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靜貞
七年前
京城南城錦芳里六條桂花衚衕里,住著十二戶人家,其中一戶人家的男主人是開棚鋪的棚匠,人稱棚匠許,在京城就算不是頭一名的好把式,也能占上三甲,除了「聖上」打進京城的那小半年人心慌慌的生意清淡些,誰做皇上,天下姓誰都從年頭到年尾忙個不停,他為人又老實顧家,賺的錢除了留幾個酒錢零用之外,通通交到家裡。他媳婦劉氏是家裡原是開剃頭鋪的,為人精明賢惠,把錢把得死死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一家人住了前後兩進的院子,前面白天開鋪子,夜裡住著雇來的夥計,來學徒的徒工。後面一進自家居住,劉氏生了兩女兩兒,個頂個的聰明伶俐,街坊四鄰的沒有不羨慕許家的好日子的。
許家的二女兒許桂香是個性子極好的女孩子,上有因是父母頭一個孩子受盡寵愛的長姐,下有兩個繼承家業的弟弟,她自然是受忽視的,桂香性格又內向害羞,從不惹事,每天只知道默默地幫忙裡忙外的娘做家務活,這樣一個孩子,讓人放心,也讓人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她的感受。
直到有一天常來串門的鄰居做官牙宋大媽拿著一雙做了一半的鞋到許家,明著是找劉氏要鞋樣子,暗地裡與劉氏一起關起門說了許久,劉氏忽地提高了聲音,直接把宋大媽趕了出去。
宋大媽一邊拿東西蓋臉一邊喊著,「桂香媽,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好,桂香一個人去了,你們一家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你要是覺得好,就讓你閨女去,我們家閨女不賣!」
「唉呀,我閨女不是生日時辰對不上嘛,要是生日時辰對上了,我歡天喜地的送她走!又不是做童養媳也不是給人做小,只不過是去無香庵那樣有錢人家常去的尼庵當幾年尼姑,人家說了,年年多給供奉,還送小丫頭進去伺侯,絕不會讓姑娘受苦……多好的事啊……」
「滾!滾!滾!我家不缺我閨女那口飯吃!滾!」劉氏見她還在說,拿了牆邊的掃把直接打了過去。
宋牙婆見劉氏真生了氣,立時飛快地跑了出去。
棚匠許那天晚上回來的晚,進屋一看媳婦沒睡覺坐在炕邊紅著眼睛做針線活,心知媳婦這是生氣了,趕緊過來賠小心,「媳婦兒,你咋還沒睡啊?誰惹你生氣了?」
「還能是誰,你唄。」劉氏指著炕上正睡著的四個孩子道。
「我?我又幹啥了?」
「往日里叫你不要理會宋牙婆兩口子,你偏說他們兩口子人不錯,時常往家裡領不說吧,家裡的事什麼都不瞞著背著,連孩子的生辰八字都讓他們曉得了……」
「你瞧你說的,咱們家四個孩子就在這兒生的,街坊鄰居住著,孩子們哪年哪月生的誰不曉得……」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把桂香的生辰八字給宋牙婆了?」
「不是……不是……這不是前幾天路上遇見宋牙婆了嘛,她問我桂香是不是六月里生的,我說不是,她是八月初三生的,她又說記得你生桂香的時候天還沒亮透,我說是啊,桂香是卯時生的……閑聊而已啊……」
「你個蠢貨!她套你話呢啊!自家閨女的生辰八字,哪有那麼輕易給人的!」劉氏恨不得拿鞋底子抽他,「今個兒她上咱們家來了,說有一戶頂頂尊貴的人家裡的小姐生了重病,有位高僧說這位小姐非得出家才能平安,若是捨不得可以買個同年同月同時生的女孩做替身舍到廟裡……這家人心疼女兒,滿世界的尋這樣的女孩,她一聽說這事兒啊,就想起咱們家桂香好像是八月里生的,就找你問了,一問果然年齡、月份、日子、時辰都對上了……」
「啥?還有這事兒?我想想啊,我好像先前聽人說過有這麼一家人家,是誰家來著……對了,是雷家,雷家可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雷侯爺與聖上是一個頭磕到地上的把兄弟,手裡掌著京城三大營的頭一營……」
「怎麼?你也有心讓二丫頭去給你爭個潑天的富貴來?」
「哪有的事啊!這個宋牙婆實在是太可惡了!她是看著咱們家桂香長起來的,她閨女小六月跟咱們桂香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呀……我咋這麼笨呢,小六月跟咱們桂香是同一年生的,她咋能不記得桂香比她們家六月小……」
「你啊!除了干你的那點活精明,平日里就是個傻子!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宋牙婆曉得了咱們家閨女的八字,若是雷家找著了替身還則罷了,若是找不著……咱們家閨女……」
「他們還敢硬搶嗎?」
「唉!你說了,人家可是皇上的把兄弟,跺一腳四城亂顫的人物,他若是硬搶,誰能阻攔?皇上嗎?皇上不幫著搶就不錯了……」
「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就不信了,諾大一個京城,只有咱們閨女一個與他們家的閨女是同年同月同時生的……」
「都怪你!平時讓你陪我說兩句話你八杆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別人問你咱們家的事你倒話多了!」
「又怪我!又怪我!這事能怪我嗎?」
「我不管!今晚你去前面鋪子睡!懶得瞧你那張臉!」
「嘿,你這婆娘……」
「你去不去?去不去?」
「我去還不成嗎?真是的……」棚匠許一邊念叨著一邊往前面去了。
劉氏尤在燈前嘆息許久,這才吹了燈上炕睡覺。
她沒察覺的是二女兒桂香在她躺下之後,睜開了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娘這麼說……真的沒事了吧?不會賣她去做姑子吧?
這世上的事啊,有時還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過了三天,宋牙婆帶著一個穿著錦袍中年人來到了許家,他身後還跟著幾個豪奴,這人是侯府的錢管家,說得還是買桂香做替身的事,這回是大白天來的不光許家的人知道了,前面的夥計、學徒、外面雇來幹活的棚匠都知道了,隔著一道門瞧著院子里發生的事。
錢管家長得很富態,說話很客氣,可客氣里透著驕矜傲氣,「我們家侯爺聽說了你們家二小姐與我們家二姑娘是同年同月同時生的事,托佛祖護佑才有這麼大的緣份,也曉得你們家家境尚可,不缺閨女的賣身銀子,可總歸是個心意……」他一邊說一邊閃開身子,後面的豪奴一掀箱子蓋,露出裡面滿滿當當的銀錠子,「這兩口箱子,一口箱子一千兩銀子,一共兩千兩銀子,給你們家做安家費,我們侯爺說了,以後與你家當成親戚走動,但凡有什麼事,只要您家裡往侯府里送個信兒,沒有不允準的,閨女嫁人小子讀書考功名成親,侯府也一準兒送個大紅封……」
「您別說了,這銀子我們不要,閨女我們不賣,侯府這樣的親戚我們高攀不上。」劉氏斬釘截鐵地說道。
「許夫人,您不等您家的當家的回來再說?」
「我們家當家的做不了家裡的主,我一個人做主了,我們一家子六口人就是一齊在大街上要飯也要在一處……」
「哎呀,桂香娘,你就別在這裡犟了,老許家幾輩子的棚匠,雖說不缺錢花還不是賺辛苦錢?你家的大小子和二小子多機靈的兩孩子啊,在私塾里念書先生都誇讚學問好,若是攀上了侯府這樣的親戚,日後為官作宰您做個老封君豈不美哉?你不能光為閨女想,得為兒子想想,再說了,只不過是去尼庵里出家,侯府啊,年年要往奉國寺、無香庵供奉上萬兩的香火錢,你閨女是替他們家閨女出家的,哪能受委屈……無香庵的尼姑豈是一般的尼姑可比的?常年出入大戶人家,威風八面的,等閑人家的太太都沒有那麼大的體面……」
「你別說了!我說你個宋牙婆,人都說牙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往日旁人說你的壞話,我還替你分辯幾句,說你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沒想你真是個爛心爛肺的污糟人,桂香可是你看著長起來的,頭一遭你問我,我沒應,就該把這事兒忘了,你卻為了那點子中人紅包把這些個人招到我家裡!以後我家與你家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劉氏指著宋牙婆斥罵道。
劉氏是先生了兩個閨女後生的女兒,大女兒桂芝看著這些人抬著銀子要買妹妹,緊緊摟著妹妹不撒手,兩個兒子是一對雙胞胎,見有人要買二姐也氣恨得不行,跟著指著宋牙婆罵個不停。
家裡鬧成這樣,早有小徒弟跑去棚匠許做活的那一家找他,他緊趕慢趕回了家,家裡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鄰居,有人說他要發大財了,有人惱恨自己家閨女生得時辰不對不能為家裡賺那許多的銀子,還有人勸棚匠許,舍了二女兒,為自家換來榮華富貴。
棚匠許擠進了自己家,瞧著院子里的兩大箱銀子,一時有些恍花了眼,銀子啊……往常都是一兩二兩的見,自己家攢了這許多年也不過不到一百兩銀子的家底,夫妻兩個私下裡說起來已經覺得心滿意足,此時卻是兩千兩白花花足斤足兩的雪花白銀擺在自己的面前……
「孩子的爹,你發什麼愣!」劉氏高聲說道。
「孩子的娘,你這又是吵嚷什麼,人家遠來是客,還是請到屋裡喝茶慢慢說話為上。」
「慢慢說什麼?桂香不賣!」
「許夫人,我們家也不是買,只是想求貴府的小姐替了我家二姑娘的名,去無香庵出家……」錢管家是何等樣人,瞧著棚匠許的眼神就知道他動心了,是啊,如此潑天的富貴擺在面前,有幾個人會不動心呢?
「孩子的娘,只是出家……無香庵是個乾淨地方,不是那些個野路子能比的,咱們家桂香去了,是去享福……」棚匠許說道。
「你個狠心的賊!平日里瞧著是個好的,沒想到見了銀子竟也變了!」劉氏高聲罵道,「你瞧著我們娘們不順眼,我帶著桂香回娘家去就是了……」
「舅兄也往這邊趕呢,他也說桂香去得值……」棚匠許小聲說道。
「你說什麼?」
兩夫妻吵嚷了起來,劉氏哭個不停,棚匠許不停地賠著小心,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又來了幾個人,這幾個人有男有女,正是劉氏的娘家人,他們來了不是幫劉氏的,竟也是勸劉氏賣女。
劉氏被逼得不行了,一眼瞧見了院子里的井,竟要投井明志,桂香見此情形,緊緊抱著劉氏的大腿,「娘啊,娘啊,您別死啊,我去!我去!不就是出家做尼姑嗎?我去就是了!」
七年後
無香庵
無香庵東側有一處單辟出來的院子,小院子以竹為林,以松柏為器,另有一小小蓮塘,養著碗蓮和幾條錦鯉,清幽雅緻極了。
此處正是法號靜貞原名桂香的居所,七歲出家,如今已經一十四歲,在外面應是豆蔻少女活潑靈動之時,她卻安靜的似四十歲的得道高僧一般,輕拈佛香三柱,供到佛前,默念心經法咒,心中一片平靜。
「靜貞師姑。」伺候她的小尼姑名喚妙淳,靜貞是拜在八十歲的掌庵師太慈念大師門下的,尼庵里除了幾個已經四五十歲的師姐,各個都是她的晚輩,妙淳是鄉下窮人家的孩子,那家人信佛因生了太多女兒養不活,又捨不得丟棄,養到四歲送到了庵里。妙淳看著小,年齡比靜貞還要大上兩歲,從靜貞一進庵就伺候她。
「妙淳啊,什麼事這麼開心?難不成又有什麼人家要來咱們庵里做法事?」無香庵是京中第一大尼庵,達官貴人親眷常來常往,一年到頭法事不斷,這些人家又向來大方,連妙淳這樣的小尼姑,也能得一個紅封,混上些好吃食。
「這次啊,是雷侯府的良弓縣主要來咱們庵里暫住,主持已經吩咐妙離、妙音幾個師妹過去打掃精舍了……」
雷侯府?靜貞死水一般的心起了一陣的波瀾,竟然是她來了嗎?
「對了,靜貞師姑,你是……」妙淳想起靜貞師姑是雷二姑娘的替身。
「是啊。」所謂同人不同命,有些人生了一場病就得了天大的功勞,要買良家女兒做替身出家不說,還要拜宮裡的皇貴妃做乾娘,得了縣主的封號……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吃了嗔意,連忙頌起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