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同福
京城這地界估么是天下恢復力最強的城市,今個兒紅巾軍兵臨城下了,明個兒八王殺進京城勤王了,后個兒滿大街里議論吃人肉喝人血的小白龍王進了京城了,皇后帶著妃嬪上了吊,皇上砍死了公主自刎了。
再過幾日小白龍王死了,姓喬的坐北朝南當了皇帝,京城地面被清水洗刷得乾乾淨淨,內城的府宅也各有了新主子,臨街的門臉鋪子別管背後的主子換沒換,生意重新興隆了起來,米價降了,鹽價降了,連肉都比原先便宜了些,京城的百姓又有了些笑臉……看意思這回這是真太平了……
於是百姓們又開始稱頌新皇了,又開始說這世道太平了,又開始一顆白菜兩根蔥的講價生活了。
「大嫂,您這白菜水太大了,怕是擱不住啊。」
「這位娘子您可真會講話,我這菜是今個兒早晨現摘的,京里已然三、四天沒下雨了,哪裡來的水。」賣菜的大嫂笑吟吟地說道,所謂貶貨是買主,她並不介意有人說她的菜不好。
「那三文錢一捆也太貴了。」買菜的婦人年齡不大,約么二十齣頭左右,梳著利索的圓髻,青印花布包頭,頭上扎著一根銀簪子,眉清目秀的,說話慢慢悠悠的,講價的時候卻不含乎。
「哪裡貴了,東街走街串巷的捆比這個還小還要四文呢。」
「你搭我兩根蔥吧。」
「成,瞧你這妹子長得文雅,我當交個主顧了。」賣菜的農婦撿了一捆小白菜,又搭了兩根蔥出去。
買菜的婦人把菜擱進籃子里,盤算著自己手裡的銀錢,約么還能再買兩根骨頭回去熬湯,便往肉鋪里去了。
剛行到肉鋪附近,便遇見了一個年約四十幾歲的婆子,婆子穿著洗得有些發舊的布衫,耳朵被耳墜子墜得有些豁,「阿福買菜啊。」
「大嬸您也來買菜啊。」買菜婦人正是張宮女舉薦的同福,她本是市井中長大的,回歸市井自然極了,絲毫沒有旁人想像中的窘迫,反而有些自在。
「是啊。」大嬸瞧著她自然不見愁苦的神色,腦補了許久的話憋住了沒說,最終變成了——「你娘的身子如何了?」
「已然好了大半。」
「唉,你娘真是命苦,一個人守寡苦熬苦業的把你們兄妹兩個拉扯大,結果……你……你哥哥好不容易娶了媳婦,你娘有了孫子,你又出了宮嫁了人,我們都說你娘要苦盡甘來了,結果又出了這檔子事……」大嬸還是把一長串同情的話說出來了,「這世道啊……」
「是啊。」同福小心地應著,臉上還是淡然的樣子,肉鋪里的張屠戶大聲咳嗽了一聲。
「阿福!你晨起時讓我給你留的骨頭還要不要了?」
「要!」同福應了一聲,小跑過去,「多少錢。」
「不過是些沒人要的骨頭,哪裡能收妹子的錢,你哥哥的腿要多補養,日後你只管每日來我這裡取骨頭就是了。」屠戶把案板底下藏著的幾塊帶肉的骨頭一股腦的塞給她。
「這怎麼使得。」
「我與你哥哥是何等的交情?若非是我本小利薄,漫說是骨頭,便是肉也是憑你隨意拿去的。」張屠戶說道。
「多謝張大哥了。」同福知道張屠戶與自己兄長是發小,從小一起長大的鐵哥們,自家出事以後多虧了張屠戶周全也沒有推辭,拿了骨頭便走了。
剛才的大嬸見此情形,眼珠子一轉又開始想新的話題了,快走幾步追上同福,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阿福啊……你瞧張屠戶如何?」
「呃?」
「他雖是個屠戶,但家境不差,去歲死了娘子,一個人帶著個兒子再沒有討老婆,你現下也是一個人……大家都是鄰居,知根知底的,你若是……我願從中說和。」
「嬸子,多謝您了,我家現下這般景況,我暫且不想嫁人。」同福從心裡往外嘆了口氣,這些人,自己個兒自從回到了家,就不斷的上門不斷地打聽自家的事。
外面有傳自己是跟人私奔的,也有傳是卷了主家的銀子的,也有人傳她主家一家子已然死於亂軍之中的,至於她為什麼活下來,說法就多了。
她微微一福身,推開自家窄窄的木門,跨過門檻進了自家的小院。
院子里滿滿的都是藥味,斷腿的哥哥,後院住著老娘,餘下的只有蹲在葯爐旁熬藥的十二歲的小丫頭翠兒。
哥哥原是替奉國公府里管鋪子的掌柜,嫂子是商戶之女,家中的日子本來過得紅紅火火的,可惜一朝皇朝勢敗,嫂子聽說似哥哥這樣的人就算逃得活命怕也是再無什麼好日子過,卷了家中的細軟財物,帶著孩子跟「表哥」逃了,哥哥追出去遇見亂軍,被搶奪了財物不說,還被打斷了腿,若不是遇見熟人相救,八成早已經死在了外面,老娘看見哥哥被人用門板抬回來,當場便暈了過去。
家裡日子紅火時親戚們來來往往熱鬧致極,娘生了風寒都有幾波人探望,親戚們眼見自家敗了,除了幾個上門來假意關心實則偷雞摸狗的「親戚」之外,再無外人來。
幸虧娘撿回來的養女翠兒機靈,曉得把家裡值錢的東西藏起來,也曉得央人寫信告訴自己,否則自己回來那一日,娘跟哥哥怕是早已經不在了。
同福拎著東西進了廚房,先把骨頭拿水洗了,又拿了面出來打算做麵疙瘩湯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的敲門聲。
「誰啊?」翠兒站在門外問。
「是我,詹六。」
翠兒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誰是詹六,而且這人說話的聲音好奇怪,是個男聲吧,又有點女音……
「是六哥來了,快請進。」同福用圍裙擦乾手上的麵粉,解了圍裙迎了出去。
翠兒糊裡糊塗的開了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面白無須,身體卻頗壯實的男子。
男子嘴唇下耷,看見翠兒詫異的神色,略一撇嘴,抬腿進了院。
「六哥一向可好?」同福將他迎入堂屋高座。
「沒什麼好不好的,咱們這樣的人,不過糊口罷了。」詹六說道,他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四下看著這個家,同福的家到底闊過,雖說細軟等等俱都不見,但搬不走的傢俱都是上好的木料打的,工也精,「你這家收拾得不錯啊。」
「六哥見笑了。」同福奉上香茗,「這是今年的新茉莉花茶,比不得六哥往日喝得,剩在新鮮,您嘗嘗。」
詹六拿起茶盞只是沾沾唇就放下了,「我今個兒來呢,是有好事跟你說。」他說話時慢條斯理,透著一股子的驕矜,前朝太監手握權柄,詹六也曾不大不小的管著一些事,家底甚豐厚,張宮女在宮裡時與他結了對食,現下在侯府也不少賺錢,他可以說是生活優渥,雖沒了權勢,亦是有一股子派頭。
「您說。」
「你上次說家裡實在是艱難,想要再出來做事,我跟舒娘提了提,她也素知你的為人,覺得你在家這麼閑呆著可惜,便在主子跟前替你說了不少的好話……」
「您的意思是……」
「侯夫人後日要去青羊宮燒香,成與不成,全看你有沒有那個福份了。」
同福站了起來,曲膝跪倒,「多謝詹六哥跟張姐姐的恩典,同福此時身無長物,無以為謝,唯有……」
詹六食指按唇……「大傢伙都是從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出來的,話呢,都聽得不想聽了,你只須記得,我們夫妻兩個能抬你上天,也能踩你下地……」
同福頭磕在地磚上,已經涼了的心漸漸熱了起來,人都說伺候為奴低賤,卻不知相府門前七品官的榮耀,她要讓董家重新站起來,讓哥哥重新做人上人,讓母親重做富家太太,她要把失去的全都奪回來。
一輛馬車晃晃悠悠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駛過,隱約的能聽見裡面的哭聲,趕車的疤臉漢子大聲喝罵了幾句,裡面哭聲一下子停了,疤臉漢子還是不滿意。
「老婆子,管管裡面的幾個騷蹄子!」
「知道了。」車裡的婆子一邊應道一邊使勁兒擰著一個小丫頭的耳朵,「哭!哭什麼哭!還當自己是官家小姐嗎?若非皇上仁慈,你們一個個早就被賣到窖子里去了,哪有如今的日子?我告訴你們,越早把過去的事忘了越好,過去你們身邊的丫鬟婆子怎麼伺候你們的,你們就怎麼伺候主子!」
婆子嘴上說得狠,卻沒真下狠手,這些前朝犯官之後,論模樣都沒得挑,比那些鄉下收來的柴火妞差了天地,一個個又都識文斷字知書達禮,正是那些個新貴們眼裡的搶手貨,若非聖上有恩旨在先,罪不及妻子兒女,這些個人早就被教坊司挑走了,哪輪得到她……
這些小姑娘們跟著家人最短的也被關了半年了,一身的嬌氣早就被磨光了,她們也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道理,抽抽噎噎的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了。
其中有一個名叫展眉的,嘆了口氣,她本是姨娘生的不得寵,富貴時她沒好日子過,全家逃命的時候沒人記得她們母女,淪落了卻要跟著受罪……新皇登了基大赦天下,連帶著他們這些前朝犯官之後也得了恩旨,親人故舊只需出十兩銀子便能贖買,嫡母嫡姐第二天就被人接走了,留下她跟姨娘沒人管,她們娘倆在牢里呆了半年多,皇上又下了新旨,三十以上沒人要的犯官眷屬送去尼庵修行,三十以下的「許配」有功將士為妻為妾。
雖然已經二十有五但頗有姿色的姨娘被一個瘸腿的軍士帶走了,她們這些沒人要的小姑娘則被交給了官牙……
那個被擰耳朵的小姑娘,據說是前朝公主的女兒,是什麼什麼縣主,天之嬌女,別說她這個庶女,就是她的嫡姐也不配給她提鞋,現如今還不如她呢……至少她知道什麼是能屈能伸,不像縣主……昨個兒晚上還在說會有人來接她的……
她看著身上嶄新得有些蟄人的布衣,就這樣了吧,打今個兒起她就是個丫鬟了……像是這人說的那樣,過去的事都忘了吧。
馬車停了下來,婆子先下了馬車,小姑娘們一個個像是小鴨子一樣被趕上了車,這裡……展眉忍不住四下瞧了瞧,又看了眼縣主,臉上帶著疑惑,縣主低著頭還在哭泣,並沒有注意到挽雲的眼神,牙婆瞪了她們一眼,「老實些!不要亂看!」她上前敲開了角門,看門的婆子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她後面的那些小姑娘,「怎麼才來?夫人催了兩次了。」
「路上有些事耽擱了。」牙婆一邊說,一邊遞過去一角銀子,看門的婆子拿過銀子咬了咬笑著塞到了懷裡。
「快進去吧,小梅,你帶她們去見夫人。」婆子換了個小丫頭子帶路。
牙婆帶著她們走了許久,穿過一道月亮門到了一處疑似後花園的所在,小姑娘裡面忽然傳來一陣哭聲,原來是那個縣主……
「這是我家!是我家啊!母親!母親!」她大聲嚎哭了起來,原本身為天之嬌女的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的身份「回家」的。
牙婆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嘴,「閉嘴!」
展眉拉住了她,「別哭了!快別哭了!」
縣主緊緊扯著展眉的衣襟,依舊哭個不停,重回自家府第,卻是以奴的身份確實可憐,可是可憐也別連累她啊,展眉想要扯開她的手,可是縣主把她的衣服揪得太緊了,她又不想動作太大惹牙婆不高興,只能忍著,幸虧牙婆好像注意到了異樣,使了個眼色,跟著牙婆一起來的幾個年長的婆子,捂住縣主的嘴,將她順著角門扯了出去。
展眉瞧著自己被弄皺的衣服,知道等待縣主的會是不堪的下場,也只有忍住了不出聲,同時淪落人沒人能同情誰,幫助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