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硯台(一)
所以……事情就變成了今天的樣子,舅舅撫膝大笑,這已經是他笑過的第三輪了,尚未過門但已經在舅舅家的外院住下的新舅媽雲淡風清,摸著自己懷裡的小貓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母親有些懊惱,但是二龍的存在沖淡了一切,她握著二龍的手說個不停,二龍也規矩得很,乖乖的跟母親一問一答,兩個人好像失散多年的親母子,二丫不由自主地向上翻白眼。
「你們倆個想要出去玩?」舅舅總算止住了笑。
「是二龍想要出去玩。」她可不敢承擔引誘皇子出去玩的罪名,誰知道舅舅家這裡有沒有朝廷派來的耳報神啊。
「整天在宮裡呆著悶死我了。」二龍大聲說道,舅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桃源村裡唯一的年輕成年男人,在男孩們心中一直扮演著父親的角色,二龍在舅舅面前比在生父皇帝面前要自在隨意得多。
「我早就跟你父皇說過,孩子又不是籠中的鳥圈養不得,讓他時常放你們出來玩,可他偏不聽,說什麼學業要緊,你與你哥哥野了這麼多年,要收收心。可要依我說,你們兄弟又不用考狀元,書讀得越多人越愚,皇上也沒讀幾年的書,還不是一樣做皇帝?」
他得這一番讀書無用論一出口,二丫發現新舅媽跟唐務庸兩個人臉色都不好,可舅舅像是沒發覺一樣繼續說。
「我也不是說不能讀書,只是在書里讀了大漠孤煙直,總要去大漠看一眼,才明白為何這麼寫,總不成日後外面已然是十室九空餓殍便地,宮裡的皇上還在講何不食肉糜,你們這一代人還好,總是在村裡活過,知道牆稼艱辛,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徜若是你們之後生的,八成就不知道,比務庸,你可知何為春種,何為秋收?米價貴了怎樣,賤了怎樣?」
唐務庸八成是沒料到為什麼聊著聊著自己就中槍了,有些呆愣,「這個……米價總是要賤些得好。」
「可米價過賤,賣糧的農人就苦了。」舅舅搖了搖頭,「當日我每年收糧,總要與賣糧的販子聊上幾句,米價貴民傷,米價賤民更傷。」
「那……」
「做官的,不是要到田間地頭去幫農民種糧食,也不是親自施粥給平民,而是豐年儲糧,災年放糧,要讓種糧和買糧的人都得益……」
二龍想了想,「我明白了,現如今糧價就有些低了,皇父才要開放官倉儲糧,還欽定了糧價曉諭各地。」
「看看,這些先生不能教你吧?」舅舅笑道,「我在城裡開了間當鋪,閑來無事經常去坐一坐,聽夥計跟掌柜的講一講故事,一樣受宜良多,二龍、二丫、務庸,你們三個今個兒若是無事,也去玩一玩,當鋪里時常有死當的好東西,你們相中了只管拿,讓掌柜的記帳……」
「舅舅,我若是瞧上了價值千金的寶貝您也送?」二丫笑問。
「你放心,我已然交待他們了,把真正值錢的東西都收起來,免得你們糟踐東西。」
二丫在舅舅說話的時候一直觀察著新舅媽,新舅媽在舅舅說話的時候會盯著舅舅看,嘴角會時常帶著笑,新舅媽竟然十分喜歡舅舅?
「你啊,就知道慣著他們,你那當鋪在長街那邊,人多車多雜亂得很,二丫可不能再騎馬了,得坐車。」
「您只要許我去,漫說是坐車,讓我趕車都成。」二丫笑道。
「你想得倒美!」葉氏啐道。
平常人對當鋪的了解就是電視里高高的看不見人臉的櫃檯,高喊著:「蟲嗑鼠咬光板沒毛大褂一件」的掌眼先生。
真到了當鋪才曉得,每個進當鋪的人都是有故事的,尤其是在新舊朝交替之時,有人興旺發達了,有人跌落塵埃了,有人還想要維持舊日的體面,夏天當了大毛小毛的衣裳,冬天再拿夏天的綾羅來當,交銀子贖回,也有連體面都沒有了的,家裡祖傳的東西也拿出來當個幾十兩銀子,買了糧食回家填肚子。
二丫以為舅舅跟新舅媽是在當鋪認得的,一路上逗引著陪伴的小丫頭子說話聊天,送去好幾塊桂花糖這才得了准信兒。
新舅媽李氏和舅舅竟然是賣畫認識的,新舅媽故去的丈夫唐確實是前朝的兩榜進士,只是頗有些文人的清高風骨,與當時的朝廷格格不入,有志難伸,只能寄情書畫,是挺有名的書畫家,人稱書畫雙絕,可惜天妒英材,二十六歲那年就得了肺癆,沒幾個月就去了。
唐純禮雖說書畫雙絕,然而卻不事生產,視金錢如糞土,他死前兩年他的畫在外面已經是價值千金了,他卻輕易不賣畫,朋友、故舊、同窗、親戚等等提了一刀宣紙幾塊不值錢的墨錠來求畫卻是有求必應,這些人里有好多拿到了他的畫轉手就賣,他知道了也不以為意,待到他病了,這些個人都不登門了,去求告銀兩治病,也是吃閉門羹,李氏是個人物,拿著唐純禮存在家裡的五幅畫公開叫賣,明說了不認人,只認黃白之物,把畫賣出了大價錢,唐純禮這才算有了善終。
後來有人傳那幾幅畫里有至少三幅是李氏臨摩的,李氏一概不認,帶兒回鄉守陵,一直到改朝換代,京里太平了這才重回京城。
他們一回來,就有聽到信兒的人求畫,李氏只說先夫留下的畫極少,只有不到十幅留給兒孫,不賣。可若是有人真出了大價錢,這畫……又是賣的了。
舅舅最喜收古董、金石、字畫,他開當鋪也有想要收好東西的緣故,聽說了此事也花了大價錢去求,終於求回了一幅花鳥畫,舅舅把畫擺到自己的卧室,連看了三日,第四日一大早就去了唐宅,點明了畫是假的,應是李氏畫的。
李氏還想不認,舅舅卻說出了李氏跟唐純禮畫的異同之處,最後竟說:「我是來求娘子換個款的,您的花鳥要比尊夫的更要強一些,尤其是點睛一筆更是神來之筆,尊夫遠遠不及。」
二丫頭聽到這裡心道,舅舅,您達到了泡妞的至高境界,難怪新舅媽那般的喜歡您。
這與她心中巧取豪奪的戲碼不符啊……
她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呢,馬車已經慢下來了,耳邊傳來了各種各樣的叫賣聲,二龍掀開了車窗帘,「你瞧瞧,這就是京里的長街,凡是世上有的,這裡沒有不賣的。」
「我買個月亮賣不賣?」二丫頭笑道。
「沒有月亮,月餅倒是有的,就是前面的麥香居,有些點心做得比宮裡的還要好一些。」
「真的?」
「我讓他們去買了,你嘗一嘗就曉得了。」
「你再讓他們給我買個麵人兒。」二丫瞧著不遠處捏麵人兒的攤子嘿嘿傻樂,這裡雖然是平行時空,但一樣有神仙老虎狗這樣的傳說人物,捏麵人兒的攤子上擺著十二生肖,也擺著各路的神仙,維妙維肖。
「那家的面人不好,再往前走有個老張頭的麵人兒才是一絕。」一直不說話的唐務庸道。
「真的?」
「是啊,他們家和賣蟈蟈籠子的張家,賣風箏的張家,合稱長街三張,都是頂有名的。」論起對京城地面的熟識程度,唐務庸遠超兩人。
「都要!都要!這些個我都要!」二丫頭摸了摸兜,尷尬了,她帶得全是一兩一兩的小銀錠。
「我讓他們買。」二龍揚了揚下巴,「還有別的有名的東西沒?」
「有肚絲劉、羊肉餡餅馬回回、炸果子鄭……」唐務庸如數家珍,二龍乾脆把侍衛叫來,讓他一一記下一家一家的去買。
還沒到當鋪呢,二丫頭的車裡差不多裝滿了,三個孩子的肚子也都撐得鼓鼓的了。
待到了當鋪,二丫頭跳下馬車,抬頭瞧著這頗氣派的門臉,心道舅舅指著這當鋪八成也不少賺,自家老爹就沒舅舅這麼善經營,他那麼多的銀子,還是要換成房子、地、鋪子才好。
早有聽差的快馬從小道過來報信,掌柜親自出來把三位年紀小小身份不凡的貴客迎上了二樓,又把自家的一雙兒女找來陪客。
掌柜的兒子約么十三四歲,長得眉目雖不算多好看,但整個人透著機靈親和,一看就是個小買賣人,女兒是個極漂亮的小姑娘,也是嘴皮子利索人極精的樣子。
拿著個茶杯都能講半天的典故,說話滴水不漏的。
「我舅舅說要讓我們瞧見有死當的好東西隨便挑,掌柜的,你這裡有什麼好東西啊?」
掌柜的撫須大笑,「我這裡儘是些俗物,只怕拿出來污了姑娘的眼。」
「你這掌柜不老實,誰不知你這裡好東西多,我們難不成還要真賴你的帳?」二龍指著他笑道。
「不敢不敢!您們等著,我這就去拿。」
掌柜的上了三樓,沒一會兒就有一個夥計拎著兩個箱子,掌柜的親自捧了個匣子下來了。
掌柜的深知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喜歡什麼,也知道這三個人八成是世上的好東西都看遍了,拿來的都是精品,將箱子和匣子一打開,珠寶泛著珠光寶氣,兵器鎧甲等寒光森森。
「掌柜的,這些東西拿來的時候就這樣?」
「自然不是,不瞞姑娘說,我這裡雇著前朝造辦處的匠人,專門翻新修復這些個東西。」掌柜的拿出一個蟈蟈步搖,「您瞧這個,這工,這料,顯是前朝宮裡流出來的,上面還寫著日期,小三十年的老物件了,拿來的時候又臟又舊,只當是普通的金器賣的,修出來了……就是好東西了。」
「這刀呢?」二龍一眼便瞧中了箱子里的一把刀,這刀光看刀鞘就是值錢的物件,鯊魚皮嵌著紅綠寶石,刀柄是象牙的,抽出來一看寒光四射。
「這刀來歷就更不凡了……」掌柜的剛想細說,唐務庸從東西裡面拿出一塊端硯來。
「這硯台是誰送來的?」他皺著眉頭問道。
「我瞧瞧啊……」掌柜的拿過來看,「這是上等的端硯,拿來的時候保存得就不錯……我去翻翻帳……」
「不用了,這東西我要了。」
「成啊,我這裡還有湖筆、徽墨……我給您湊一套文房四寶如何?」唐務庸是未來的少東家,掌柜的相當的巴結。
「不用,我只要這硯台。」唐務庸瞧著硯台背後的刻字發愣。二丫剛想仔細瞧瞧這硯台,唐務庸就將硯台拿紙快速的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