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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高樓鎖春

  一個月前


  雷家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縣主郭。(注1)


  郭玥翻看紙上題詩不知不覺間珠淚盈盈,人皆道新朝厚道,優待前朝宗室,豈知籠中之鳥,鳴中帶淚。


  難為還有文人記得她,還有人聽見了她的琴聲知曉她的苦,千方百計把詩夾帶送了進來,可惜,不過惹她哭一場罷了。


  她還記得父親蓋集粹樓時,說要集天下瑰寶於此樓,誰知世事遷移,樓中寶物已經四散,只餘下空蕩蕩一處樓閣,如今鎖住的是父親唯一的嫡出女兒。


  侯府之中,葉氏富貴了亦是村婦之見「尚儉」,郡主厭她未能守住郭家密寶,對她不聞不問,真正掌家的大小姐雲鳳更是口蜜腹劍,她又是寄人籬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一個人。


  搬進集粹樓時,除了必須的鋪陳之外,古董字畫俱無,用具皆是凡品,丫鬟挑撿與郭家和公主府毫無瓜葛,又拙又笨的與她,日常吃用也無非是份例菜罷了。


  這些都是身外物,相比與牢獄,她過得已經算是「極好」,只是寂寞孤冷最難。


  滿屋子的人沒人跟她說多餘的話,也沒人跟她好,只有因毀了容貌受人排擠的寡婦挽春與她好。


  她也能從挽春嘴裡知道一些外面的事。


  「挽春,上次我讓你打聽的郭家的事,可打聽清楚了?」


  「回縣主……」


  「不要叫我縣主,叫我郭姑娘。」縣主?什麼縣主?府里只有一個良弓縣主。


  「姑娘,奴婢孤身一人進府,嫁人時與乾娘一家也沒了干係,我那死鬼男人去得又早,在府里兩眼一抹黑,探聽事情不易,前幾日才聽旁人閑話,說是聖上南征,郭家再次南逃,有人說是往雲南去了,有人說是往嶺南去了,還有人說入了川,再沒有實信兒。」


  「郭家沒有被俘被抄?」


  「這倒沒有聽說。」


  沒有被俘被抄就好,一大家子人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是父親一生最喜收集古董字畫奇珍異寶,怕是又要散失大半了。


  想到父親,她心中又是一慟,早知今日,當初她就應該不聽母親的,與父親一起走。


  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菱花鏡中,少女已經亭亭玉立,祖母出生平平,嫁入郭家全憑天生絕色,祖母活著的時候常說,家裡那麼多孫輩,唯有她最肖祖母,如今看來她不過得了祖母一半的美貌。


  可惜,如此美貌,深鎖侯府,怕是要虛度了……


  便是不虛度,難道要如郡主一般嗎?還是等年紀大了,聽憑宮中恩旨或是胡亂嫁人或是出家?

  她不甘心啊!不甘啊!她本該高高在上,她本該是金枝玉葉,她本該……


  「姑娘,暖玉來了。」


  暖玉是雲鳳身邊新近得寵的丫鬟,雲鳳性子清冷,身邊的丫鬟換得很勤,有些送給了葉氏,有些送給了姨娘們,聽說還有幾個被打發去了空蕩蕩的良弓縣主的小院。


  不同於原先那些少言寡玉面無表情的丫鬟,暖玉生得一長喜興的笑面,眉毛彎彎,眼睛彎彎,不笑的時候也帶著三分笑,進樓來未聽人聲,先聽笑聲。


  「奴婢給郭縣主請安。」自從有了良弓縣主,侯府對郭玥的稱呼就改成了郭縣主。


  「免禮。」郭玥略一抬手,「今個兒大姑娘又有什麼東西賞下來?」


  「瞧您說的,大姑娘素來最疼縣主您了,有什麼好東西都惦著您,這不太子派人送來一匣子點心,十二隻釵、十二隻花,大姑娘性子孤拐,不喜歡這些東西,又不好駁了太子,將東西分成了兩份,一份留給良弓縣主,一份啊,讓奴婢給您送來了。」


  又是太子的東西?雷雲鳳性子確實孤拐,用的首飾都是她自己個兒畫圖讓匠人打的,打之前立字據,打完了圖得當著她的面燒,若是市面上出了重樣的,立時是要鎖拿人抄家的,這些年伺侯她的匠人只有一位姓胡的,據說人老實手藝好,這才長長久久的做了下去。穿的衣裳也是如此,綉樣都是她自己畫的,家裡的綉娘綉,家裡的裁縫裁,見客的衣裳穿出去了總有人愛仿著做,被她曉得了立時把衣裳給鎖進箱子底再不穿了。


  偏偏太子不知中了什麼邪,總愛送宮裡內造的好東西給她,她每次都歡歡喜喜的收,一轉身就送人……眼前這個丫鬟頭上戴得花,一瞧就是內造的,這樣的花偏戴到了一個丫鬟頭上。


  想想她這樣的性子,還真是辜負了太子的一番苦心……


  說起來……郭玥不知第幾次想起府里的傳言,大姑娘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瞧這些東西,太子也確實對她上心。


  心裡有一個念頭浮了上來,又再次被她壓住,不成……這件事……若是成了一步登天,若是不成……怕是要萬劫不復。


  「好吧,你把東西放這兒,替我謝你家姑娘,就說我身子不適,就不過去親自道謝了。」


  「是。」


  「挽春,賞。」錢,她是不缺的,前年開始,大姑娘說外面有些風聲說侯府養著她是為了她的奉養銀子,如今她大了,侯府也不想瓜田李下的受人猜疑,索性把銀子給她自己管著,她的小金庫里,光是銀票就厚厚的一耷,現銀也有上千兩,挽春進了裡屋,隨手掏出兩個一兩中的銀裸子,給她看了一眼,她一點頭,銀裸子就賞了出去。


  暖玉拿了銀子施了個福禮道謝,這才走了。


  「姑娘,奴婢是想問,是拿一兩的賞她還是二兩的賞她,你怎麼全都給了她?」


  「不過是些花不出去的阿堵物罷了。」郭玥搖頭嘆息道。


  暖春把那幾盒子東西拿了過來,點心也倒罷了,這幾年宮裡漸漸重了享受,點心師父做得點心也愈發的精美了,釵卻是極好的,應當是按十二月花做的,金絲拉得似是劈了四份的綉線般細,做出的花朵跟真花彷彿,葉子輕薄脈絡清晰,便是前朝宮中也是做不出這東西的……瞧著倒似一百多年前大康朝還興旺時宮中的舊藏……


  那十二隻花,果然也是十二季花,應是絹做的,瞧著卻像是真花一樣,拿到鼻翼嗅聞,竟各有花香。


  「太子啊,真是有心人,對大姑娘也是真好,可惜……」挽春咂了咂舌。


  「可惜什麼?」


  「可惜大姑娘太孤傲,這樣的好東西也不說自己個兒收著,轉手就送人了,可惜了太子的一片心。」挽春說道,「要說太子這人,論模樣是這個,論人品也是這個,聖上南征,他監國聽政,事情辦得妥妥噹噹漂漂亮亮的,實在是難得。」她伸出大姆指道。


  「你見過太子?」


  「姑娘您忘了?老爺戍邊,皇上南征,去年過年的時候,太子親自來侯府送了年禮,還與夫人相談了好一陣子,奴婢好奇,悄悄躲在人群後面看了他一眼,原先說滕指揮史長得好,要依奴婢看,太子長得比滕指揮史要好,更不要說通身的氣派了,呀呀呀,瞧上一眼,心就突突亂跳,奴婢念了好一陣子佛……生怕我那個死鬼當家的半夜來找奴婢。」


  郭玥一陣子的出神,挽春看她的神情,深知過尤不及的道理,不再說此事,「姑娘,可是要把這些東西收起來。」


  「嗯,收起來吧。」太子再好,與她也無干……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了。


  現在

  人呢,就怕心裡惦記著什麼,比如太子,原先只是一個模糊的念頭,後來呢?文房四寶是太子送給雲鳳,雲鳳又轉送給她的,衣裳料子是太子送給雲鳳,雲鳳又送給她的。


  每次挽春總要感嘆一番,郭玥對那個從未見過面,卻又一片痴心錯付的人,漸漸熟悉了起來,摸著衣裳料子,想著他一個男人,挑衣裳料子送人的時候是什麼心思,這天水碧的顏色,做秋裝果然是最好的,還有這粉紫,做件披風如何?她曉得起了心思精挑細選東西送人和隨口說拿東西賞出去之間的區別,這些衣裳料子顏色艷而不輕佻,正適合年輕的女孩子,太子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還有這文房四寶,都是女孩子用的,精美不說,比尋常的略輕一些……


  這些東西,若是送給她的,她定會極為珍惜,擺在案頭日日把玩,做成衣裳穿在身上……


  想到這些,她臉頰一熱……放開了手裡的衣料。


  「姑娘可喜歡這些衣裳料子?」


  「嗯。」


  「要依著奴婢看啊,這衣裳料子竟似特意給姑娘選的,襯得姑娘膚色更白了。」


  「我哪有那樣的福氣。」


  「唉,太子年輕,模樣好,別說是做太子妃,便是做個侍妾也是天大的福氣。」


  「呵。」郭玥輕呵了一聲。


  「姑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吧。」


  「姑娘還年輕,不曉得這世上的事,您如今正是最好的時候,偏上無父母做主,下無兄弟扶持,若是等在這裡,聽憑安排,不定落到什麼地方,未若賭上一把……以您的人品樣貌才學,太子妃當不得,太子良娣總是當得的,您只需讓太子瞧上一眼……到時候……」


  「你不要胡言亂語,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姑娘,奴婢是把您當成自己人了,府里現在凡是平頭正臉的丫鬟,都惦記著做陪嫁丫鬟,陪著大姑娘進宮呢,您難道連暖玉都不如?也不是讓您勾引誰,成了是一時佳話,不成不過是偶遇。」


  「不要說了。」她若是沒有起心思,不要說了必定說得斬釘截鐵,還要讓人把挽春打出去,偏這話她說得中氣不足細如蚊吶,瞧著挽春的眼神分明是希望她多說些。


  「姑娘,奴婢聽說太子至孝,聖上與皇后最愛吃桑椹,三日後太子要去香末山親自採桑椹奉給父母,到時候……」


  「你別說了,別說了。」郭玥的聲音越來越小,轉身瞧見鏡子里清晰可見的絕色容貌,那個眼神帶著期盼和不甘的女孩告訴她,為什麼不試一試?若是她成了太子的女人,未來的皇妃,郭家再不用漂零南逃,甚至能東山再起,她也再不用重樓鎖青春,還有那個雲鳳……你搶了我郭家的密寶,換我一個太子如何?想到這裡,她的眼神堅定了起來,就算是為了噁心雷雲鳳,報當年的仇,她也要試一次!

  挽春瞧著她的神情,知道……計成了……只是她不明白,大姑娘為什麼想出這樣的計謀……難不成……她眨了眨眼,不再深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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