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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命運

  帝都百姓向來是驕傲的,他們衣飾整潔,談吐得體,兩個提籃賣菜的百姓互相見了都會輕聲互相問好。每日里見過的大員勛貴更是不知有多少,茶餘飯後消遣的話題也多半是京城裡誰新得了帝寵,誰成了人物,哪家惹了官非,哪家與哪家聯姻,哪家與哪家生了嫌隙,誰家的少爺愛逛窯子,誰家的少奶奶愛出來「會客」。


  近幾日京里最熱的話題自然是雷侯府的小侯爺惹了官非,一家子不知從哪兒來的乞丐自稱是雷侯爺的伯母一家,前來京里投奔,在侯府門前鬧,被小侯爺親自押出了京,偏那一家人里有個年歲挺大的老太太連驚帶嚇的死了,那一家人跑去順天府告狀,順天府還真把這事兒寫摺子告訴了陛下,陛下御批接狀。


  要不怎麼說這大齊朝不同前朝呢,凡事都講個法,不管是不是誣告,官府總要接狀子,仵作驗看屍首,巡捕或錦衣衛調查……


  關於這件事是一天一個*,有說那家人是真的雷侯爺家的親戚,有人說那家人是假的雷侯爺家親戚,還有人說這家人早就上京了,被養在南城柳條街八條一間小宅院里,還有人信誓旦旦的說這一家人頗有背景。


  這一日茶館里幾個人圍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議論此事,忽然旁邊的一個人站了起來加入了進來,「你們說的都不對。」


  「劉老哥,你幾時來的?」裡面有人認得這人,讓這人坐下。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約見了個朋友。」姓劉的這人道,他是販南北貨的商人,走南闖北頗見過些世面,說話也自有一股子豪氣。「我跟人談事兒的時候就聽你們在這裡說,我跟你們說,那老太太啊,還真未見得是小侯爺連驚帶嚇死的。」


  「怎麼說?」


  「你們都知道我外甥是提刑司管大人手下的仵作吧。」


  「知道,知道,誰不知道您外甥啊,那可是個人物。」


  劉姓人抿了抿鬍子,「我外甥伺候管大人驗看了老太太的屍身,那老太太啊,已經老得不行了,身上全都是病,什麼風濕,大骨節,肺病……只要是身上有的零件兒,沒有不壞的,管大人說了,就是老死病死的,可是上面非要問死因,管大人只好寫了因心肺齊衰病死。上面又問跟驚嚇挪動有沒有關聯,管大人寫莫須有。」


  莫須有……這種情形要是兩個百姓之間,誰讓你倒霉呢,滿大街健朗的人不得罪,非要去碰一碰就掉渣的老太太,搞不好要賠個十兩八兩銀子的喪葬費鬧個大晦氣,可那是小侯爺啊……


  「劉老哥,您在這街面混了多少年了,您覺得這事兒官府會怎麼判?」請他坐下的那人問道。


  「這事兒啊,可大可小,要是說他們那一家人真的是冒認官親訛詐,那就是侯府賠點子喪葬費,再說要不要治他們冒認官親的罪名。可要是那人真是小侯爺家裡的長輩,小侯爺就麻煩了,氣死長輩的罪名……可是不小。」


  眾人都點了點頭,要說議論這麼久,說出話來靠譜的還真的是這位劉姓商人說的靠譜。


  他們正說著,忽見下面報亭圍滿了人,幾個書生拿著手中的書卷大聲的念著些什麼,還有一些人圍攏著議論紛紛。


  「小二,這是又有什麼新本子了?」劉姓商人道。


  小二過來一邊倒茶一邊說,「江南那邊新傳過來的話本子叫什麼別桃花。借著一家子江南人講江南逆案的事,聽說啊……連首輔袁大人都被牽扯進去了。」


  「竟有此事?」


  茶樓里的人紛紛衝下樓去買話本子,剛把話本子揣進懷裡各自離開,就見一隊城管沖了過來,不許報亭賣……


  這是哪裡話來?陛下說了文人無罪,只要不是聚眾鬧事,寫詩寫話本子甚到直接議論時政都可,怎麼現在開始收話本子了?

  難不成這個別桃花……真講了些上面的人不願意讓百姓知道的事?

  人就是這樣,你是滿大街的宣講別桃花是好書,定有人不願意多看一眼,可你要是滿大街的說別桃花不讓賣也不讓抄了啊,人們反而趨之若鶩,對裡面的內容也愈加的認真,別桃花被改成了再別桃花,桃花別,桃花,別桃,等等等名字,從京城和江南各種流傳開來……


  雲雀也得了一本別桃花,故事講的是江南一家十二口人,一對老夫妻,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子和次子分別娶妻張氏和薄氏,長子有兩子,次子有一女,長女也嫁了出去,只有小女兒桃花雲英未嫁,一家子雖有小磕小絆,但生活和美,故事開篇已經改朝換代,一家子人順順噹噹的成了大齊朝的順民,長子長孫英哥兒自打生下來就愛生病,他娘張氏本就是白蓮教徒,帶著兒子入了教,得了仙姑的香灰看好了病,一家子也跟著信了……長女婆家是信佛的,因這一家信了白蓮教,不準長女帶孩子外祖母家……


  故事在新任知府糊塗人上任之後急轉直下……糊塗人是個「正直」的糊塗人,不貪腐不受賄是個清官,偏偏來江南之前,聽信了一個大人物的話,在江南推行惠民十策和剿滅白蓮邪教……


  一家人因白蓮教案受盡牽連,大嫂抱著孩子參加大會的時候因官府抓人混亂的教眾被活活踩死,老太太一股火得了中風,大哥為報仇被人裹挾作亂,二哥為避禍帶著妻子回了妻子娘家鄉下,家裡沒了生活來源,桃花不得不出來做丫鬟補貼家用……認識了一個姓鄭的兩江總督書吏……


  故事大半是講桃花與鄭秀才之間的故事,可裡面時常露出關於時局的種種事態,鄭秀才也經常講官吏的昏庸,側面描寫中糊塗人是從頭到尾糊塗,兩江總督卻心知上面是想要陰奉陽違,不行惠民十策而有意激起民變,為了明哲保身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拖著不上衙門。


  話本子依舊是說從前故事,但是誰都看得出來講的就是當下,一家人和桃花與鄭秀才之間的悲劇看得人入迷,看到後來朝廷派了「八府巡案」代天巡守撥亂反正,都長出了一口氣,一家人雖然已經家破人亡,但好歹熬過了最苦的日子,重新聚到了一起,桃花也嫁了鄭秀才做了繼弦,合卷之後,總讓人覺得意猶未盡,那些官吏呢?糊塗官被亂民亂棍打死,總督卻依舊是總督,高高在上的京中大員依舊是京中大員……


  再聯想連小報寫侯府後院秘事都隨便亂傳無人管,別桃花這冊話本子卻被禁,人們憤怒了,這分明又有人陰奉陽違欺上瞞下,生怕天下百姓知道真相!

  那些想著收集袁首輔黑材料以閱聖心的官員們也開始有了目標,紛紛開始搜集袁首輔與「糊塗人」之間的事。


  就在滿城風雨之際,兩江總督吳興道入京了。


  雷家的事,就在這個時候開庭了……誰還在意雷家的事啊!不過是個小案,朝廷的那一禍子逆賊該如何!吳興道忽然入京可是有什麼貓膩!

  也不是說真的全無人在意,至少雷家的人非常在意此事,還有一個人也異常在意。


  這一家子住在城南,男人姓關名鐵牛是做屠夫的,一身的健子肉,偏是個瘸子,砍肉的刀揮舞得虎虎生風,老婆汪氏翠蓮年近四十,同樣是一身的肉,殺豬剃骨不比男人差,偏兩人沒孩子,常聽見兩口子吵鬧,男的罵女的是不下蛋的母雞,女的罵男人不是個男人,兩人吵著吵著就會撕打在一起,從互毆變成女人單方面挨打,女人被打急了就會拿刀子要殺人,有人勸女人反正家裡有幾個錢,不如買個妾,就會被兩口子一齊的罵。原來這家人早就有個妾,可這個妾也一樣下不出蛋來,成了幫傭的灶下婢,兩口子有的時候打急了,就會拿這個妾出氣,男女混合雙打這個可憐的女人。


  這個妾已經年老色衰,又瘦又干,頭髮花白,滿臉皺紋,不敢拿正眼瞧人,遇見生人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看著比女人還要老一些,誰能想到她是妾呢?若說名字,誰也不知道,只記得汪氏常叫她短命的,不下蛋的雞,瘦狗子,喪門星之類的「渾名」。


  這兩日她出奇的安靜,經常看著灶堂摸著自己手背上的傷疤出神流淚。


  汪氏頭一回瞧見沒當回事,二一回瞧見被別的事岔過去了沒顧得上問,三一回瞧見了踢了她一腳,「家裡沒事兒,你哭什麼?氣運都讓你哭沒了。」


  「大姐……」她叫了一聲大姐,低下頭接著哭。


  「到底怎麼了!」女人拉了條板凳坐下來了,「上回打你打狠了?」


  「不是。我知道大姐是好人,若是換了旁的人家,早把我趕出去了,哪會留我到現在,供我三餐衣食。」


  「你可別說我是好人了,還是接著叫我大姐吧,到底什麼事,你這樣總哭不是個辦法!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沒,沒有。」


  「那你快說啊!」汪氏看不得她這個樣子,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我本姓雷,名叫大妞,十三歲那年賣給了一戶人家做童養媳……我男人才十二歲」


  「這事兒我都知道。」


  「我嫁進去那年我就被公公霸佔了,十四歲時生了個女兒,被婆婆塞進水缸淹死了,十五歲跟我男人圓房,公公還不放過我……我生了個兒子,滿月酒的時候男人和公公吵了起來,我男人拿刀活活砍死了我兒子,砍傷了我公公……從家裡跑了出去,我婆婆罵我是喪門星,將我典給了一家人做生人妾……生了個兒子之後又被賣了一樣是做生人妾,生了一兒一女……三一回才到了您家裡。」


  「這些我都曉得。」要不怎麼說汪氏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自己個兒和這個妾的事兒,問題出在男人身上呢,可這話怎麼敢四處亂說,生不出孩子怪的都是女人。


  「這回……這回京里雷家的官司……」


  「雷家的官司又與你有何相干?」


  「我原不敢想我與那個雷家有牽連,可這回告狀的人叫雷大柱,有個弟弟叫雷六傻,還有一個老太太,說的事……跟我家的事一模一樣,只是當初我被賣時,妹妹和弟弟都還在,伯母說我走了,自就有錢給妹妹弟弟買米吃……」


  「你說什麼胡話!雷家是何等人家!你這樣的下賤人怎會與雷家有關聯?」汪氏嚇了一大跳。


  「大姐,您可還記得,您罵過的那個勾引老爺的賤人?」


  「記得,呵!那個短命不要臉的,硬把你指成他媳婦,騙那個賤人跟他睡……」


  「那人是叫曉雲的,就是打官司那個雷家的人,我瞧著她面熟,但不敢認……」


  「真的?」


  「是真的。」


  「你可有什麼表記?」


  「當年我被伯母賣了的時候,弟弟拉著我不讓我走,狠狠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她伸出手給汪氏看。


  汪氏瞧著她滿是傷痕的手背,瞧著確實有像個牙印的疤,「這個……」


  「您讓我去吧,他們害了我還不夠,還要害我兄弟,我……我……我……死了……也閉不上眼……」


  汪氏瞧著她,自她進家門,自己就沒拿正眼瞧過她,所謂的慈悲也不過是一點點善心,這女人確實是可憐,可她若是貴親……自己會不會……雷家又會不會認這樣一個被人賣來賣去的女人……


  她想到女人因生不出孩子典期又到了,怕被賣到下一家繼續受罪,跪著苦苦求她的樣子,想著她「婆家」那一張張禽獸一樣的臉,想著自己當初的一時善心……想到這女人一身的病痛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不管怎樣,她是人,她被人當成畜牲一樣看待那麼多年,不管是不是真是雷家人,都該有人替她說句公道話,討回一點點的尊嚴,想到這裡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走!我帶你去錦衣衛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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