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雲鳳
風透過茜紗窗將夜來香的香味送入室內,窗外蟋蟀、知了、蛙像是在比賽一樣齊聲爭鳴,雲鳳翻了個身坐床上坐了起來,月上三桿她卻沒有什麼睡意。
「姑娘,您醒了。」在腳踏上陪著她的丫鬟秋燕也坐了起來。
「嗯。」雲鳳把腳踩到腳踏上,秋燕替她穿上繡鞋。
「姑娘,是要去外面走走嗎?」
「我自己提著燈去湖邊轉轉,你不用跟來了。」
「是,姑娘。」若是二丫頭或葉氏的丫鬟,定會問句為什麼,堅持跟著去,雲鳳的丫鬟們早習慣了她的獨斷專行,外面的人都說良弓縣主性子古怪,實際上良弓縣主非常好伺候,最古怪的是大姑娘雲鳳。
雲鳳提著玉蘭白玉南瓜玻璃燈出了門,沿著屋前的路一直往前走,秋老虎勢力正盛,只有夜晚才感覺像是初秋。
滕鯤鵬遣人送信回來,雀兒那個傻丫頭果然不肯回來,前世舅舅沒有中毒,她也沒有提前回京,良弓縣裡三層外三層的被諦聽司和錦衣衛守得嚴嚴實實的,就算是有刺客也無從下手,京里也沒有聽見什麼信兒。
那個時候她在幹什麼呢?正在央求母親找宮裡出來的嬤嬤教規矩吧,盼著良人早早向父皇母后提及兩人的親事,盼著自己能做完美的太子妃。
誰知那個時候良人已經出入青樓楚館和前朝縣主有著不錯的「交情」了呢,後來人說他英明神武策反了縣主,又不離不棄將縣主迎進府里做太子嬪,呵呵呵呵……他真有那麼聰明?她是不信的。
她認為至死不渝的感情,那個時候就滲了砂子,這裡固然有聞皇后不喜她一家獨大,有意扶持郭玥的原因,最要緊的是他心不堅定啊。
說來奇怪,近日她怎麼總想起前世的事呢。
遠處傳來一陣樂聲,有人在彈琴,曲調並不熟悉,是誰自己寫的?府里會有這樣雅興的只有前朝的郡主跟縣主了吧?
不對,郡主現在怕睡不好膚色不好,父親又不在家,晚上彈琴訴愁腸邀寵的事她不會做,只有那位縣主了。
郭家密寶被奉給了皇上,妹妹被封了良弓縣主,她這位前朝的縣主就成了府里名副其實的尷尬人。
郡主恨她守不住密寶又不肯把密寶交給郡主,對她從「姐妹情深」變成了冷若冰霜。郭玥恨雷家的人奪走了她的密寶,想要進宮去找公主姐姐,公主姐姐卻說她在尼庵清修,不收凡塵俗人——想要進去得剃度。郭玥又不肯剃度。只能留在雷家,幸虧母親很善良,拿了宮裡給的奉養銀子,一分不少的全花在郭玥身上,郭玥的吃穿用度不差,可也僅止於此了,沒人需要她請安,沒人肯與她交際,搬出了錦粹樓搬到了枕河軒的她只有自己和那些心懷叵測的所謂忠僕……真正的郭家死黨,早被她趕出去了……
雲鳳晃了晃頭,把郭玥的事晃出去,上輩子她為郭玥費了太多心機,熬了太多個不眠夜,這輩子與其想她,不如多看會兒花。
她院子里的夜來香是黃勵成尋來的良種,她親自種下的,果然花期極長,可惜天一涼就要移到暖棚子里過冬,這種南方來的花朵,在北地難以獨存。
「咕!」不遠處漆黑的夜裡,夜梟鳴叫,尋常女子一個人提著燈聽到這樣的聲音,怕是早就嚇壞了吧,她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扔了過去。
「咕咕咕……」那聲音叫得更頻了,好似跟她吵架一般。
「死夜貓子,再叫當心姑奶奶打死你熬湯喝。」說完她就笑了,這話應該是妹妹說出來的才對,一個人在無人的夜裡,她果然會做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
「姑娘,姑娘。」遠處一串燈火向她的方向緩緩走來。
「你們怎麼來了?」
「奴婢見姑娘久久未歸,特來尋姑娘。」秋燕說道。
「我都多大個人了,一個人在外面有什麼……」她的話音未落,「咕咕咕!」夜梟的聲音再次傳來,秋燕嚇得媽呀一聲,躲到了更害怕的秋蘋後面。
「你們倆個啊,說起來也是鄉里長大的孩子,怎麼連夜貓子叫都怕。」雲鳳白了她們倆個一眼。
「姑娘,您不怕嗎?」秋燕說道,「我祖母說夜貓子是冤鬼化成的報喪鳥,落在誰家誰家倒霉。」
「咱們家花園子里夜梟、黃皮子、野狐狸都千秋萬代子孫滿堂了,也沒見府里有什麼事,你們啊,就是膽小。」雲鳳搖了搖頭,「回去吧。」
「姑娘,您不逛了?」
「逛什麼逛,都被你們擾了,這回先記下了,再有下回就讓嬤嬤把你們拉出去配小子。」
秋燕和秋蘋都縮著頭不說話了,她們倆個見雲鳳出去了,開著窗點著燈等著,誰知越等越怕,兩個人一商量就提著燈出來了,沒想到雲鳳開頭神色還好,後來就直接甩了臉子。大姑娘……是個無情的人啊……
雲鳳出門沒有縣主的派場,侯爵府千金的排場也足夠了,曾有人試探性地問她妹妹是縣主,她卻什麼也不是,心裡有沒有不舒服?
更大的排場她都有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又怎麼樣?排場都是給外人看的,裡子才是自己個兒的。
車隊一路前行,路過十字街的時候有人敲了敲車窗。
「誰?」秋燕小聲問道,大齊朝民風開放,姑娘騎著馬戴著幃帽出去並不顯見,再內向的姑娘坐在車裡也會掀帘子偷看市井景緻的,大姑娘坐車卻從來都是正襟危坐,一副對外面不感興趣的樣子,她們這些做丫鬟的也只能老實的呆著,不敢有絲毫逾距,敢敲大姑娘的車窗……這人……
「黃勵成。」
冰山一樣的雲鳳臉上有一絲裂縫,「問他要做什麼。」
「黃侍衛有何事?」秋燕問道。
「把這個將給大姑娘。」黃勵成遞進來一個黃紙包,說罷就走了。
雲鳳自秋燕手裡接過黃紙包,只聞香味兒就知道是百果齋的十二色果子。
說是十二色果子,卻是只在百果成熟的秋天賣,取野果子、野菜之類的給糯米染色,用各色果子醬做餡料,一共十二色,一日只做一百二十盒,只做一個月。
不管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要一大早的排隊去買,每次不到一個時辰就賣空,黃勵成還要安排自己出行,想必頗費了些心思才得了這些果子。
「黃侍衛怎麼……」秋蘋剛想說黃侍衛怎麼知道大姑娘早晨未曾用膳的,卻瞧見雲鳳拿著果子盒子,露出了平常少見的甜美笑容。
「去沖一壺碧螺春來,十二色果子,只有碧螺春勉強配得。」
雲鳳出行,熱水和茶葉自然都是現成的,秋蘋從後車叫人端來熱水,用玻璃杯沖了碧螺春茶,遞到雲鳳手裡,雲鳳看著碧螺春茶在玻璃杯里緩緩伸展開身子,衝出極淡的綠色,碧螺春,果然只配玻璃杯。
雲鳳到無香庵的時候,二丫頭正與靜貞大眼瞪小眼地坐著,二丫頭大眼睛,靜貞是「小眼睛」,卻是那種極媚的小眼睛,眼皮薄薄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也小小的,是個我見猶憐的美人兒,偏又穿著寬大的尼姑袍,頭上雖戴著尼姑帽,亦能看出頭髮剃得乾乾淨淨的,耳朵原本扎耳洞的地方,只剩下了淺淺的一個小坑。
「靜貞,這些年……你家裡如何?」
「還好。」靜貞語氣平淡地說道,天降橫財,人人都覺得許家要改換門庭富貴已極了,父親不再做棚匠,開始做「生意」,加上因為她的事與母親結了疙瘩乾脆納了個小妾,誰知做生意干一樣賠一樣,也不知是那些人坑父親的錢,還是他真的不會做生意,小妾也跟著那時候認得的「好兄弟」跑了,最後還是母親做主,拿剩下的錢僱人去拓荒地,總算為家裡置下了不到一百畝的田地,誰知不知誰又說了個來錢的門路,父親把地抵出去做生意賺錢,結果血本無歸。父親不得不四十多歲又重操舊業做起了棚匠,只是生意遠沒有當初那麼好,他又拉不下臉來去求人,只能說是不好不壞。
姐姐嫁得還算「不錯」,那家的兒子是個秀才,就自認是書香門弟了,瞧不起姐姐是棚匠家女兒,經常擠兌她,姐姐也不是好惹的,又打又吵的,前幾日來了庵里訴了許久的苦,怨怪父親守不住財總是讓人騙,怨怪母親不應該替她找了這麼個婚事,說寧願出家的是她,好過現在受苦。
兩個弟弟家裡沒錢的時候尚且知道讀書,家裡有錢了,一日不如一日了,沒學會人家頭懸樑錐刺股,倒學會了許多紈絝的本事,現在家道中落了,他們倆個倒踏實了些,跟著父親做學徒。
姐姐還曾經讓她去求一求侯府,何必呢,沒錢的時候大家清靜。
「是我耽擱了你。」
「貧尼覺得天下間沒有比無香庵更乾淨的地方了,應當是托縣主的福才是。」
「你若想要嫁人,我讓你還俗便是……」二丫頭話音沒落,就意識到了靜貞的話,「你……現在還年輕,不懂。」誰生下來是為了孤孤單單一輩子的呢?自己選擇的單身就罷了,被人強買送到寺里做尼姑……是另一回事。
「我不想嫁人。」靜貞是真心不想嫁人,姐姐這個市井婦人煩惱極多也就罷了,那些來廟裡上香的夫人、太太、小姐、宮裡的那些個嬪妃,又有哪一個是快活的呢?關起門來對著尼姑和姐妹們講男人喜歡這個小妾,愛上了那個名妓,兒子不聽話,孫子不懂事……煩惱皆因男人而起,不如未嫁清靜。
「若是有一日你改主意了,派人捎個信兒給我可好。」
「到時候自會去求縣主。」靜貞還是給了二丫頭一個台階下。
「這庵里,可有什麼真正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靜貞側頭想道,這個時候她才有一絲天真少女的模樣,「後山里有一個園子,裡面養的都是別人丟在廟裡的貓啊,狗啊,還有從山上撿的受傷的小動物……」
「好啊!好啊!我們去那裡玩。」
「雲雀,你又要到哪裡去玩!」二丫頭抬頭一看,只見姐姐頭梳圓髻,頭戴五鳳掛珠釵,身穿對襟嫩□□紋披風,出白色中衣和淺粉裙角,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外人瞧著她心情好像不錯,熟知她的人知道她很生氣很窩火不聽她話的人要挨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