「玄」字在陽光下竟泛著淡淡的紅光,似乎是被鮮血染就,看得人心驚膽寒。
隊伍正前方,一人騎馬當先而行,九列縱隊落後他十步。步伐整齊劃一,宛如一人,每一個踏步震得大地也似乎在為之顫抖。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一馬當先的將軍行至台前。他勒韁駐馬,駿馬抬起前蹄一聲長嘶,身後的九列鐵騎立時駐足。
所有人都震驚於這樣的軍姿,在這樣氣勢雄渾的軍隊面前那些煊赫的皇家儀仗顯得那樣的黯淡無光,以至於湮沒其中成為那一千鐵騎的背景,再無顏色。
月落凝眉看著那個立在高台下的將軍,他離她如此遙遠,她甚至連他的眉目都未能看清,就已經感受到自他身上傳來的陣陣壓迫感,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令她感到窒息。
她知道這就是玄胤,那個令敵軍聞風喪膽的殺神玄胤。
他翻身下馬,略一低首,半曲腿側跪於太子三尺之外。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連跪接聖旨的姿勢也能如此倨傲。
太子展開手中明黃色的錦緞,宣讀起來。
距離太遠她未能聽清詔書的內容,只見那個英姿颯爽的大將軍王立起身接過太子手中的詔書,然後轉身面向他的將士們。
「萬歲」
「萬歲」
「萬萬歲「
眾將士齊聲山呼萬歲,氣沖霄漢,幾能響遏行雲。而那一排排明盔亮甲的御林軍們此刻卻如蒼鷹翼下的乳燕,雄獅身後的幼崽,羸弱得不堪一擊。
他們才是真正的軍人,與那些一出生就成為將軍卻一生都未上過戰場,只在皇家祭祀時裝點威儀的將軍是那樣的不同。
他們是身經百戰的將士,用敵人的頭顱來祭祀東歧的疆土。
月落立在樓上看向那個萬眾矚目的男人,忽然想起曾與師兄品評天下英豪的事來。一向眼高於頂的離境對玄胤的評價只有一句話:
「天降此人可為家國福,也可為黎民禍。」
她初時不以為意,覺得有些誇大其詞,如今才是真正領悟了這句話的含義。家國之幸與蒼生福禍當真可以繫於他一人。
許是她想的太過專註,端坐於馬上的玄胤似有所察,他猛一回頭,看向月落所在的方向。
月落心中一驚,她與他迫人的目光隔空相接,即使相隔甚遠,仍能感受到彼此的戒備與防範。
不過一瞬,他的目光便從她身上移開。策馬帶著他的軍隊浩浩蕩蕩馳向軍營。馬蹄飛揚起塵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眾人面前就只余煙塵滾滾,哪還有半分鐵甲軍的影子。
不愧為東歧精銳,只是行軍速度就已快得令人咋舌。
月落緊繃的身子驟然鬆懈下來,這才驚覺後背上的衣衫已然被冷汗濕透,膩膩的黏在肌膚上,雙手手心也是汗涔涔的,令人難受。
好可怕的男人。只不過是與他對視,就已經讓她如臨大敵。
信哥頗為擔憂的看著她道:「主人,你還好吧?「
月落揉著眉心,神色有些倦怠,「沒事,只是忽然有些累罷了」,她看著樓下逐漸散去的人群,淡淡道:「如此人物,將來東岐怕是會有一場腥風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