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山裡紅
該來的總會來,逃也逃不掉,白靈送走孫玉柱,正對上鄒城幸災樂禍的笑,她把肉扔給他:「你去收拾了,把肥肉耗油,油梭子留著包餃子吃,瘦肉剩下一斤,其他的腌上。」吩咐完這些,白靈繼續回床上躺著。
白靈喝了一碗鄒城遞過來的紅糖水,覺得稍稍舒服一些,姥姥姥爺那是瞞不下去了,下次回去肯定得講實話,不過也沒關係,早晚都得說。
鄒城按照白靈的話,耗了三大碗油出來,放在菜板上等涼的功夫,他進屋來把手捂在褥子下面:「外面好冷啊,晚上你吃什麼?」
晚上啊,白靈想了想:「把中午的湯熱熱吧,我肚子疼沒什麼胃口。」
白靈直到月事結束后肚子才不疼,恢復了生龍活虎,一眨眼就到了周末。鄒城騎自行車送她回去,到了小楊庄村口,鄒城煞有介事的說道:「總有一天我會登上你們家的門,嗯!」
白靈笑道:「那我抬高門檻。」兩個人說笑幾句,村口人來人往,白靈沒多待,囑咐鄒城按時吃飯,跳下自行車往村裡走。
路上她碰到了周嬸,周嬸帶著胖胖,胖胖跟在周嬸後面哭,一抬頭是一張大花臉,白靈忙問怎麼了,周嬸氣不大一處來,回道:「我不在家這崽子都翻了天了,這不把楊大姐家的傻妞給打了?人家小姑娘頭都破了,我帶著他道歉去。」
胖胖拿袖口擦把淚:「去就去。」
白靈安撫胖胖幾句,胖胖揪著她的衣角說道:「靈靈姐,你有時間找我和我妹玩啊。」白靈連忙答應,從兜里摸出兩個糖球:「來,拿著。」
周嬸推辭說不要,一個小孩老吃什麼糖,讓白靈留著自己吃,白靈道:「沒事,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愛吃糖,給孩子吃吧。」
白靈回家后才知道,周嬸不願意做住家裁縫了,不為別的,兩個孩子還小,沒時間照顧,而且周家大嫂懷了孩子,家裡男人得下地幹活,其他的小的小,懷孕的懷孕,瑣碎事只有周嬸一個人里裡外外忙活,大兒媳婦沒懷孕的時候還能搭把手,現在只能靠她一個人,確實走不開。
桑紅芹說:「其實也不礙事,你周嬸最近忙,要是有住家的活計,我一個人去也行,就是做的慢一點,少收點工錢人家東家也願意,等她以後方便騰開手,我們再一起搭夥干。」
桑紅芹跟周嬸不同,桑紅芹家裡無牽無掛,老頭子不用她操心,白靈大了又不在身邊,她隨時都能拔開腳去做活。
白靈把讓文桂從上海帶來的兩雙鞋遞給桑紅芹:「姥姥,這兩雙鞋是我鄰居去上海,我托她帶回來的,你做鞋參考參考這個樣式,姑娘們指定喜歡。」
白靈本來以為,這兩雙鞋最快要下周才能送到桑紅芹手上,誰知道胖嬸一家提前回來了,本來說待一星期,結果三天就回了淶水縣,上海之行似乎不太愉快,白靈也不好多問。
文桂買東西的眼光很好,這兩雙鞋一雙是白力士鞋,另外一雙是棕色的塑料涼鞋。這兩種鞋都是新興的款式,也就是上海這種大城市有,白靈在西澤市都沒見過。
白靈記得秦海芬家裡有一張《冬瓜上高樓》的年畫,裡面的馬尾姑娘穿的就是白色力士鞋,如果配上襯衣,穿起來更精神!
棕色塑料鞋款式倒是中規中矩,鞋頭前半部分是半包著的,涼鞋夏天穿著更透氣,前面鞋頭看起來像是一個「豐」字,穿上的時候會發現鞋底邦邦硬,還會發出嗒嗒的響聲。
桑紅芹琢磨著料子,白力士鞋還好說,供銷社有供應的滌棉帆布,白色的軍綠的都有。滌棉帆布耐磨性好,不起球,也不會捲毛邊,髒了洗洗刷刷都沒問題,誰要是想找桑紅芹做力士鞋,拿著布票去供銷社就能買到布。
至於塑料涼鞋,沒有地方有塑料賣啊,人家塑料涼鞋都是工廠加工出來的,桑紅芹可做不出來,她左思右想,也沒有主意,只好先把鞋子放在一邊:「我先把力士鞋擺出來,先看看有沒有人做。」
其實力士鞋,就是後世大家穿的小白鞋,時尚就是一個輪迴,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鞋子,幾十年後又開始風靡。
聊完鞋子,桑紅芹把孫玉柱支出去,拉著白靈去了裡屋,問道:「你姥爺說讓你回來自己交待交待,現在也沒別人,跟姥姥說說。」
白靈心思轉了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說起,撿著重要的跟桑紅芹說了一遍,桑紅芹臉色沒變,問道:「就是那天在火車上見到的後生?」
白靈點頭,桑紅芹說道:「是你們學校副校長的親戚啊,這樣的話就可靠了,其他的不說,人的來路可一定要清白,人品你覺得不錯,姥姥相信你的眼光,再說了,慢慢處唄,現在又不是舊社會,如果不適合也沒關係。」
白靈有點發囧,她姥姥真是看得長遠,已經幫她把退路想好了,桑紅芹既覺得心裡放下一個包袱,又不免隱隱的擔心。
女兒就這一個孩子,現在越來越大,也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他們老兩口能幫上的有限,盼著白靈能遇到一個對她好的人。
桑紅芹沉思片刻說道:「靈靈啊,鄒城對嗎?啥時候他有時間,帶他回家吃個飯吧,也讓我跟你姥爺見見面。」
桑紅芹提這個在白靈的預料之中,鄒城早就跟她說,用不了幾天,她姥姥姥爺就得要見見他,畢竟放不下心,白靈說道:「行,我回去問問他的時間,來之前跟你們打招呼。」
孫女的終身大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那個後生桑紅芹好歹見過一次,人似乎還不錯,尊敬老人,為人有禮貌,看起來很有教養。
桑紅芹繼續研究那雙白力士鞋,這雙鞋早晚得拆,拆完后才能研究鞋子有幾部分、大概需要多少布料,桑紅芹拆完后,還能原樣給縫上,所以這雙鞋也糟踐不了。
桑紅芹說干就干,早一點研究透這雙鞋,就能早一點掙錢。
白靈去廚房做飯,讓桑紅芹安心研究鞋,豬肉還有一條放在案板上,是留出來今天吃的,白靈問了一句怎麼吃,桑紅芹怕白靈聽不到,扯嗓子說道:「你姥爺從山上回來,摘了半籃子野辣椒,你把辣椒切了,做辣椒炒肉就行。」
桑紅芹夫婦都能吃辣,白靈也不遑多讓,辣椒有紅有綠,顏色鮮艷,除了這道菜,家裡還有幾塊排骨架,白靈燉了一鍋排骨胡蘿蔔湯。
孫玉柱趁著閑暇時間,在外面編竹筐,桑紅芹現在主要就是做裁縫,家務都得靠孫玉柱操持,他上山除了砍竹子,去的早的話還會往山裡面走走,揀點野蘑菇、榛子核桃,撿上一筐,就能拿到收購站去賣,方便省事。
孫玉柱還撿了點猴腿跟蕨菜,現在的野菜賣不上價格,一分錢一斤人家都不願意收,還不如留著自己吃,還能改善改善伙食。
瓷盆里有山裡紅,圓圓的紅紅的,吃上一顆酸倒牙,孫玉柱端給白靈:「靈靈啊,山裡紅你拿回去當零嘴吃,太酸了,我跟你姥姥都不喜歡,你要是愛吃啊,姥爺還給你摘。」
白靈接過來放嘴裡一顆,酸,真是酸!她咧咧嘴,不過還是挺好吃的,平時吃幾顆也不錯,白靈招呼姥姥姥爺吃飯,一家人剛登上飯桌,周嬸在外面叫人:「白靈姥姥,你在家嗎?」
桑紅芹喊道:「她周嬸吧?快進來吧。」
周嬸是自己過來的,找了個小板凳坐下:「你們吃你們的,我就是過來跟你說幾句話,你看我們家事情多,我也沒時間東奔西跑。」
桑紅芹放下飯碗,說道:「這有啥?你們家忙,你就先顧家,老大媳婦懷了兩個多月了吧?正是要操心的月份,等她生了孩子,你再搭手唄,縫紉機我還用著,掙得錢咱們三七分。」
周嬸過意不去,連忙說道:「縫紉機我放家裡也沒啥大用,你用你的,不用分我錢,我啥也不幹還能分錢,太見外了。」
兩個人你一眼我一語,那個要給錢,另外一個死活不收,最後白靈說道:「周嬸姥姥,你們各讓一步,周嬸一分錢不收,我姥姥心裡也過意不去,就二八分,也沒多少錢,周嬸也別推辭了。」
桑紅芹應和道:「就按照靈靈說的這個辦吧,我也不多分你,要是沒有你,我也幹不了這個。」
周嬸過來除了說這個,還有另外一件事,她想麻煩桑紅芹給大兒媳婦肚子里的孩子做件衣裳,現在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布料的顏色別用太花的,男孩女孩都能穿,孩子落地得有件像樣的衣裳啊,好在嬰兒小,用不了多少布頭。
棉布七毛二一尺,月子里的娃娃做衣裳二尺布就足夠,周嬸扯了一塊石青色棉布,帶過來給桑紅芹。
這對桑紅芹來說不算什麼,做件小孩的衣裳不在話下,桑紅芹抖落開棉布,目測了一番,說道:「這點布不少,除了衣裳,剩下的布頭我估量著還能給孩子做雙襪子跟小帽子,你看行不?」
周嬸喜出望外,沒成想還能多做別的,臉上樂開花:「再好不過啦。」
孩子的衣裳不怕大,小孩長的快,大一點能多穿兩年,反正不著急,桑紅芹把布頭放一邊,先吃飯,周嬸說家裡下午來客人,她得先回去。
白靈隨口問道:「周嬸家裡親戚來了?」
桑紅芹也納悶:「應該不是,看你周嬸挺開心的,估計是好事兒。」
白靈從家裡走的時候,身上掛的東西滿滿的,孫玉柱索性給她找來一個麻袋,裡面裝著山楂、蕨菜、蘑菇等等山貨。
孫玉柱對山上熟悉,角落縫隙他都能找到山貨,小楊庄的人很少有人上山,飢荒那兩年村民一窩蜂的往山裡跑,樹皮都被啃沒了,後來聽說出了事,進山的四五個壯勞力不明不白死在山裡,血肉模糊的,好多人都傳言說是碰到了山裡的野豬,大家都惜命,從那以後很少人上山。
其他人去的少,有一個好處,山上的東西不會被摘光,所以孫玉柱每次往山裡面走走,都會有收穫。
桑紅芹囑咐道:「有時間記得帶他回來,給我們瞧瞧。」白靈應了一聲:「知道了。」
鄒城休息日一般都是過來找白靈,偶爾去三姑家一趟,鄒副校長老叫他過去吃飯。白靈問鄒城什麼時候跟她回小楊庄,鄒城得意洋洋的說道:「下周吧,你放心,我肯定好好表現。」
白靈撇撇嘴:「你倒是挺著急。」
白靈把從家裡拿來的山貨都曬在窗台上,等晚上的時候再收進來,鄒城這次回省城給她買了好多東西,衣服她都先留了起來,列寧裝也不著急做,倒是收音機,真的是太有用了!
雖然現在收音機頻道的內容並不豐富,但這是唯一排遣寂寞的渠道,白靈晚上躺床上,都會打開收音機,調到喜歡的頻道,白靈把收音機的錢給了鄒城,鄒城不願意要,兩個人爭執很久,鄒城看白靈要生氣了,才收下錢,衣服布料鄒城買就算了,收音機這麼貴,她不能白拿,僑匯票她沒有,只能把錢給他。
鄒城不情不願拿著錢,自言自語道:「總有一天我的就是你的,看你還客不客氣。」
白靈過去順順他的毛:「去公園逛逛吧,好久沒去過了。」
鄒城騎自行車帶白靈去的公園,縣城不算大,騎車十幾分鐘就到了門口,鄒城讓白靈先坐著,自己去買了兩根冰棍,現在這個季節,草綠了柳樹也抽了芽,正說著話白靈見到了熟人:韓守國,他跟在一個老婦人後面,老婦人抱著一個嬰兒,看來是一家人帶著孩子出來晒晒太陽,天氣大好,確實適合出來走走。
韓守國跟白靈打了個招呼,匆忙又跑開,鄒城問:「這是你們班的學生。」
白靈咬了一口冰棍,回道:「是啊,就是上次餓暈的那個,今年光景好多了,供應也提上來一些,還能餓暈了,不過也難怪,他們家孩子也是多。」
白靈周一去學校上課,農業常識課上需要有同學配合她,就隨手點了離她最近的韓守國,韓守國慢步挪上講台,白靈對著課本念,她正好講到耕種的這一課,白靈也不會啊,實踐才能出真知,她提前問了孫玉柱,學的有模有樣,上課來給孩子們示範。
白靈從家裡拿來一跟木棍,假裝是鋤頭,讓韓守國雙手握住,自己攥著他的手腕:「姿勢一定要正確,這樣的話刨地才能省力氣,兩隻手要緊緊握著,雙腿一前一後,大家仔細看看。」
白靈說完後退一步,讓韓守國做示範,韓守國感受到白靈鼓勵的眼神,木頭一揮,模仿的很像,韓守國揮第二下的時候沒注意,砸到了自己的胳膊,白靈拿的這根木頭可不細,現在恐怕都得腫了,白靈連忙過去看。
白靈讓韓守國把衣袖捲起來,韓守國扭捏著不願意,白靈推測,一來韓守國是不好意思在同學面前擼起袖子,二來現在也不講究每天洗澡,孩子胳膊上可能不太乾淨,他怕老師笑話他,白靈把韓守國拉到外面,讓同學們先上會兒自習。
四班的教師在最裡面,白靈把韓守國拉到角落:「聽老師的話,木頭沉,一下子砸下來怕是得瘀傷了,看看要是嚴重的話,老師就帶你去醫院。」
韓守國連連搖頭:「不用不用,我能感覺到,肯定沒事兒。」
白靈故意沉下臉色:「怎麼連老師的話都不聽呢,這樣可不是好學生。」韓守國低頭沒說話。
韓守國穿著一件黑色褂子,前襟、袖子處打了五六個補丁,漿洗的發舊,褂子鬆鬆散散的,白靈稍稍往上一推袖子就跑到上面,看到韓守國的胳膊,白靈驚呆了!
這是一條布滿傷痕的胳膊,有的血條還紅紅的,黑紅色的血痂剛剛結上,有的像是陳年的舊傷痕,一條條在胳膊上蜿蜒,白靈鼻頭一酸,這才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啊,韓守國害怕的往後躲躲,不敢看白靈的眼睛。
白靈慢慢走近他:「守國聽話,告訴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守國緊緊閉著嘴,死活不說,白靈安撫他,讓他先回去上課,下課後把他帶到操場上,過了很久,他才低低的說道:「我媽打的。」
這個結果讓白靈感到十分沮喪,她本來以為,是在家人不知道的情況下,韓守國受到了虐待,誰知道,罪魁禍首竟然是他的母親!
接著韓守國又說了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顛倒了白靈的認知:「她,她不是我親媽,聽說我媽在我三四個月的時候,就跟著別人跑了。」
韓守國只是一個孩子,關於父母的恩怨,他也是在零星的對話中探得一二,再具體的情況他不清楚。韓守國說,他爸經常不在家,主要是后媽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后媽跟他爸在一起之後,又生下好幾個孩子,有男有女,他在家裡不受歡迎,平時吃穿都是最差的,挨餓的年代,他連飯桌都不能上,就在旁邊吃糠,今年條件好了,后媽讓他吃一點黑饃饃,喝點棒子麵粥,但是天天連四成飽都吃不上,有一次他喝了一口妹妹的麥乳精,后媽從外面樹上折下一根細柳條就開始抽他。
后媽脾氣不好,看他不順眼,說他是全家的多餘,心情不好就打他,他奶奶雖然在家裡住,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都不敢管,他爸是因為跟后媽結婚後,戶口才從農村轉到了城裡,后媽還說奶奶是吃閑飯的,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孩子,絕對不會接她過來之類的。韓守國奶奶捧著這個城裡的兒媳婦,從來不敢得罪她。
這家人真是讓白靈大開眼界,怪不得俗話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這件事不能裝作不知道、不聲不響的就這麼算了,白靈說道:「你別怕,我帶你去找年級主任。」
韓守國含著淚說道:「我害怕我媽打我。」
白靈安慰他:「放心,有老師,有學校,還有街道的居委會呢,不用害怕。」
白靈牽著韓守國,去了年級主任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