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時辰並不長,陳蘭歆還沒把這心經讀順溜,時間就過去了。


  當明凈進來提醒說時辰差不多了的時候,正在為陳蘭歆釋義的明隱,立即停了下來,然後站起身,對著陳蘭歆行了一禮,說道:「公主,小僧今日便為公主說到這裡了。」說罷,他似乎長長舒了一口氣。


  陳蘭歆微微笑了笑,不動聲色將心麝從案下拾了回來,藏在了袖中,站起身,對著明隱回了一禮,說道:「今日辛苦明隱師父了。」


  「不敢,不敢。」明隱躬身道,「公主,小僧這便送你出去吧。」


  「有勞。」陳蘭歆點了點頭,然後便出了屋。


  明隱和明凈二人一直將她送到聽竹軒外,看著她與侍女們一起走遠了,這才回去收拾。


  接下來的幾日,陳蘭歆在明隱給自己講經文的時候,也沒敢做什麼大動作,只是每次聽課的時候,偷偷地把心麝放在案下,走的時候再悄悄地把心麝收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也不知是不是心麝起了效了,幾日後,陳蘭歆明顯感覺到明隱在與自己相處時不那麼拘謹了,在歇息的時候,他還會與她說起這山間的趣事,甚至還有他小時候頑劣被師父罰掃佛堂之事。


  雖然明隱對前世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了。可是,在陳蘭歆心中,他就是劉郢,他就是那世負了自己那個人,她今生就是來向他討債的。看著自己與明隱之間日漸融洽,陳蘭歆覺得,有必要更進一步了,畢竟自己在這雲恩寺畢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可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他細水長流地培養感情。


  這日,明隱講了小半個時辰的課後,照例兩人要歇息片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然後陳蘭歆指出經書上的字,對著明隱問道:「明隱師父,這經書可是你抄的?」


  明隱放下手中的茶杯,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公主。」


  陳蘭歆一臉讚賞地叫道:「明隱師父,你的字寫得可真好。」


  「公主謬讚了。」明隱赧然一笑,說道,「只不過鬼畫符。」


  「你這都叫鬼畫符,那我的該叫什麼?」陳蘭歆輕輕撇了撇嘴,「以前母后都不怎麼叫我幫她抄經,也是覺得我的字不中看。」說到這裡,她輕嘆一聲,「要不然,我也不會對這佛經一竅不通,今日還要勞煩明隱師父你來教我。」


  明隱笑了笑:「公主,多練習字就寫得好了。其實,這字也不見得要寫得多好,工整便是。」


  陳蘭歆見明隱沒上自己的道,又笑著說道:「明隱師父,要不,你教教我如何把這字寫得工整好看吧?」


  聞言,明隱一愣,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得點頭應道:「蒙公主不棄,小僧可為公主指點一、二。」


  陳蘭歆在明隱答應了,一臉歡喜地說道:「多謝明隱師父了。那我先寫兩個字,請明隱師父你看看。」說罷,她取過紙筆,裝作想了想,然後落下筆,在紙上寫了「阿妤」兩個字。寫罷之後,她抬起頭看著明隱。


  明隱看著這兩個字,似乎愣了愣。


  看到他這般模樣,陳蘭歆的心猛地一跳。難道,他想起了什麼?

  她猶豫了片刻,又寫下了「阿元」二字。


  明隱的眉尖輕輕鎖了起來。


  「明隱師父,這兩個名字,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麼?」陳蘭歆小心翼翼地問道。


  明隱微微一頓,然後說道:「這是公主與駙馬的小名?」


  陳蘭歆面色一僵,半晌,才在嘴角扯了一個笑容出來:「不是。」


  「公主為何會寫這兩個名字?」明隱一臉疑惑之色。


  陳蘭歆靜默片刻,隨即笑了笑,說道:「明隱師父,我跟你講個故事吧。這個叫阿元的,是一個皇帝,少年登基,有一個權臣為他輔政。而這個叫阿妤的,便是那個輔政大臣的女兒。這個輔政大臣手中掌權久了,便不願意放權,眼看著離他歸政於皇帝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便有了謀反而取而代之的心。」


  「阿元發現了輔政大臣有謀反之心,打算對他動手,但他自己當時羽翼未豐,怕打草驚蛇,反而被輔政大臣所害。於是,為了博取輔政大臣的信任,給自己爭取時間,他就娶了阿妤做皇后。阿妤不知道這些,只知道成婚之後,阿元對她真的真的很好,然後她就傻傻地把自己的一顆心都奉給了他,還想為他生兒育女。沒想到……」


  說到這裡,陳蘭歆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就要溢出眼眶的眼淚逼了回去,又說道:「沒想到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阿元後來尋機殺了她的父親和兄長,把他們的屍體掛在京兆府門前示眾,還把她其他的親人都斬了首,連她年僅四歲的侄兒也未能倖免。」


  想到阿出那可愛的面容,想到阿出跟在他身後,用清亮的童聲追著他叫「姑父,姑父」,陳蘭歆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看見陳蘭歆滿臉的淚水,明隱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你這是怎麼了?」


  她轉過身,將眼淚拭凈,平復了半晌心神,抬起頭來,望著明隱,問道:「明隱師父,你說,這個阿元如此惡毒,阿妤該不該恨他?」


  明隱頓了頓,說道:「阿妤恨他,也是有道理的。不過,他這麼做,也是被逼無奈,不然,阿妤的父親若奪了權,死的就是他和他的家人。」


  「可現在死的是阿妤的家人!」她抬起頭,望著明隱,問道,「如今阿妤要找阿元報仇,你覺得該還是不該?」


  明隱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如果是我,我會勸她放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放下?」陳蘭歆冷笑。


  明隱望著陳蘭歆,說道:「公主,如果有一個人被狗咬了,難道他也要咬回去?」


  陳蘭歆恨恨說道:「他可以不咬狗,但他可以用棍子打死那隻咬他的狗。」


  明隱搖了搖頭,說道:「小僧以為這個方法並不可取。如果阿妤去找阿元報仇,是不是也要殺他全家?那她是不是也變成了她所痛恨的那種惡毒之人?這真的是她所願意的嗎?人死不能復生,她的親人肯定也不願意她生活在仇恨中,那她為何不能放下,還自己一個平靜呢?」


  「有的事,不是你想放下,就能放下的。」陳蘭歆盯著明隱,緊緊地咬著牙說道,「比如,滅門之痛。」


  聞言,明隱輕聲一聲,說道:「其實,有的事不能放下,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不夠痛。」


  陳蘭歆一愣,不解地望著明隱,問道:「此話怎麼說?」


  明隱沉吟片刻,然後伸出手,從案上拿了一隻白瓷杯,遞給陳蘭歆,說道:「公主,你先拿著這杯子。」


  陳蘭歆一臉疑惑地將杯子接了過來,問道:「你叫我拿杯子做甚?」


  「如果你是那個叫阿妤的女子,這隻杯子便是你心中的仇恨,我叫你放下,你願意嗎?」明隱問道。


  「我當然不願意了。」陳蘭歆把杯子握得緊緊的。


  明隱沒再說話,提起明凈才送上來的一壺水,徑直往陳蘭歆手中的白瓷杯里倒去。這水是剛燒好的,澆入杯中,杯壁一下變得滾燙,燙得陳蘭歆的手發痛。她驚呼一聲,趕緊將杯子放到了案上。


  明隱一笑:「公主,你看,你這不是放下了?」


  陳蘭歆一怔:「這……這也算放下?」


  「如何不算?」明隱笑著說道,「公主一開始不願意放下,可是燙手之痛,便放下了。這便是小僧所說的,放不下,不是因為太痛,而因為不夠痛。」


  「你錯了。」陳蘭歆搖頭一笑,「我會放下這杯子,其實是因為這痛還不夠深。因為人痛到了極致,是會麻木的,到了那個時候,便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了。」就像她把那支玉荷釵插.進自己胸口的時候,真的沒有感覺到一點疼痛。


  聽了這話,明隱怔怔地看著她,鎖著眉,似在深思什麼。


  她深深吸了吸氣,又說道:「還有,我會放,也許是因為我不是那個叫阿妤的女子吧?如果是她,就算到死的時候,她也不會放下的。」因為阿妤已經死了,但她沒有放下,她報仇來了。


  明隱沉默著,沒有說話。


  看著明隱這張臉,想著前世的劉郢,陳蘭歆心裡越來越煩躁。她怕自己再呆下去,會忍不住指著明隱的鼻子,問他前世為何對自己如此狠心。


  於是,她偷偷伸出手,將桌案下的心麝收了起來,然後對著明隱說道:「明隱師父,我有些乏了,想回房歇息一會,今日的課就說到這裡吧。」說罷,她徑直起了身出門而去。


  「公主。」明隱將走到門邊的陳蘭歆叫住。


  陳蘭歆身子一滯,腳下便停了下來。


  「公主,你可是認識這叫做阿妤與阿元的人?」明隱問道。


  陳蘭歆的背僵了僵,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明隱笑著說道:「他們只是我看的戲本里的人,又不是真人,我怎麼會認識?」


  「那,那你為何要生氣?」他目光沉靜。


  「也許,是我看得太入戲了吧。」陳蘭歆自嘲般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明隱站在原地,聽著陳蘭歆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消失不見,他才開始收拾起桌案上的書來。


  他感覺到陳蘭歆有些不對勁,當她說起那個阿妤與阿元的事情時,就好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心痛,悲傷,甚至他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都帶著深深的敵意。


  可陳蘭歆是公主啊,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啊?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她入戲太深了?可是,這又干自己何事?她為何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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